雷纯心里有些好奇。她固然是没有要正常完成邀约的心思,但如果她和爹爹出乎了苏梦枕意料,当真只是要安排这对婚约新人见面,杨无邪究竟要从哪变出个苏梦枕与她会面?
这种好奇在她心里浅浅流过,就像苏梦枕此人在她心里留下的浅浅印象。紧接着她并一口气,雷损的嘱咐抹去对苏梦枕和金风细雨楼的些微关注,缓步走往候在宴客楼前的高大青年,微一福身:“这位想必就是杨公子。”
“岂敢。”杨无邪笑着回礼,和气道:“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位公子,就是苏公子。公子正在楼上,雷姑娘,请。”
雷纯眼中掠过一抹讶然。在这一瞬,她还真的好奇,想要顺从杨无邪的邀请,登楼看看这位“苏公子”究竟是何人所扮,但究竟收敛了心神,因为她已听到身边剑婢的紧张呼吸,旋即,一道听起来很“空”的声音从她身后茫然响起:“你说你见到了我的小白。小白在哪里?谁是小白?”
雷纯面现讶异,故作不经意地回眸一望。
这一望,便直直撞入关七眼中。
关七看到了她,那空洞、幼稚、迷惘的眼睛里,就瞬间燃起了温柔的暖意。
为什么会有暖意?
就像,为什么爹爹会自信,只要关七一见到了她,就一定会为她出手?
关七紧紧盯着她,忽张口狂笑,大喜道:“小白!”
雷纯是聪明人,聪明到即使有了猜测,也不妨碍她后退一步,做出吃惊状,想要迅速避入楼中。
她没能避入楼里,一个不通武功的女子怎么可能快得过迷天七圣中的最强者?她只退了半步,关七已瞬间杀到她身边,双掌如铁钳般箍住她,眼中闪耀着迷惑、怀念、怜爱,口中喃喃:“你……是你,可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
杨无邪踏前一步,拧眉道:“久违关圣主。雷姑娘是金风细雨楼的客人,还望关圣主不要吓到她。”
雷纯意外往他一瞥。她自然是要将关七的注意引向金风细雨楼,却没想到杨无邪会主动惹事上身。
一个好人吗?
她怅惘一叹,脸上配合地浮出脆弱神色,道:“我不认识你。”
她身边剑婢已抽出剑来,关七旁若无人,只盯着雷纯,摇头道:“我认识你就够了。来,你跟我走。”
雷纯坚定道:“不。”
关七浑身一震,正要再说什么,她身边剑婢已拔剑斩向他双手,关七手上不松,周身有剑气破体,竟直接将那剑婢身体贯穿,他此时才疑惑回头,细声问:“你为何要打我?”
剑婢大口吐血,将已商议好的话尖利答道:“雷姑娘可是苏公子的未婚妻,你怎敢如此僭越?赶紧放开她!”
“雷姑娘?苏公子?未婚妻?”关七从喉咙中泛出嘟囔,把这几个词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个成年人此时竟像一无所知的孩童般,忽抬头问雷纯:“你是雷姑娘?谁是苏公子?什么是未婚妻?”
雷纯脸上溅了血,竭力平稳着声音答:“我是雷姑娘。苏公子是金风细雨楼的主人。我是他的未婚妻,有朝一日我是要嫁给他的。”
“嫁给他?你要嫁给他?”关七重复几遍,大声道:“绝不可以!苏公子人在哪?你绝不可以嫁给他!就算你变小了,也绝不可以嫁给他!”
雷纯静静道:“这是我跟他的事。”
关七怔怔听了,放开她双肩,忽长啸一声,似哭似笑道:“不是你跟他的事!我去找他,只要他退了婚,你就不用委屈自己嫁给他!他在哪里,他躲在哪里?我去找他!”
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了。雷纯直面一个疯子的哭闹,只觉自己胸腹发闷,险些要被关七逸散的内力震出内伤,心中依旧极度平静,甚至能仔细思考,苏梦枕不在京中便是她最大依仗,只要令他觉得是金风细雨楼藏起了苏梦枕,杀戒一开,最次也能令金风细雨楼元气大伤。
“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雷纯道。
“我就在这里。”
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同时自宴客楼二楼响起。
雷纯惊讶。这回是千真万确的惊讶,她仰起脸,仰望红衣公子从二楼栏杆处出现,咳嗽着,比上回相见离鬼魂更近了一步,浑身上下却都如衣服般燃着艳烈火焰。她想不到在六分半堂情报中仍耽于温柔乡的苏梦枕何以出现在这里!
不该出现在京城的苏梦枕咳嗽了几声,慢条斯理将手中帕子收回前襟,对着关七略带讥讽道:“很巧。我今天正要寻你的晦气,此刻迷天七圣总堂已被楼中神煞包围,而你竟要在这里和我聊我打算娶谁的小事?”
关七对总堂反应平平,他抬着头望向苏梦枕,倔强问:“你就是苏公子?你要娶雷姑娘?”
苏梦枕未答。他的视线放远,见楼中帮众正疏散尽一条街上平民,为他腾出将要发生的大战场地,唯一对中年夫妻看热闹般停在街口,眉心微皱。再更远处,楼中神煞领精兵已收到他暗令突袭迷天七圣总堂,厮杀骤起,动静在高处就能有所察觉。他极目远眺,眺望间关七又坚持不懈地问了三遍,他才不耐地收回视线,咳嗽着,因咳嗽而更加不容置疑地道:“我要娶的不是她!”
第82章 丁伯
雷纯脸色煞白。
她当然不是为苏梦枕丝毫不为她留面子的一句话煞白。苏梦枕在她心中未必有上京途中替她撑船的船夫重要。
她只是仍未想通:苏梦枕怎会出现在京中?
他既然在京中,既然出现在这里,是否对爹爹驱狼吞虎的计划有了准备?
他方才说金风细雨楼正要攻打迷天七圣总堂――这是他从京中所有人视线底下隐匿行迹的目的?竟是在这与六分半堂争锋的关键时刻,掉转枪头向迷天七圣?
她在赴京前已将京中势力研究得透彻。如今京城势力,六分半堂为首,金风细雨楼与迷天七圣分列老二老三。爹爹觉得金风细雨楼已逐渐要赶超六分半堂,想引其与老三争斗,他好坐收渔利。而金风细雨楼的上策是联合迷天七圣对付六分半堂,中策是联合六分半堂吞掉迷天七圣。
唯有下下策才是对迷天七圣开战,开战同时,还要提防爹爹趁火打劫。
苏梦枕疯了?
或者――
他找到了另一个帮手!令他有底气应付两面开战,更有自信六分半堂见到他的帮手,就绝不会与他开战!
她煞白着脸色,惶惑往苏梦枕投去一眼,见他同样回看过来,神色冷冷,注视向她时,冷冽中更带了几分可惜。
他可惜什么?可惜昔年弹琴吟歌的女子要为了自己父亲,精心设计于他?
连她这种不通武功的人都明白:江湖就是阴谋场。其中绝无心软余地。
雷纯心中冷笑,同时自己疾步退往杨无邪身后,惨声道:“公子救我!”
她退的同时,正为苏梦枕答话大惑不解的关七尖叫一声,出手要来抓她。他这手掌一摄,束住了本想疾步让开的杨无邪,身上剑气浮动,竟是无知无觉,要洞穿杨无邪去留他身后的雷纯!
一声叹息。
一声咳嗽。
一片风华绝代纷红影。
迷天七圣主与金风细雨楼楼主终于如雷损期待地碰撞到一起。
“金风细雨楼内,绝无可以力敌关七的人,对上他的,必会被他所杀。最终关七会对上苏梦枕,苏梦枕的命运就也注定了。”这是雷损对此战的预料。
而苏梦枕的确一照面便落在下风!
他一路变装疾驰,无暇养伤,及至昨日方才抵京。抵京以后,更连歇息时间都无,急着去寻诸葛神侯,以边境战绩换取他决心支持。京中三股江湖势力,在朝中各有派系撑腰,他金风细雨楼背后的是以神侯府为首的主战派,六分半堂背后是以蔡京为首的主和派,而迷天七圣背后站着的是恨不得将整个宋廷卖出去的投降派。如今季卷已在北方有所斩获,主战派会动再次说服赵佶出兵之心,为说服赵佶,朝中必须声量一统,要一统,则必要先除迷天七圣!
诸葛神侯轻易不参与江湖争斗,但在收复失地近在眼前之时,他当然愿意灵活变通。因而苏梦枕得了承诺,也得了帮手,敢于在雷损虎视眈眈之下,计划对迷天七圣动手。自神侯府秘密归楼后,他夙夜未寝,联系埋伏在迷天七圣内的眼线,安排妥当今日总攻。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踌躇满志,也因此,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心急,罔顾满身病痛,急着要将本该长久的蚕食压缩至一日引爆。
他唯一意外的是关七竟不在总堂,而在此地。“四大名捕”仍在迷天七圣总堂相候,此处能力战关七的唯他一人。
他原本是真想要同雷纯当面谈一谈的。谈如何留住她情面地解除他们名存实亡的婚约。
他原本想谈完退婚,留她在杨无邪处,在今日剧变中保障她的安危,再提刀去赴与关七一战。
雷纯能胆大心细,只身引关七入局,虽各为其主,也能算他欣赏的聪明人。但在如此闹市惹动疯子发疯,可有一瞬想过会添多少枉死新魂?
当日冬雪梅园,弹琴吟歌,口中唱词有几分虚假?又或只是等闲心易变?
苏梦枕抽刀架刀,被关七压制得倒飞出去,在剑气纵横生死一念间,他居然――
居然有一瞬会想念季卷。
关七练就“破体无形剑气”,人虽疯癫,实力却相当可怖。苏梦枕前日刚在与东方不败对阵时刀法突破,此时对上关七却仍旧难以抵挡他那周身剑气压制,卸力急退时接连撞破街上房屋,急退至街口。关七仍穷追不舍,再往后退已要将那两个固执不离开的路人卷入,苏梦枕眸中冷光一闪,短刀在手中绕一圈血色刀花,止住退势,直斩向关七肩膀。
他这一刀已是将自保抛之脑后,他在赌,赌关七会撤身回援,而他便有机会暂时接管局面,重将战场引回无人旷地,未想关七忽尖啸一声,双手剑气勃发,一时竟舍了他他不管,凝神击向苏梦枕身后!
苏梦枕霎时拧眉,却听身后那对武林夫妻中的丈夫豪放大笑道:“我与霜华游历江湖,见过的武林高手中,你算是最强一位!”
话音刚起势,此人已掠到苏梦枕身侧,发出无声无影一拳,硬接下关七破体剑气,拳影剑光来去,转瞬交过数招,及至此时,话音还未落地。关七身上剑哧哧破空,来人空手拦住其中七成,剩余三成再到苏梦枕身边时已足够处理,拳风激起苏梦枕额间发,他从这四溢内劲中察觉出几分熟悉,出招时却来不及细想,短刀压阵,两人合力,暂时勉强与关七斗了个不分伯仲。
关七打了一会,不见优势,不由大叫:“你是谁?你也要拦我?”
来人笑道:“我只是不要你杀了苏梦枕。”
他说到此处,见局势稳固,竟抽手退回妻子身边。他那妻子面容布有细微纵横的疤痕,却也不掩风华,掩唇对他说了几句话。他听了,向苏梦枕投来一眼,不知在考究什么,颇赞许地点头:“有当面澄清,姿态的确够了。你很不错。”这后面一句是对苏梦枕说的。
苏梦枕自入京接管金风细雨楼后,再没被人以长辈姿态检阅过,猝然被他这样一评价,却难得未动怒,而是敏锐问:“你是丁典?”
丁典“噫”一声,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道:“季卷向你提过我?看来她对你相当信任。”苏梦枕似乎为他这句话一笑。
他们两人短促交谈几句,期间关七如受委屈的孩子一般,垂下手瞧他们,突可怜兮兮问:“你到底要不要娶雷姑娘?不要娶的话,又干嘛拦我?”
他动手时风雷色变,罢手时又一副天真模样。苏梦枕却未放松,浑身依旧紧绷着,思索眼下局势。
关七在他面前,比在别处要好。尤其金风细雨楼正在对迷天七圣总攻,他若能一人将关七拦在此处,局势倾倒只会更甚。但他却不屑以谎言激关七动手。江湖厮杀,以权以利以名以义,独不该以谎言欺人。
苏梦枕忽引目张望。雷损是否已来了此处?他但凡还对自己的独女有一丝关怀,必不会让她独自现身。此时他躲藏于视野之外,恐怕是见事情出乎意料,想要黄雀在后。
苏梦枕忽冷冷一笑,目光斜睨恢复镇静的雷纯,对关七道:“我不拦你。”
他这样说,当真退后一步,要放关七去找雷纯。雷纯脸色又一白,见关七手舞足蹈,正要高兴来拉她,一道灰扑扑身影自街角转出,截住关七的同时以苍老声音道:“苏公子何必如此无情,纯儿毕竟还是你的未婚妻!”
在这道身影转出来时,苏梦枕就低下头开始咳嗽,边咳嗽边讥诮道:“我还以为雷总堂主已打算把雷小姐送去做圣主夫人!”
雷损不语。他难得提着自己的不应宝刀,原想在关七发疯暴走时截下雷纯,此时面对关七与苏梦枕两道森森目光,只觉压力陡增。
难道天命当真在苏梦枕与金风细雨楼?他在京城现身已打破他的意料,可居然有名不见经传的路人能与关七匹敌,叫苏梦枕能够死里逃生?
雷损年龄渐大,越大越学禅。学禅必要信宿命。眼下两人都是他时刻欲除的强敌,但苏梦枕已做出不与关七作对的姿态,关七也还不致彻底疯癫。想要保下他的女儿,如今非得与苏梦枕联手灭掉迷天七圣不可!
又要让金风细雨楼得势。得势也是宿命。如何在宿命里自处才显出枭雄能力。他这样想,脸上立即放得圆融,哈哈一笑,权当将关七算计至此的绝不是他一样,对苏梦枕道:“大敌当前,苏公子何必与我置气?我们才算是一家人,不如同时对敌,一举解决了京中强敌,再关起门来谈家事。”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不会有家事可谈。”苏梦枕一翻眼皮,刀却已滑至掌中,倨傲道:“不过现在倒是可以暂且联手!”
第83章 提亲?
此话说罢,他与雷损齐齐出手,对着关七使出两人最强杀招!
关七无辜。自是无辜。但他一日是迷天七圣的七圣主,雷损与苏梦枕就一日不会留他活命!
况且两人此时都更有致他死地的原因。一个要为金风细雨楼的攻势扫除威胁,一个要为自己的女儿扫除威胁。因此两人齐拔刀,刀刀致命!
在他们之外,丁典也身如鱼跃,往关七出拳。他并没有要致关七于死地的原因,但他对能使霜华与他幽冥再聚的季冷存有感激,苏梦枕既然是季侄女的心仪之人,他便不可能坐视苏梦枕送命。
双刀嘶鸣,拳风无影,将破体剑气压制到极为危险的状态,关七处于极大劣势,双眼却越战越亮,燃起说不出的狂热,绝世风采重归一双昏蒙眼,他同时抵挡着三方夹击,倏尔仰天长啸,浑身剑气暴涨,竟一副要与他们拼命的模样!
三人同时凝神应战,拳影刀芒微敛,场上一时只剩剑气碎石的哧声。可哧声也很快消失,因为关七从自己的剑气中听出另一种声音。轮椅压在石板路上不均匀的轱辘声。
又多一位围攻者?
身上已多了伤痕的关七惊疑不定地停手退步,瞧一瞧下了必杀决心的雷损,目光又突然放到雷纯身上,惨声道:“我原做不得万人敌!今天,我是带不走你啦。下一回,一定再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