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卷身如燕子三折,每一折都带出一蓬鲜血,剑招凌厉间,竟还能分神留意萧峰动作,大笑道:“好一招‘飞龙在天’!”
她大笑间将众刺客化作剑下亡魂。被震塌的城墙落石已然渐止,而身后向将军已领军上前接应,她长剑直指被炸塌巨大豁口的城墙,笑容转厉,冷声道:“冲!――拿下蔡攸人头,我也重重有赏!”
她甚至没注意到蔡攸已被火炮震做飞灰。
要她在这么专心致志的时刻注意到这一个小人物生死,实在太过为难。
但重赏对她的队伍而言,本就只是个添头。
因为他们知道正在为什么而战!
古往今来,若是能让兵卒深信自己战斗的理由,那就一定会铸造一支无往而不利的军队。
在向将军正遣偏将收拢迁走城外百姓的同时,季卷的前锋兵已自墙上豁口冲入城中!
冲入汴京外城。
踏入城中一刻季卷什么都没想。她该有很多感慨、感触、感悟,有当年不得志如今终得抒发的七情,可她只是一抹长剑,刺入红着眼跳下来的守城宋兵肩膀。
她依然耐心道:“缴枪不杀。”
她甚至没有抬头往内城,或是金风细雨楼的方向看去一眼。
先谈公事。她向来坚持自己的原则。
因而她指挥队伍迅速接管目力所及之处。外城是汴京平民居住区域,正因此才能被蔡京随意收集到上千人推出城门做炮灰。这些仍在城内的平民被近距离的爆炸声吓得缩在家中发抖,只有在见到那些早些时间被蔡京亲自征走,本以为早就没了命的城外百姓时才发出几声谨慎的欢呼。
他们不敢庆祝得太大声,生怕季卷这些身着重甲的军队也和蔡太师一样会随手杀人,而季卷的队伍显然也有充足的与平民打交道的经验,控制住街道巷陌,与蔡京依然留在城内的家兵争斗间血花飞溅,即使从窗外数度往来,也绝不往屋内投去一眼。
他们似乎慢慢、慢慢地放下半颗心。慢慢、慢慢地,敢往靠窗的地方挪去两步,小心瞧一瞧被燕军维系在街道上的战斗的情况。
就像季卷一路南下,一路宣扬宋廷昏庸、燕军公正,京城中对燕军的传说,也越发往妖魔的形象上靠拢,好像季卷每日至少要吃两颗人心,每月用人血沐浴,子夜时青面獠牙,见人即噬。
传闻太夸张,反而叫他们不太敢相信。
他们有很多人是当面见过季卷的,也很难想象她那样一个娇小的南方女子,笑起来两颗甜甜梨涡,怎么就变成一路南下,一路屠城,比什么契丹女真还要恐怖的杀人恶魔。
――现在观之,莫说杀人恶魔,就是蔡京,也依旧比她可恶了十倍百倍!那些说季卷派刺客弑君的传闻,恐怕还是蔡京放出来污蔑的谣言!
而他们心中由此便有了隐隐倾向。
一个掳走他们亲友的人,和一个护着他们亲友回来的人。
任谁都知道该希望哪方赢。
……任谁都知道吗?
季卷挺剑冲杀在前,将效忠蔡京的那名为“十六奇派”,实则为鬼为蜮抱团的渣滓们杀得胆破,便一脚踏在跪地乞怜的人背上,扬声笑问:“蔡京,蔡太师。再迟一些,这些人要被我们扫除个精光啦,你还要躲到何时?不如现在下来与我堂堂正正一战,来日祭文,还能称颂一句你的骨气!”
而蔡京的声音飘飘荡荡,从街巷四面八方传出,虽已露败相至此,依旧八风不动,沉着回应:“我要输了?不见得吧。季大王贪恋一时畅快,小心惊破红楼梦里心。”
季卷依旧在笑,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
蔡京的声音太沉稳。太笃定。太过自信。
他当然是城府深沉之人,但他几番险招均已被破,如今季卷大军近城,要他还能这样沉得住气,说明他还有后手。
或者不是后手。
是帮手!
季卷眼前一花,忽有乱影穿丝,迷雾四起,被她踏在足下的人倏尔远去,地面石板按照某种玄妙的规律排列组合,勾勒成错综复杂的阵法纹路,而她竟瞬间从外城街巷被抛住极静谧,却处处透出危机的旷野。
她轻浮的笑容终于淡去几分,低低念道:“‘八阵图’。”
她又扬声道:“原来诸葛神侯也来了!还亲自布下这等奇门遁甲,静候我入阵?此等殊荣,在下愧莫能当。”
声音透出迷雾不过三寸,已然被吞噬殆尽,一片死寂之中无人应答。
她也并不太在意应答。她只是好奇诸葛神侯何以来得这样迟,得等她轰破了城墙、大军入了城,才迫不得已,要和她打起巷战。――她原以为要同诸葛神侯在城墙上下拉扯许久呢!他手下十八万御林军可该比蔡京手下这些饭桶要难对付得多。
是城中有什么拖住了他?
是城中什么人给她创造了进城的契机?
季卷没有再想。因为一片死寂迷雾中浓云翻卷,忽出现一大片金银财宝,每一粒都泛着惹人垂涎的光彩,引诱她抬步深入幻境,对峙片刻后,财宝又化作龙椅金殿,一众文臣武将跪伏向她,大拜叩请她登位。
阵法之威?是否已彻底笼罩住她带入城中的千余人?
季卷足下生根,颇感兴趣地瞧着,眼见幻境再一变,苏梦枕衣衫半解,嘴角噙着矜贵又温存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臂,语带蛊惑地唤道:“季卷,来。”
季卷:“……”
季卷不笑了。
她开始思索到底是幻阵不正经,还是诸葛神侯不正经,或者只能是她自己不正经,才会在这么要紧的时候,见到这么一副不正经的幻象。
第135章 调虎离山
无论是谁不正经,季卷至少都相当正经地钉在原地。她对阵法这类东西向来七窍能通六窍,遇见些造诣平平的敌人,只管继承她师父的精神,大道万千以一剑破之,但面对诸葛神侯亲手所布,传自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她却还不至于自大到觉得可以靠蛮力突破。
她也并非全无抵抗之力。她没有精力研习阵法,这世上定然在阵法一道上灌注过心血的江湖人,被她收在军中,专为此时而备。
领导者总不必做样样精通的全才。
所以无论阵法如何演变,她只停步原地。
等人来援,或等人来攻。无论敌友,最先都肯定要来找上她,因而她只需不变应万变。
那幻阵许久不曾诱她动作,再度变幻,上一秒还关情脉脉的人忽倒伏于地,浑身布满火烧的焦黑,皂色衣服洇透血迹,抚胸、咳嗽、蜷缩,眼神涣散,在惨白一片中颤声喊她:“我要死了,卷儿,你再拥一拥我罢――”
季卷缓慢地眨一眨眼,似乎眼睛闭上重开以后,就能随心切换掉幻境频道一样。
八阵图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用于困人,更能勾起心底七情。喜、欲、爱、惧,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诱她动弹,只要抬步踩下,迷阵发动,便能按诸葛神侯心意,将她与街巷中燕军困到大局已定之后,而季卷深深呼吸,重新睁眼,避无可避,便双目直视血泊惨景。
她似乎变成了一张石板,冰冷插在地里,剥离掉所有属于人类的感情。
直到幻境中出现沙沙脚步声,当是她的属下踏着复杂步法,拨开迷雾出现在她眼前,她屏住的一口气方才松懈,胸口剧烈起伏着,仍要牵出镇定自若的笑容。
她笑着向走近的人影玩笑道:“这阵法是能影响到我的大脑吗?怎么我看你都能幻觉成苏梦枕的模样?”
浑身沐血的苏梦枕沉默一瞬。从他口中发出道女人声音,向她解释道:“诸葛神侯这阵法攻心在上,情绪调用越多,便越深陷阵中,难以勘破。眼中幻觉,是受阵法控制的初步迹象。”
季卷点一点头,并不多问,对着眼中幻觉笑道:“只是看错人脸,还不妨事。要破开这阵法,需要多少时间?”
女人声音答:“但凡阵法,必有神兵作为阵眼。我已解开几个嵌套阵法的布局,眼下在阵法中移动,已不必担忧陷入更深层幻境。但要找到那个主镇神兵,暂时还无头绪。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应当――”
季卷笑了笑。她温和地道:“你已经做到很好了。至于破阵,那是别人的任务。”
女人大奇道:“还能有什么人?”
季卷但笑不语,忽一仰头,隔着重重迷雾,往阵法之外投去挑衅一眼。
那一眼正落在诸葛神侯眼里。
他现在的外表相当狼狈。一路奔波的狼狈。
自昨日金风细雨楼失火至今,或是他入京以来最忙碌、最应接不暇的一日。
他先是与方歌吟一道去京外的青田帮驻地截苏梦枕。论足力他们已是当世第一流,可驻地处依然有人抢先。
很多人!
不算那些四处漂泊的浪子,金风细雨楼在京城中实打实有六万余帮众,被苏梦枕暂时遣散蛰伏,却只待一道命令、一个信号,便提刀出门,完成苏梦枕最后传递给他们的嘱托。
什么信号?――必是白塔火焰!
什么嘱托?――若只是救护苏梦枕一人,必不至此!
诸葛神侯心脏已沉沉往下坠去,对着拢起双手的高大青年叹息:“神侯府并不欲与你们为敌。”
“我们也不想与神侯为敌,”杨无邪笑眯眯的,依旧是相当和气模样,身后金风细雨楼弟子们却在渐暗天色与未尽火光中抽出兵刃:“只是各尽其所当为之事!”
就在杨无邪一语道尽,他身后京城中有数道传信焰火急射,均是城门遭袭的信号!
金风细雨楼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做开门揖盗的叛逆?
苏梦枕伤重至此,仍要在死前掀起最后狂澜?
――拖住神侯府,拖住六扇门,拖住他所领十八万御林军!
诸葛神侯深吸气,面对上千金风细雨楼精锐,第一句竟是对方歌吟说:“劳烦方巨侠替我主持京中大局,务必尽快控制住城内骚动,不使惊扰陛下。”
方歌吟颔首,推回手中金虹剑,急驰往京城平定乱局,而诸葛神侯将目光转回驻地上阵列的金风细雨楼弟子。
雷媚的消息并非虚假。天泉山下地道果真通往青田帮驻地,眼下精锐齐聚,自是要迎接楼主回归。
让苏梦枕好端端地回归,继续操控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生事?
诸葛神侯已迅速下定决心:
擒贼先擒王!
他纵身往前,袖袍一展便振飞数十弟子,要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局面,将苏梦枕抓在掌心。西南北中四位神煞毫不迟疑拦在他面前,以刀以剑以万千细丝,诸葛神侯越路拔剑,一剑斩去他们全部战意,凛然断喝:“此时回头,犹为未晚!”
无人回应。
无人停手。
无人顾忌生死!
京城内战火与京城外一般白热化。被白塔一炬调动的并不止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在京中深耘,自有无数被他收买、打动、折服的对立之人,甚至就在御林军中,就在六扇门内,眼见白塔烧灼,只道新帝竟执意逼死苏梦枕,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断了。
断掉以后,就是拔刀。
偌大京城,任谁都听见季卷在城外炮声,因此这些选择金风细雨楼的人相当清楚,他们拖住越多守军,季卷就能越快攻城。
今夜无人还鞘!
论四方战火,唯诸葛神侯处呈一边倒的状态,他转瞬已要将金风细雨楼精锐们击倒殆尽,同时怒喝:“还不出来么,苏公子!”
该要出来了。苏梦枕绝不是肯躲在别人背后,受别人保护的人。
机关爆响。
人影直扑。
旋即身下地道坍塌堵死!
可扑来的并不是一柄刀,一具瘦削鬼影。
而是一双肉掌,一道蓬勃如赤炎的身影!
季冷的身影。
诸葛神侯惊叱:“是你?”
季冷闷声道:“这是我的驻地,怎么不该是我?”
但怎么会是他?金风细雨楼出动这么多精锐,怎么可能是为了迎接季冷?
――苏梦枕又去了哪儿?他还在地道中?他是否还会露头?一旦露头,又在何处?
此时诸葛神侯已万分确定,自己已中调虎离山之计。只是他仍不确定他们要趁他离京,取京中什么?
他收步,回身,倒驰,不再与季冷纠缠。
他要回京!
而季冷居然反追上来,一掌拍向他肩膀,瞬息已与诸葛神侯过了四五招。
他的态度也很坚决。
缠住诸葛神侯,不可令他这么快回京!
就像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精神支柱。
诸葛神侯同样是保皇派的精神支柱。
他甚至是新帝的精神支柱。
白日刚被蔡京劝服留京的赵桓因城内四处焰火声惊醒,冷汗淋漓,传宫人来问:“发生何事?季卷打进来了?”
宫人回报:“是金风细雨楼犯上作乱,御林军正在京中剿匪,官家勿虑。”
“这是要杀朕!诸葛神侯何在?”赵桓大叫,“宣他进宫陪驾!”
宫人答:“诸葛神侯此时不在京中,神侯府内暂由四大名捕与方巨侠主事。”
赵桓脸上唰地苍白。他跌坐在地,迟疑问:“――不在京中?他跑了?”
宫人不敢答。
赵桓坐在地上,一时站不起身,等恐惧回笼,方惊叫道:“那就调御林军!调十万御林军,护我出宫!还有四大名捕和方巨侠,一并进宫护驾!速去知会朱皇后,明日一早我们即刻出宫!”
皇威浩荡。帝命难违。
十八万御林军,需要十万之众护一人?
那仍在内城、外城作乱的金风细雨楼又要如何应付?
诸葛神侯不在。
能劝赵桓冷静的人不在。
四大名捕无奈入宫。
第136章 除患
诸葛正我仍与季冷纠缠。
他是天纵奇才,任意武功信手拈来,要对付一个在元十三限手上受了伤的季冷,本没有那么难。
但眼下并非生死相搏,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舍命挽留。
――把诸葛正我留下!
把京中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哪怕多一时间也好。
当旭日破晓,诸葛神侯总算从季冷的纠缠中脱身,浑身狼狈,回到京中,第一时间注意到本具有绝对人数优势的御林军竟仍与金风细雨楼纠缠不休,而他四位留给京城的好徒弟却一个都不见人影。
抗旨不遵的方歌吟告诉他:官家宣四大名捕入宫城护驾。
以诸葛神侯的涵养,也险些脱口大不敬之语。
“苏梦枕此举只为夺城门,岂会对他痛下杀手!宫中仍有米有桥镇守,何须――何须――”诸葛神侯胡须颤动,忍耐住咯血的欲望,起身道:“我现在就入宫陈情。”
至少要将御林军与四大名捕带回来,先将京内战火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