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持续使水沸腾,令水汽蒸腾反复,借以推动另一个机械手臂动作?你这个想法,等我找几个墨家和班家的朋友再商量商量……你跟我说这个,是想要武器,还是要做什么?”孙青霞正喋喋不休质问,半天却听不到季卷回应,不满抬头时,才见她远眺着火烧出的一片红云,脸色极为难看。
他问:“怎么了?”
季卷抿唇。她先道:“等大战结束,我再和你探讨蒸汽机的原理。”接着一夹马腹,从队伍末尾迅速赶到旗下,怒意烧透,反而语气与理智更加冰冷,她冷然道:“队伍提速。我要最快速度进城。”
第133章 攻城
火烧起时赵桓正打算与太子妃一道往襄阳逃。当然,已经不是太子妃,在季卷一路如入无人地南下中临危登基的赵桓没忘记立太子妃为朱氏,并循旧例进秩、赏赐、大赦诸逆。
这都是祖宗旧法,赵桓在一骑接着一骑报信失城的信兵间忙着循礼,也没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有碍大局。直到此时,蔡京在他面前长跪不起,阻止他暂弃汴京南逃,他才觉得自己实不该大赦天下,好叫这老头来挡自己的逃生路。
蔡京虽暂时洗脱刺杀先帝的嫌疑,但他不在朝中时日,诸葛神侯数道弹劾,揭发的皆是他过往恶行,因而刚一从天牢放出,转身又被禁足在别野别墅,直到赵桓登基,大赦天下,复官至今,不过半月余。
复官才半个月的蔡京跪在赵桓面前,涕泗横流,叩请他不要此时弃城而去,那副模样,比忠臣还忠臣,比良将还良将。
算年纪才廿四岁的赵桓努力抽了抽大腿。
没抽动。
蔡京抱住赵桓大腿,像在抱住他最后一丝东山再起的希望。
西门吹雪刺杀一事的恶心之处在于,分明理性来说,他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对先皇不利之人,但他的名声太糟糕、太恶劣,莫说京城,宋境内但凡发生人祸,就有人怀疑是他蔡太师在背后操纵,全天下人都不愿使用理性研判,一门心思认定必是他气焰嚣张,当着诸葛神侯与苏梦枕两位正派魁首的面行刺赵佶。
因而当他感慨四大名捕竟成了最坚定信任他的人,脱离六扇门羁押以后,环顾京师四处,那些见风倒的势力避而不见,以往需要重金才能博他一面的小小角色,也敢腆着脸说他们早知蔡太师狼子野心。
没有时间重新经营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赵佶的心腹,太子临朝,自然也带着另一批心腹。赵桓眼下要出宫逃跑,伴驾的都是心腹,等他另寻都城安定下来,宋廷中哪还有他蔡京的位置?
所以――要抵抗。必得要抵抗。要做守城忠臣,要用战功给自己复得荣宠增加筹码。
但蔡京当然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给赵桓。他涕泗横流,搬出来的尽是先皇、宗庙、社稷、百官、万民,言辞恳切,令向来心软的年轻人沉默许久,俯身来搀他,问:“蔡太师可有平戎策?”
蔡京咬牙道:“臣有一计,可保外城不失,待各地勤王大军至,便有转机。”
这句话成了赵桓最后一颗定心丸。
他紧紧盯着蔡京道:“先皇在时常倚重太师,朕今日也为太师留在京中,希望太师不必使我失望!”
蔡京大拜泣道:“臣必不负所托!”
“我的炮必不负所托。”孙青霞亦自信道。
季卷颔首微笑。
那京郊冲天火塔渐渐烧干,火势熄灭以前,她已恢复了正常脸色,等路过陈桥,前军压于开封城外,甚至打马上前,拿陈桥兵变的旧事说了几句玩笑。
她说玩笑话的同时,军队依旧架出喇叭,喋喋不休地对外城守将招降。季卷对宋兵的涣散程度相当清楚,哪怕真遇上一心为国的忠臣,能够在他们的宣传轰炸中抱定本心,但当军队间短兵相接,忠臣却也控制不住手下兵卒听了“宋人不杀宋人”后的懈怠心情,往往季卷的队伍还没举刀,就已有大片大片的宋军掷刀投降。
劝降之后,就要展示武力。非如此,怎么能叫宋兵知道他们的实力?
因此她已示意推上她们的火炮,装弹,上膛,瞄准。
瞄准城墙墙根。
孙青霞扬起的旗帜正要向下果决一挥,却见陈桥门缓慢打开,数千朴素打扮的老弱妇孺哭叫连天,却被刀枪架在身后,城桥还未放下,就被逼着涌出城来,在城墙下挤作一团,不住有人回头哀求,而几个江湖打扮人士面色冷漠,接连杀了几个意图冲回城中的人,又仰头向季卷等人挑衅一笑。
城门无情合拢。蔡攸在墙头上现出一秒,似乎生怕有神射手狙杀,只遥遥看一眼城外百姓人墙阵势已成,便满意伏回墙垛底下。
这意图已十分明白:要放炮,要攻城,都必得先杀这些人!
孙青霞下挥的手臂一震,迅疾抬回原位,但已有两门火炮提前点燃引线,在他惊骇欲绝注视下,在城门百姓吓到呆滞的沉默中,引燃――冲膛――
正津津乐道讲李煜转世赵佶笑话的季卷戛然止声,身形急飘,腰间剑横着荡出,在炮弹正要从热量转为直冲人群的势能以前,一剑横斩在炮膛之上,将整两座火炮同时截开,截断也就是引爆!
爆炸冲天,仍能听见她厉喝:“都退!”
她的队伍令行禁止,哪怕主将身没在冲天烟尘间,依然立即弃炮后退,而烟尘再变,第二声爆炸从烟尘中炸响,牵连周围几尊炮膛殉爆,刺鼻烟气里季卷倒身飞退,足下凌空数点,堪堪止住倒飞之势,落回地面。
城门处抽气并着惊叫声大起,紧接着是被如此天威吓破胆子的百姓倒跪在地,流泪乞求门将好心放他们回去的声音。
季卷落地后先是仔细确认剑刃是否完好,确认以后,才一抹脸上浮灰,迎着震天哭求,居然还在笑。
冷笑。
这显而易见,是蔡京光明正大的阳谋,尤其是对季卷的队伍而言。她向来以仁义收人心,无论最初结盟的江湖朋友,或是如今宁负骂名也要投效的文士,都因相信她的仁义,才追随至此。若她此时罔顾平民安危执意攻城,便是动摇自己立足的大义,但她数十万人大军,难道要被小小千人拦于门外不成?
种师道急策马上前,对季卷道:“先把这些百姓收拢过来,让他们择处自行建营,防止细作,若他们再迫人出城,我们如法炮制,同时传讯霍将军,渡汴河,攻万胜门,水陆两道入城,替我们分薄关注,再伺机从此突破。此法虽慢了些,胜在稳妥,也不至生民有损。”
季卷点头认可。她道:“的确是好办法,但有一个问题。我不想等得太久。”
种师道皱眉道:“他们以平民阻你,就是为逼你犯兵家大忌。”
季卷点头道:“我知道。”
她侧身问:“萧大哥何在?”
萧峰正为宋人这驱使百姓的下作手段不齿,听了她唤,两三步靠到近前,眼神仍盯着持刀防范百姓乱跑的蔡家人,慨然道:“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季卷将随军江湖人召集而来,无论擅使什么武器,均负一面宽盾,方才对着萧峰应答,脸上浮出一抹冷笑,道:“蔡京以为靠些小小道德抉择,就能捆住我们手脚。”
她一挥长剑,剑锋处阳光闪逝,正指京城方向。
“萧大哥,那就叫他们知道我们怎样尽取城池与百姓!”
话才刚起,人已离弦!
直冲百姓阵中。
种师道为她行动跌足,又觉得她果真不知兵,举动简直正中敌人下怀,又觉得她若始终言行不贰,对天下总是好事。
蔡攸在墙上啊呦一声,眼见扬尘起雾,季卷果真舍弃了那威胁最大的火炮不用,直往城下冲来,不由大喜道:“放箭,放箭!”
城墙上果有箭雨闻讯疾射,季卷一马当先,清亮宝剑荡出剑气,将周身十尺开外的箭簇皆拨乱方向,身后随她冲杀的江湖人也各显身手,顷刻已冲出箭雨包围,将仍聚在城下的平民惶恐表情尽收眼底。
蔡攸长啸道:“投石,火油!”
队伍冲进仓惶推挤的百姓中,迅速取走那些江湖人性命,便立即仔细收刀不致误伤,蔡攸为此更加欣喜,声音都叫得尖细了些,急声道:“快,快往下砸!再射一轮箭!谁能弄死叛军之将,官封守御使!”
融在百姓群中的季卷也听见这句,扬起一张蒙灰的脸,隔着手忙脚乱,要居高把城下所有人一并砸死烧死的守城诸将,杀机牢牢锁定忘了遮掩身形的蔡攸。
微笑。
听闻九幽引渡使也常带笑。
她绽开笑容的一瞬间,身后大军中发出熟悉的、足以令守城宋兵肝胆俱焚的啸叫。
――火炮穿膛的啸叫!
如果当真有什么九幽引渡使,他们现世之时,应当发出与此等同的鬼啸。
数十炮弹眨眼冲往城墙顶时,连蔡攸都惊得立在原地。
他想不通!
――季卷怎么敢下令发炮?
如果她并不在乎百姓死伤,就如他,她早该齐发一轮,试一试究竟是城坚还是炮利。
如果她在乎,又怎么会发炮?就算她不担心流弹误伤,单是炮弹爆炸后飞溅起的碎石都足以取普通人性命。
而炮弹已轰击城墙!
自季卷南下后,就在数任守御使督造下加厚加高的城墙在高热熔解下显得薄如蝉翼。
爆炸近距离发生后的耳鸣,足以使世界落入无声。
熔化。崩飞。如乱珠四溅。
的确有城墙崩颓后的碎石,力道堪比暗器,无差别地向城内城外电射,却已不再是蔡攸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考虑――
他的“兵解神功”可以令人短暂分为五块再拼合完整。
如果他已经变成一百块、一千块残躯,“兵解神功”是否还能有同样作用?
他已没办法考虑。
有的时候,需要思考,需要痛苦地面对并解决困难,已经是一种幸福。
这证明他还活着。
在混着蔡攸的血雨之下,季卷正拥有这种幸福。
火炮震响一瞬,她以更尖锐、更震耳欲聋的声音,对即将承受从头顶坠下城墙碎片的百姓大叫:“全部卧倒!”
第134章 刀
百姓并不全部听劝。他们并不能在极度恐惧和手脚僵直中顺从地按季卷的话行动。
他们甚至并不能理解季卷在同他们说话――这样一场浩大的斗争,动辄决定数十万人生死,怎么会有一方领袖要低头看向他们?
好在季卷早有预料。
她本就没有指望他们自救。
正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自救的能力,这世上才需要他们!
需要侠。
季卷挺盾!
一面折叠的皮革制盾,翻开有三五柄雨伞大小,执在毫无内力的人手上只怕都防不住猛兽冲击,但灌满内力后,自可做替弱小者挡住风雨的棚。
而棚顶密不透风,在冲上前来的五百余江湖人手中高举,一时改天换日,任数十尺高处碎石如雨,震顶不绝,却始终没有一粒石子穿透盾面,钻入血肉之躯。
无生命的死物并不能钻入血肉之躯。
但经人御使的武器却能。
或者说,生发于人心的肮脏算计,才是真正杀人刀。
被庇在身下的寻常人中,有做粗布打扮的“百姓”目中冷光微闪,短刀软剑自贴身处抽出,亦有人以指掌为刃,死亡的冷意分上中下三路,齐齐包裹季卷,竟是要趁她仰头替他们抵挡落石的时机,直取她的性命!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与城墙一道碎为齑粉,全仰赖季卷领人回护。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能抓住季卷无暇顾及的这一瞬,全因季卷正为救他们拼尽全力。
要杀人,要抢这分神一瞬。
要在蔡京落魄时更证明自己价值!
至于旁人死活,是非对错,与他们无关。
因而当季卷警觉回眸,一尊宝相庄严菩萨样的九指头陀已弹捻着“多罗叶指”,拂柳分花般点向她心窝!
杀意犹如弓弦,拉开无声,唯离弦一瞬方有惊响,惊响已是利器逼身。季卷周身由内力鼓飞的衣袍霎时被临近的利器割做一道道、一条条,而眼见她的身躯也将被分作一道道、一条条,如斯危急之时,连垂至腰间拔剑出鞘都来不及,她只能分出一只挈盾的手往加身的武器拂来,有刀剑指尖割破袖袍,暴露出衣袖下线条分明的白皙手臂,而手臂上竟――
竟绑了一支短鞘!
季卷右手一翻,短鞘之中,自有一柄短刀出鞘。一柄朴素至极的刀,与季卷身上一切行头相仿,高炉流水线上每天都能出产上百把,是如今江湖短刀客们初出江湖,必要攒钱买的入门级武器。
刀客们手持钢刀,成日魂牵梦萦的,却是另一柄绯红剔透的美人刀。一柄如今江湖无可否认的第一刀。
而季卷以最朴实无华的钢刀,同样斜掠出一片红衣花湛,遍地狼藉!
以刀应指!
以刀应刀。
晌午晴空,亦能施黄昏细雨红袖刀。
刀意如心境,纵使是凄迷悱恻的刀法,在季卷手中劈出,依然堂皇,刀弯处划破微风,隐有龙吟。
这一刀间,季卷先绞断封她下盘的三支峨眉刺,上撩过程中割穿缠往她腰际的两道水袖,刀势已竭,刀势末处,堪堪以刀尖抵住多指头陀的多罗叶指。
刀与指的较量以染红为结局。
断指滚落,刀锋染红,这一霎间竟有红袖刀那潋滟风华。
红袖刀法本就是咄咄逼人的杀人刀。
头顶落岩未绝,她单手举盾,一手短刀拦在前胸,甚至仍有心力笑出声来。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想杀我?我又怎么会不防着你们一手?”她带着股很乐意拿恋爱事晒别人一脸的酸臭味,对如今只剩八根手指的多指头陀笑道:“我和苏梦枕真不是成日腻在一块无所事事,只知道谈恋爱的。”
“阿弥陀佛!”多指头陀低首轻念佛号。与佛号一道飞出的是他的第二指。
第二指不再指向季卷,而是举臂朝天,刺穿薄盾!
就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崩毁,一面向外覆满内力的盾牌,最脆弱的也是内里一面。
季卷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已燃起熊熊杀意,短刀掷往多指头陀心脉,使他不得不倒转指力挟住刀刃,终究来不及阻住其余刺客翻刃往上,割穿皮革盾面。
而城墙碎块呼啸而下!
那些割穿盾牌的武器再度扎来!
要替地上百姓挡住爆炸余威,就殊难再分心抵挡杀阵。
若要抵挡杀阵,又如何保证普通人无恙?
做好人总是要比做坏人难太多。
幸而季卷并非势单力薄,在做孤身对抗世界的蠢人。
眼见盾牌已破,无可补救,季卷毫不迟疑,弃盾抽剑,飘身掠往众刺客眼前,同时叫道:“萧大哥!”
萧峰骤然大啸一声,同样放弃已千疮百孔的盾牌,铁塔般身影与她轻灵踪迹交错而过,掌心朝天,胸中吐出暴喝同时,刚猛掌风自下往上击出,竟将坠下的城墙岩石霎时震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