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策论究竟说给谁听?
说给晨间亦有闲暇,衣食无虑,可以坐而论道的书生们听。而对于听得懂策论文法的文士而言,这些言语,几乎等同于诛心之论。
种师道年逾七十,论养气功夫已是上等,听到其中大不敬之语,诸如蔡京消耗民力,收于底层之民的百万缗用于腐化官家,成为其中饱私囊的保护伞,依旧恨不得一棍子打晕自己,假装自己从未听过。
要反驳。凭什么就让季卷公然宣称燕地制度优于大宋?她毕竟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势力,与大宋统领偌大领土所费怎么能等同?她们能救灾,难道大宋就不行?无非有大贪从中作梗罢了!
种师道不敢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也跟城中一些热血文人一样,写了政论连夜出城理论――据他所知,目前尚无一人回来。他实在忍受不住,唤来副将道:“在城中制造些动静,盖过这违逆之音,不可再令城中人听见!”
副将面色颇有些为难,差点要把“可接下来的内容……”说出口,但仍是领命出去,过不多时,便安排城中七千余守将列在墙下,等外面“喇叭”播放一句,就立即狂吼起来,企图盖过那响彻整座城池的声音。
那喇叭又响了几句,像是听到城中反抗,便留下句告别,忽然消失匿迹,令嗓子喊得有些哑的营卫欣喜道:“是不是没声音了?”
副将脸色一黑,猛拍他后脑一下道:“人家是播完了!”
只是晨间新闻播完了。等日过晌午,城中居民各燃炊烟,正半日忙碌后的闲暇间,城外那阴魂不散的大喇叭又响起来,这回也不知做了什么改造,声量比之前更大,换了几个一听就嘴皮利索的江湖客叽叽喳喳道:“哺时到了,咱们今日继续播报全城物价。城西李家米铺一斛米价上浮三成,其中碎石率超过两成,咱们宋人不骗宋人,家里要还缺米的,可千万别去他们家。至于莴苣生菜,价格与昨日持平。想吃野味、买棉布、买铁具的注意了,比起城内价格,西门界旗外,我们燕军互市也摆着摊呢,半斛米价够买半尺布,我们季大王说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数量有限,咱们还是先到先得。另还有一条招工消息,涿州一带招力夫修官道,一日百五十文,包两餐,有意者自然也是来界旗外详谈……”
守城将士仍锲而不舍地制造噪音,一边忙活,一边心思也飞到播报里去。比起晨间那些听不懂的玄乎东西,这一米一面却是他们每日要思量,回去要听婆娘抱怨的事,竖着耳朵听完,心中计算一番季卷那边军队的报价,又想想家中所缺,忍不住就畅想起来:回去就和家里商量,若是能混在出入城队伍里,去燕军那边买些东西……
至于那征力夫的消息,价格开得太高,反令他们不敢想,焉知这些燕人不是付个买命钱?虽然每天听招工的地方都在变,叫他们想不通那燕境内当真有这么缺人,又有这么多高薪的工作?
种师道没有考虑去采买什么东西,更不可能考虑应征力夫。他按住额角,对赧颜回报没法阻挡声音的副将痛苦道:“这是燕军细作向我们示威。城中民生,他们能摸查得比我们更细,说明城内防守,对他们根本没有阻碍。现在他们是只调查了物价。若他们要对瓮城箭楼出手,又如何防?”
副将问:“那末将去城中再推一遍奸细筛查?”
“难,难。都是宋人面孔,又擅飞檐走壁,轻易就能避开搜查。出入城时既没查出,待入了城再查,就是难上加难。”
他语气中已有惘然,知道季卷若真想攻城,从调兵到他挂首墙头,至多不过两日。真定府中有他带了几十年的秦凤军,对守城难度尚且如此悲观,若她当真突破了真定,与太原方向合军南下,京畿一带,又有什么精兵可守?
种氏是山西大族,他自幼跟随家中从军旅事,与西夏奋战不休,却无一刻如此时般对大宋前景深感渺茫,正茫然无措,便听城外喇叭停了一停,又开始聒噪道:“下面播报一条战讯。昨日子夜,有五百秦凤军自东方侧门出,欲断我方粮道,被我方尽数俘虏。被俘后,我方秉持优待俘虏策略,未做苛责。为定民心,接下来便派代表向城中报平安。”
等了一会,再从喇叭里响起的果真不再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而是种师道熟悉的,带了些山西方言腔调的声音:“种大人,我……我们营队都活着呢!他们说昨天的突袭,咱们刚布置完战术他们就知道了,叫咱们别浪费时间,万一真打死了人,冲突就要加重了。我我,哦!我们吃得好,睡得好,吃了两顿白肉夹面子,季大王还给我们发了新刀剑,让我们放心,过几日就放我们回去。嘿,一想到要吃不到那白肉,我还真舍不得回去了,那肉汁真……说词,说词?说什么词?”
“哦!季大王要我带话,想靠坚守拖赢是没用的,燕地到此补给线短,而朝廷可曾表态要给种老丁点补给?”
这话术中一半情真意切一半轻佻,听得种师道青筋暴突,站起坐下数次,几乎要咬牙令七千余军出城决战,又硬生生压下冲动,手按剑上,忽问:“我欲效仿张文远出城突围,你道胜算几何?”
副将大惊道:“这――我军士气,虽不至涣散,也绝没到背水一击时刻,此时突围,恐怕――”
种师道杀气腾腾道:“她也会怕。她不是不愿有士兵折损?拼上性命不要,我秦凤军以十换一,总能咬下她几个营!”
副将沉默不语。
种师道观他面色,忽摇头叹道:“你在迟疑。秦凤军中大多人,恐也如你一般迟疑。若金人在此,此情此景,我必出城血战。可她毕竟也是宋人。”
季卷毕竟也是宋人。她带往南下的大军中,也大多是宋人面孔。
还是舍生忘死,以复百年之地的宋人。
宋人之间,何必至此?
这简直是季卷刻意递到他眼前的借口。他敢保证这是她刻意为之的借口。
“开城门吧。”种师道叹道:“季卷不知兵,却知攻心。已留情至此,我若欺她妇人之仁,继续控守要地,坐以持久,便难立节义。”他沉默不语,又道:“她起势轨迹,我也观察多年,知其并非首鼠两端之人。你待会持我手书、虎符出城,见到季卷,将两物奉上,她看过书信,必不会为难于你们。来日她若携你们一道南下,便听她差遣,不必惦念故主之情。”
他说到此处,托付后事的意味已十分明显,令副将无法视而不见,箭步冲上来,攥紧他握住剑鞘的手,担心他随时冲动拔剑,恳切道:“您都愿意开城献降,何必还要殉节?这几日播报听下来,那京中权贵,狗咬狗成一团,还不如……还不如……同燕军一道,把那蔡京干掉,才是真正报国!”
种师道叹息道:“她若只为诛蔡氏一党,老夫哪有不欣喜的道理?你天天听城外播报,他们却没公开告知皇太子即皇帝位,发出的头一条手旨就是叱燕军退兵吧!老夫身在围城,都得到这条消息,你见城外可有丝毫退兵迹象?此不臣之心,简直人尽皆知!”
副将见他一提到季卷,气得直拍大腿,马上忘了要死节殉国,不由笑了一下,道:“定是那新皇帝只斥责他们,却不见惩罚蔡氏一族。”
“朝堂之事,哪有昨日初现端倪,今日即刻满门抄斩的?蔡京两代扎根京中,新帝初临朝,唯有诸葛神侯一位可信老臣,若此时褫夺蔡京权柄,京中动荡,不免天下大乱。”
“种老也觉得皇帝这是与蔡京沆瀣一气,互相担保了?”
种师道一滞,忽按剑眯眼问:“你不是慎之。”
副将笑。她笑着揭下人皮面具,道:“慎之此时也在燕军中做客,能吃能喝,身体康健,也相当赞同我的观点,要救国,非得先除尽奸佞宦官不可。就是担忧种老非要殉国,成日忧虑得很,您要是早日叫他安心就好了。”
种师道猛然站起,死死盯着气色红润,看不出丁点病意的季卷,喉中嗬嗬有声,半晌颓唐道:“你……我……我只是一介老叟,何必为我上心至此?”
季卷笑道:“种老于家国有功,这是其一。我更是看重您名望。若连您都愿投效,这一路南下,有你做榜样,能够少死多少人?”她微顿,引诱般缓声道:“但凡能消弭刀兵,皆种老之功。”
种师道冷冷道:“你即刻收兵,天下便会一人不失。”
季卷笑:“哪有这么算账的?我现在回去,等蔡京使手段从刺杀先皇中洗清罪名,掉转枪头向我,我必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你说天下又得妄造多少杀戮?这才是真正的妇人之仁了。”
她也冷笑道:“蔡京之流手上军队,过境可会像我这般秋毫无犯?到时一夫有死,种老觉得是谁的过错?难道又是我?”
种师道默然无声,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抬一双浑浊却尖锐老眼,问:“好!我愿舍一生清名不要,替你做招降纳叛的事,只要你对我坦诚交一个底。”
季卷笑道:“我对种老字字坦诚,可从没说过谎话。”
种师道忽视她信口胡言,一字一顿问:“燕王入京,究竟欲立何人为帝?”
这很重要。一代新帝有一代治国策,眼下季卷喇叭里说得再好,军队表现得再有纪律、再关注民生,换一任皇帝,便全做废纸。
唯有可持续的治国策才有价值,否则,便又要陷入新旧两党倾轧旧路了。
季卷挠挠脸。她似乎完全不懂种师道何以这么在意这个问题,因而笑着将问题反抛回去:“我为何一定要另立旁人为帝?”
种师道好似被天雷兜头轰击,一时站立不稳,幸有季卷及时伸掌抓来椅子,才不至于摔在地上。他跌进椅子里,脱口而出:“唐代司晨有牝鸡――”
季卷温和无害地微笑,甚至笑得有点儿可爱。她可可爱爱,笑出脸上梨涡,点指道:“我能令北地经济繁荣。我也能掌握令行禁止的军队。我从不避讳说出我的目的:我要让更多人过上安定、有尊严的好日子。最关键一点是,他们相信我能把说出的话带给他们。”
她纳闷道:“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第131章 人质
种师道默然凝视她良久,花白胡须抖动,道:“不仅是你,支持你的所有人都会被骂成百上千年。”
季卷嘴角万年不变的笑容往一边勾得更烈,将温和笑意染上几分冷嘲。她大笑道:“那就让他们骂!骂个成百上千年,第二个千年里,总会有人替我们翻案。”
种师道忍不住问:“季大王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他虽这样问,却并无退缩之意,反而重新扶着她起身。城外喇叭犹自聒噪,现在已播到城中居民最为爱听的说书,讲的什么水浒传,颠来倒去,讲的都是大宋如何逼人走上绝路,百官如何蒙昧贪腐,在他看来失掉几分真实,却相当受城中就寝前百姓欢迎。
自然与午间民生、晨间策论等同,又是她惑乱人心的一部分,却并非全盘虚言。
就算有虚言,比起连弄权贼子都不舍诛杀的新帝,他倒宁可相信收复燕云的季卷能够真切做出些改变。
他问:“你这一路行军入京,如何规划路径?”
季卷笑道:“取得真定后,我打算与向将军分兵,一路沿黄河,往恩州、大名方向,引为策应,我这一路从邢州、邯郸,笔直往下。”
种师道深思道:“黄河流域,受你们船运福泽深远,取之轻易。你这一路,却有几位忠志之臣,更要考虑刘合、宇文粹中等人出兵驻防,这些人与我有旧,有我随你劝降,便更有把握不动刀兵,直入京师。”
季卷含笑点头,倒退一步,长揖及地道:“那便拜托种老。”
真定府中绝大多数居民甚至未能察觉城中主事者已换了人,只知道城外大军不知何时迁走了,城内秦凤军撤了一半与种老离城,剩余的人仍在城中做戍守职责。
燕军拔营离开,最令他们失望的是西门互市也随之关闭,那些从北地传来的便宜或时兴商品刚刚在城中流传开,商人们就追着燕军跑了,生怕跑慢一步就失掉了更重要的市场。但他们旋即又振作起精神――有上百燕军留在城中,在他们精简到一日只剩一次的喇叭播报里,正对城中居民一再承诺:无论是便宜货物,或是工作岗位,很快都会回来。刚说了个开头就戛然而止的水浒传也一定会回来!
憋了几年才循着以前一点记忆再创造出几章内容的季卷不敢保证水浒传还能不能回归。
她现在也没工夫想水浒传的事。有种师道作为模板,她大义无亏、道德无暇,将那只诛国贼不伤宋人的口号喊得更响,令那些本还摇摆的地方节度使顺服地接纳了种师道的劝降,一路高歌挥师,阻碍他们连夜直抵京师的竟只剩行军脚力。
京城日近一日,季卷始终打马在前,想到自己大业将定,想到苏梦枕仍在京中,心中急切,虽每日仍端着副成竹在胸模样,神魂却早已分出一半,梦渡汴京了。
再有两日,便能跨过黄河,与别处分兵会师!
……再有两日,季卷清君侧的大军就要逼近京师。
神侯府内,诸葛神侯终于迎来他始终在等的人。
“金字招牌”掌门,自义子不白而死后,近年看上去竟已显老态的方巨侠方歌吟。
无情将方歌吟引进会客间,自己推着轮椅,退在末位,与几位师兄弟低眉敛息,听方歌吟与诸葛正我寒暄不到半句,就已将季卷军队提出来商议。
“我赶来时遥遥望了季卷阵势一眼,以尘沙估计,三军真实人数在二十万以上。”方歌吟道。他与季卷之间尚有一笔旧账未清,此时却优先替大宋忧心忡忡,问:“神侯,为何不将蔡京斩首,一则平天下怨愤,二则釜底抽薪,不给季卷借口?”
诸葛神侯端着茶水,目露挣扎,叹道:“若蔡京当真与弑君一事有任何牵连,我都不可能放他走出天牢。但……无情,你来说。”
无情应声出列,语气平缓道:“经由六扇门调查,蔡京与西门吹雪刺杀一事,的确无关,至多只能追究其失察之职。以西门吹雪的剑术,若是由蔡京私下豢养,必得有相应名师指点,但蔡京座下,所有剑术高手,都被我们摸查过一次,其中绝无可以演化为那种精准剑法的来源。”
他一顿,似乎并不太情愿继续,却被良心牵动,声音转冷道:“这类无根无源,突兀出现在江湖中的高手,如今武林亦非罕有。”
方歌吟浑身一抖,便听无情当真如冰人,冷而无情续道:“据六扇门所知,这些江湖人的出现,与三人有关。其一是早已亡于四年前的方应看,另外便是季冷、季卷这对父女。”
方歌吟下意识辩解道:“小看已过世许久,他能与此事有什么牵连?不如说季卷,她借先皇驾崩发挥,打着清君侧旗号犯境,如此看来,却是此事后最大受益者。”
无情道:“方巨侠所言不错。但唯独一点。六扇门并未能找到青田帮、金风细雨楼与之勾结的任何证据。我们也传唤过苏梦枕,确定他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西门吹雪的名号,甚至不知蔡京当日计划。”
方歌吟皱眉半晌,问:“……纵使我们都知道,西门吹雪大概率是由季卷指使,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无情冷淡如冰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笑容。无奈的苦笑。他苦笑道:“同样没有证据,我们说是季卷刺杀先皇,季卷说是蔡京刺杀先皇。以他二人名望差距,若任人心评判,恐会适得其反,反怀疑我们污蔑国之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