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该是许久没想起他,遇见一身影熟悉的便生了错觉。
凤宁揉了揉眼,让傻妞牵着马往回走。
跨过街道,回到学堂,傻妞去系马,凤宁擦了擦手,打算进院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
“凤宁。”
凤宁脚步钉住了。
人足足愣了好半晌,方慢腾腾转过眸。
他一袭黑衫如墨,身影依旧修长挺拔,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五官深刻又深邃,面颊的肉明显削下去不少,衬着那身威赫越发逼人。
凤宁太过震惊以至于盯着他反应不过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裴浚静静看着她的反应,不论心里如何作想,情绪有多浓烈,悉数克制住,面带微笑上前,“凤宁,许久不见。”
好不容易找到人,生怕弄出岔子,一向强势的裴浚选择稳妥起见,徐徐图之。
眨眼间,他又是那个风度翩然的年轻帝王。
凤宁看着他温和的神色,好像她只是一位寻常的故友,心头涌现的震惊,担忧甚至略微的惶恐慢慢淡去,她蹙着眉,四下环顾一周,忧心忡忡上前屈膝施礼,焦虑回望他,
“您怎么出现在这?”
他是帝王,不可轻身涉险。
没有相遇的惊喜。
裴浚鼻尖都酸了,掌心掐出一丝血来,他暗暗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回,
“祈王私通蒙兀,暗中颇有动作,我防着边关出事,微服私访。”
这就说得通了。
方才心里隐隐那点担忧也化去。
他不是冲她来的,当然她知道他不至于如此。
凤宁点点头,随后四目相望,不知该说什么。
当初那样算计他离京,眼下颇有些尴尬。
他滞留多久?
要请他进去喝一口茶吗?
凤宁心里没数。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出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裴浚率先打破沉默,“凤宁,我刚到乌城不久,口渴了,能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大约是习惯了他发号施令,面对眼前的温文尔雅,凤宁有些不适应。
也对,他微服私访,还是在边关这样敏感的地界,一旦被敌营发现,将是无可想象的浩劫。
凤宁神色凝重,往里一比,“您跟我来吧。”
径直带着他穿过门扉,进入前厅的东厢房坐着。
乌婆婆在后院做饭,傻妞还在隔壁学堂逗马,院子里无人,凤宁很快去茶水间倒了茶来,立在门口往内望了一眼,那样高峻的身影坐在并不算宽敞的厢房,连着屋子也显得逼仄一些,凤宁还没缓过劲来,难以想象他真的出现了。
定了定神,凤宁迈进去,将茶递给他,依旧保持着君臣之仪,没有落座。
裴浚却是指了指对面,“坐吧。”
凤宁依言挨着桌案另一边坐下。
裴浚确实渴了,星夜兼程赶到这里,下马第一时间就来看她。
一口将茶水饮尽。
凤宁看着空空的杯子,揉了揉眉棱。
不知说什么,干脆不吭声。
裴浚看着出神的凤宁,对着他的出现十分不自在,没有半点搭讪的意思,心头绞痛。
他无日无夜不在思念她,看她这副模样,该是早把他丢去九霄云外。
“这些年过得好吗?”
即便没有咄咄逼人,他还是没忍住将她拽回这片尴尬里。
凤宁心里微微发苦,干笑道,“还不错,走访了不少西域国家,长了些见识。”
裴浚眸光灼灼盯着她的侧脸,“不打算回京城了吗?”
凤宁身形微微一震,将眸眼垂低,沉默片刻,郑重回道,“不打算回去了。”
裴浚闭了闭眼,侧过脸,冷笑了声。
凤宁暗暗打量他,他显见没有在京城时那般盛气凌人了。
他好像没有逼她的意思。
凤宁放下心来。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裴浚随口寻找话茬,捡着她爱听的说,
“杨玉苏前不久生了位嫡长女,燕家大喜,章佩佩....也已有孕在身。”
如果他们俩好好的,孩子怕是满地爬了。
裴浚心头苦涩。
凤宁闻言神色明显有了变化,激动道,“真的吗?佩佩大婚时,可有...”
想起自己失信于佩佩,凤宁眼眶终于犯了酸。
可就在这时,那道凌厉的眼风扫过来。
她食言的仅仅是章佩佩吗?
凤宁对上他的眼神,所有话堵在嗓子眼。
裴浚眼看她面露防备,很快收住情绪,立即移开视线,
“她当然会失望,不过她婚后过得很不错。”
凤宁望着他,仿佛方才那一抹凌厉是错觉,她如释重负笑了笑,“那就好。”
这回笑得很甜,也很真诚。
既然开了话茬,凤宁也不藏着掖着了,一口气问了干脆。
“我爹爹呢,他还好吗?”
提起李巍裴浚就来气,他冷声道,“他犯了错,朕让他停职一年,前不久方复了他九品之职。”
至于犯了什么错,凤宁心知肚明,便是丢了她。
凤宁尴尬地笑了笑,“多谢陛下宽容。”
离开这么久,凤宁对过去的事渐渐看淡,对李巍也没那么埋怨了。
往后兴许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自给母亲上香。
幸在离开时,捎上了母亲留给她的玉佩,回头在康家堡立个衣冠冢吧,凤宁这样想。
裴浚看着面容恬静的凤宁,很想问一问她,可有想念过家,可有想过京城,可有想念过他....他终究是没问出口,
慢慢来。
裴浚坐了一会儿就起身,“朕还要巡关,改日来看你。”
凤宁听到改日再来,心突突跳了下。
还要来吗?
裴浚显然看出她眼底闪过的慌乱,笑了笑,又道,“凤宁,你在京城还留有不少衣物书籍,需要朕吩咐人给你送来吗?”
裴浚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这样虚情假意的一面。
为了让她对他放下戒心,虚与委蛇。
凤宁如今开办学堂,确实很需要过去积攒的那些书册,她不可置信望着他,
“真的可以吗?”
裴浚笑,“当然可以。”
扔下这话,那挺拔的男人就迈出门槛,甚至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相送。
凤宁望着他背影久久没回过神来。
她怀疑她是否真的见到了裴浚。
换了个人似的。
看到他彻底丢开手,她也松了一口气,她当然乐意与京城牵上线,谁愿意整日躲躲藏藏过日子,若是顺利,她还想与佩佩和玉苏通信。
夜里乌先生回来用晚膳,凤宁就隐晦地将这事告诉了他。
“那个人来了。”
乌先生闻言筷子明显一顿,不过他脸上并无明显情绪,只冲凤宁安抚笑道,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不让你被他带走。”
凤宁忙解释道,“他没有那个意思....”她往四周指了指,意思是他来巡关。
乌先生哼笑不语。
他也就骗一骗凤宁罢了。
能让他堂堂帝王,不远万里奔来乌城,可见他对凤宁的决心。
回到书房,乌先生面色无比凝重,整个人倚在长椅上,眉目幽沉。
不一会果然有侍卫来报,说是镇上来了一伙人。
怀疑对方有诈。
乌先生吩咐道,“先盯着,不必轻举妄动。”
温水煮青蛙这一招,在什么时候都管用。
两日后,裴浚又来了。
而这一日乌先生也在。
裴浚堂而皇之进了门,两个人还是像上回那般,见面甚至相谈甚欢,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谁也不放心对方。
不过这一回,乌先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半年他跟着堡主四处游走,已在各国政要面前露了脸,他谈笑风生,气度不俗,各国的臣僚对着他比对堡主还要客气。
有些国家争端处理不当的,均是乌先生出面调停。
裴浚给凤宁带了两车子宣纸湖笔来,这简直是凤宁燃眉之需。
要知道乌城离江南上万里远,宣纸湖笔运到此处,贵得不可思议,甚至有钱也买不到。凤宁很多时候用的是西域的麻皮纸,裴浚一来,就给她运了两车,凤宁满脸不受用,
“无功不受禄,您这样,我们受之有愧....”
裴浚早料到她这么说,于是他扔下一叠文书给她,
“帮我两个忙,其一译了这些文书,其二,”他目光挑向乌先生,“先生帮我走一趟蒙兀,打探敌情。”
凤宁交予乌先生决断。
乌先生眯起眼静静望着裴浚。
想将他使开。
倒是打得好算盘。
“我近来腿犯了病,不宜出远门,不过我可以遣人帮着您去一趟蒙兀。”
裴浚也不失望,“好。”
交易达成,两车子东西搁下,凤宁与傻妞忙着将东西入库。
人一离开,裴浚与乌先生便是穷图匕现。
他冷冷觑着乌先生,“这样的活计都让她自个儿干吗?先生现在是堡主,使唤个人的本事还是有吧。”
乌先生从容答道,“她不喜欢院子里人多。”
一句她喜欢,刺了裴浚的心,他无话可说。
时不时会过来探望,偶尔喝口茶就走。
不会给与她过多的困扰。
就是让她慢慢习惯他的出现。
凤宁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可人家堂堂皇帝放下身段,客气又周到,她也挑不出错来。
有的时候看着他远去,凤宁以为自己心里过不去,却发现,她比想象中要平静。
忘得一干二净是假的,他依旧是那么赏心悦目。
想起来时,依旧是一段值得品味的美好,只是再也没了当年的兵荒马乱。
感情也不过如此,它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可有无可,不影响她经营自己,不影响她让自己过得更怯意舒适。
凤宁耸肩笑了笑,转身进屋读书。
裴浚着实很忙,来乌城寻她的决定是在一瞬间做的,到了这里发现能做的事很多。
边关远不如文书奏报里那般固若金汤。
总归凤宁这边不能急,裴浚趁机整顿边防,乌城往南往北大约两千公里的范围,均在他布局范围内。
凤宁有时很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他,甚至以为他回了京,她也不在意。
七月初七七夕节。
乌城乞巧的习俗比京城更为隆重。
从六月三十日起,至七月初七,整整七日八夜,丝毫不消停,把戏也精彩纷呈,诸如手襻搭桥、跳麻姐姐、祈神迎水、照瓣卜巧、巧饭会餐,应有尽有。
到了初七正日,姑娘们清晨早早拾掇自己,参与夜里的百花盛宴,康家镇的百姓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又将各式各样的招牌打出来,盼着远近村落城郭的姑娘少爷们来逛灯会。
这一日,姑娘会穿上最鲜艳的衣裳,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脸谱,与年轻公子少爷一同汇入人流逛灯,若碰巧遇见对眼的人,便可带回家里商议婚事,七夕这一日,家里长辈准许孩子们自由择选夫婿,康家镇的百姓相信,这是牛郎织女做媒,必是命中注定。
请来的那位女夫子姓周,原先订过婚,后来未婚夫战死,有人说她克夫,婚事一直很艰难,自从到了康家镇,有了一份自己的营生,人也变得开朗豁达,换了一身海棠红的裙子,邀请凤宁一道出门。
“要不,你随我一块去吧。”
凤宁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摇头笑道,“我跟着去,怕是会挡你姻缘。”
谁叫她一身男装呢。
这里比京城要更加开化,男女之间并无大防,对姑娘们没那么多束缚。
周夫子无奈耸肩,拿着凤宁赠她的轻罗小扇就出了门。
乌先生就坐在不远处的廊庑,这些年,凤宁整日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男裳,跟着他东奔西跑,谨小慎微,如今到了康家堡,一切慢慢定下来,他不希望凤宁束心束性,他心疼道,
“凤宁,你想出门吗,为师陪你一道出去走走。”
凤宁晓得自己容貌略微招人,以恐惹乱子,她极少出门游玩,她甚至许久不知裙子是何物,她笑着折回廊庑,陪着乌先生在廊庑下望星星,
“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不必去逛,我还有书册要译呢。”
不一会,乌城方向的城墙突然绽放出一团烟火,这对于西北边城来说,十分罕见。
四周的百姓均沸腾了,各个跳起来瞻仰,发出呐喊欢呼。
凤宁也许久不曾看到烟花,烟火对于她来说,意义总归不一样,忍不住便起身,推开门扉来到门前,脚垫得高高的,伸着修长的脖颈往城墙张望,
“先生,这束烟花不错,比除夕那回又好看了些呢....”
烟花是大晋所产,西域诸国均没有这等玩意儿。
每年除夕,也就乌城能放那么几束,百姓年年围观。
没成想今年七夕也放了,这是稀罕事。
凤宁眼珠儿睁得极亮。
就在这时,一道修长身影从暗处踱了过来,在凤宁五步远的距离,轻声说道,
“凤宁,朕来了,你可以放心穿鲜艳的裙子,戴漂亮的首饰,放声笑,敞亮地说话,不必再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