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眉尖都气出青气来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让步。
凤宁坚持不要,又将自己的匣子抱出来,搁在他面前,“我的那些行装,您帮我运过来耗费多少,我全部算银子给您。”
真是不想跟他有一点瓜葛。
“还有那间铺子,您真的要开下去吗?”凤宁不胜其扰。
裴浚蹙眉,身子紧绷如石,漆黑的目光深深凝住她,“朕能怎么办呢,除了用这样的法子缠着你,朕别无他法。”
第一次说出这种近乎羞耻的话,裴浚明显不太适应,却还是保持一贯的沉稳与利落。
凤宁眼睫轻眨,躲开他灼烈的视线,明明该心如止水的,不知为何还是会有一丝刺痛闪过。
商贸会之所以让康家堡来张罗是有缘故的。
康家堡手里有一份诸国商户名录,但凡与康家堡做过生意的皆被纪录在档,如此召集起来也有的放矢,乌先生要去一趟乌特,乌兰,哈撒国,凤宁怕他忙不过来,主动请缨要去蒙兀。
“蒙兀的居延城离得不远,我去一趟,赶在开学前就能回来。”
蒙兀离大晋最近的两座城池,一个是居延城,一个便是浩特城。
浩特城离得京都近一些,而居延则毗邻大晋西都雍州,是蒙兀在西边最重要的商贸都会。
乌先生不放心,“你若是躲他,便跟我走。”
凤宁却拒绝了,“先生,我不躲任何人,想自个儿闯一闯。”她不能一辈子躲在乌先生的羽翼下。
商贸会也是她的机会。
乌先生任何时候都选择尊重她,思忖片刻道,
“恰好居延城往南便是大晋的关隘肃州,此两处均是商贾集散之地,我吩咐康家堡一位管事随你过去,将帖子送至这两处,邀请他们来乌城参与商贸会。”
凤宁带着傻妞与康家堡一行侍卫,于七月十五这一日午后出发,
康家堡往东南面走是一片偌大的草原,此地是蒙兀与大晋的缓冲之地,过去这里荒无人烟,近三年来边关稳定,这里也会有大大小小帐篷,临水草而居,如今是夏日,康家湖下延伸出一片溪流纵贯此地,河面正值丰水期,不少牧民在此地放羊。
傻妞不会骑马,凤宁捎上她,二人共骑一马在沃野纵情奔驰。
清风不要命地往傻妞嘴里灌,傻妞偏还张着嘴大口大口去吞,笑得像个吃了糖的孩子,不住地手舞足蹈,凤宁一面勒着缰绳,一面抬手护住她,
“你小心些...摔下去,脑袋就磕破了。”
傻妞闻言吓得紧紧搂住她的腰身,她小时候就是摔过脑壳,祖母嘱咐她决不能再摔着了,傻妞铭记在心。
二人跃上一片矮坡,正要停下时,凤宁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呜咽的喵叫,蓦地回过眸,火红的夕阳下,一猫骑着一匹炽艳的赤兔马,以极其迅速又热烈的姿态朝她奔来。
“喵喵!”
那雪绒绒的一团,露出一双乌黑黑的小眼,尾巴翘得老高,直冲蓝天,不是卷卷又是什么?
还有小赤兔!
凤宁简直不敢相信,在京城没能等来卷卷,竟然在这塞外看到了它。
离着一段距离,那只傻猫认出了它的主人,极其风骚地喵了一声,旋即纵身一跃,雪白的身子在半空划过优美的弧度,率先扑入凤宁的怀抱,凤宁心口被它狠狠一撞,来不及抱住它,卷卷却用尾巴卷住了她的胳膊,小脸投入她怀里,委屈巴巴望着她,流出两行泪。
凤宁热泪夺眶而出,心软得一塌糊涂。
“卷卷,你可想死我了...”
这边刚将卷卷搂入怀里,那头小赤兔又疯狂地蹭过来,它用力挤开她的腿,试图逼着她下马,凤宁太晓得这匹马的脾性,不得不抱着卷卷跳下马,小赤兔这才高兴,围着凤宁打转转,马尾快甩出一团花来。
凤宁抱着这个,抚着那个,好半晌才缓过来。
余光,那道身影慢慢驱马过来。
裴浚行至坡下,下马缓步朝她走来。
凤宁轻轻拨弄着卷卷的毛,看得出来卷卷被他照顾得很细致,毛发极其干净,身上没有一丝异味,比她在延禧宫时养得还要妥帖。
他也有这样耐心的一面。
那道颀长的身影就这么矗在她眼前,堵住了她面前刺眼的霞光,她不用抬眼,也能感受到那无与伦比的压迫力。
在别人的地盘,他也不知收敛。
凤宁垂着眸,没有看他,只搂着卷卷轻声问他,“往后,卷卷跟我好吗?”
裴浚眉峰不动,觑着远方回她,
“它本是你的猫,它一直记着你,从你离宫那一日到今日为止,它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
凤宁眼眶忽然一酸,胸口堵得慌,轻轻蹭了蹭卷卷的毛发。
这时小赤兔见凤宁抱着卷卷不放,心生妒忌,也往她胸口蹭,可巧不巧,将凤宁束胸的纱带给蹭松了,软绵绵的胸脯立即跟脱兔似的扑了出来,凤宁心生尴尬,连忙背过身去。
裴浚看了她一眼,一言未发。
凉爽的风扑面而来,凤宁胸口的束缚卸去,有一种久违的畅快。
“小赤兔也跟了我吧,多少银子我给您。”她挂念的人和物不多,小赤兔总是这样黏她,她不忍心弃它不管。
裴浚与她并肩而立,这一次没有回她。
她对一匹马尚且能依依不舍,唯独对他就狠得下心。
凤宁见他迟迟不吭声,也就没有再问。
一会儿没听见傻妮的动静,凤宁四处寻人,却见傻妞奇迹般地骑着那匹新买的马在四周游荡,康家的子孙,很有骑马的天赋,傻妞有模有样学凤宁那般勒着马缰喊驾。
凤宁笑了,走过去纠正她的姿势。
“时辰不早,咱们要寻个落脚的地儿,你先下来,等我慢慢教你。”
傻妞骑得正乐乎着呢,压根不听她的话,掉转马头就往前奔。
唬得凤宁只能翻身跨上小赤兔,往前追。
追出大约十多里,总算将傻妞劝下来,傻妞力气太大,松缰并不及时,弄得那匹高头大马十分不适,马蹄往后退了两步,逼得凤宁闪身避开,脚绊到一处草堆,差点往后栽去,一只宽大的手掌推过来,稳稳扶住她。
熟悉的清冽气息。
凤宁回过眸,撞上他的视线,十分纳闷,“您怎么还没走?”
裴浚待她站稳,立即收回手,“我要去肃州,咱们同行。”
显然是打听到了她的行踪。
凤宁无语,转过身去看傻妞,“我要去的是居延城。”
“嗯,我知道,咱们结伴去肃州,回头你去居延城,我就回京了。”
凤宁听到回京二字,心里微微滑过一丝涟漪。
怕凤宁不肯答应,裴浚给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看在我照顾卷卷这么多年的份上,路上帮我打个掩护,跟你同行,不会引人怀疑,祈王一直有野心,你是清楚的。”
凤宁多次翻译祈王密报,她对其中端倪也并未毫无所知,顾念他的身份,终究是没再拒绝。
肃州往南便是雍州,祈王在此二地盘踞多年,跟着凤宁走蒙兀与大晋的边境线,比走境内甚至还安全些,为何,因为凤宁的马队带有康家堡的标识,而蒙兀与大晋均默认不会对康家堡的人出手。
难怪他连一个侍卫都没带。
天色渐暗,康家堡的管事已在前方寻到了一处落脚之地,这是一个坐落在胡杨林边界的小镇,名为风林镇,过去这里是大晋的国土,被先帝丢给了蒙兀,镇上住着十几户人家,专事南来北方的旅客生意。
遥遥瞧见一行人过来,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提着一盏风灯,热情迎了过来。
“是住店的吗?”说的是蒙语。
她话音一落,另外一位小伙子也忙不迭往前争抢生意,
“老哥,到我家来住吧,我家客栈大,马棚也大....”
小伙子是个人精,生得一张笑脸,手脚也很麻溜,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枚薄荷叶递给康管事,这东西边境的将士们爱吃,打打牙祭。
康管事笑着接了过来,正要搭话,扭头却见那妇人与凤宁攀谈起来,
“姑娘,住我家吧,我家干净,适合姑娘住。”
凤宁束带松落,已遮掩不住身份。
比起小伙子,她显然看妇人更顺眼,“诶,好嘞。”
康管事讪讪地要将薄荷叶还回去,凤宁又道,“这样吧,一家邸店恐怕住不下,您带着些人牵马住隔壁,我和傻妞就住这边吧。”
如此皆大欢喜。
妇人笑吟吟领着凤宁往里去,发现她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男人,一袭黑衫,姿容矜贵,气度不俗,被那副容貌给惊艳,“哟,这么俊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姑娘,他是你什么人?”
她用的是蒙语,裴浚不知所云。
凤宁头也不回敷衍道,“他是我家的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四字说出口,凤宁忽然乐了下,觉得自己欺负了裴浚。
已有小二擦净一张桌子,示意三人落座。
裴浚下意识坐北朝南,凤宁只能坐在他边上,傻妞在裴浚对面。
裴浚发现凤宁方才在偷笑,淡声问,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那妇人正在给他们张罗晚膳,听了裴浚开口,连忙惊讶地折身过来,惊喜道,
“哟,客官是大晋人吗?”
是一口无比流畅正宗的大晋官话。
裴浚便知这妇人本是大晋的百姓,却因先帝失利,被迫成了蒙兀的子民,身为皇帝心情自然无比凝重。
妇人没注意到裴浚眼底闪过的锐色,反而是察觉二人位置主次明显有异,笑吟吟问,
“敢问二位是什么关系?”
哪有账房先生坐主位的。
凤宁猜到她看出端倪,打算改口说是自己堂兄,不料裴浚比她先一步出声。
他端端正正坐着,不动声色道,“我们是夫妻,她是我的妻子。”
凤宁神色微顿,瞟了他一眼。
第72章
凤宁不知裴浚是为了掩人耳目随口诌的身份,还是别有用意。
她没有拆穿他,低头饮了一口茶。
那妇人目光扫过二人那张脸,一个清致明秀,一个冷隽无双,简直是瑶池落下的一对仙人儿,妇人越看越爱,笑盈盈道,“我就说嘛,一看就是十分登对的小夫妻,般配得很。”
裴浚心里受用,轻轻瞥了一眼凤宁,凤宁指尖捏着茶盏,好一会儿没说话。
曾几何时,他连个贵人都舍不得给她,她身份低微,排在女官末端,十八名女官中,每一位均有官员提议为后,唯独她没有,偏生在这荒郊野外,一个平平无奇的店家赞她与裴浚十分般配。
凤宁心里忽然涌上浓烈的委屈。
可笑又讽刺。
裴浚看出她脸色不好,心里不是滋味。
这样简朴的小客栈,自然准备不来多么精美的膳食,三人人手一碗凉面,凤宁和傻妞饿了,一声不吭吃面,唯独裴浚看着那一碗拌酱的凉面犯愁,这荒郊野外也没能折了那身矜贵傲骨,裴浚吃了几口吞不下,就搁下了。
赶了半日路有些累,凤宁很快寻掌柜的要了两间房,裴浚见她打算跟傻妞进隔壁一间,在她身后轻声提醒,“掌柜的以为咱们是夫妻,可别露了馅。”
凤宁扭头正要说什么,手中的卷卷已利索地窜到了裴浚怀里,朝她眨巴眨眼,而掌柜的也恰恰领着人从廊庑尽头过来给他们送水,“少爷,少夫人,给你们送水来了。”
凤宁无奈,狠狠瞪了一眼被收买的卷卷,扭头吩咐傻妞进屋歇息,自个儿先一步跨进大的那间门槛,裴浚等着掌柜收拾好,再兜着卷卷进去。
“不枉我养你这么久。”
卷卷得意地喵了一声。
凤宁先进浴室沐浴更衣,裴浚这边暗卫悄悄送了膳食来,他填了肚子,从暗卫手中接过几封密报看过,低声吩咐道,“按计划行事。”
暗卫领命而去。
凤宁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就看到裴浚坐在案后,轻轻抚着卷卷的背,耐心喂他吃的,闻着味儿还蛮香,
显然开了小灶。
裴浚见她出来,往梳妆台上一指,“给你留的一盒积玉糕。”
凤宁看着那精美的食盒,觉得自己道行还是浅了,瞧,尊贵的皇帝陛下怎么可能独自出行。
“我不饿,您自个儿吃吧。”她没好气道。
又将搁在边上的一架木屏风往中间推了推,将屋子隔成内外两间。
裴浚看着那架粗糙的屏风,沉默良久。
不一会换他进去沐浴,等出来时,凤宁已朝里面卧着一动不动,卷卷这会儿很狗腿地窝在了凤宁怀里。
裴浚将外头的桌案长几拼了拼,又将随身携带的包袱搁做枕头,吹了灯,仰身躺下。
旷野无边,星辰高阔。
院子里依稀又来了客人,隐约有掌柜的吆喝声,夹杂着绵绵不绝的蝉鸣传来,衬得屋子里十分安静。
里间床榻没有任何动静,裴浚却知道凤宁没有睡着。
他双手枕在脑后,兀自感受重逢后这片宁静。
都追到这来了,没有什么尊严是放不下的。
他就是折在她手里,愿意为她俯首。
清冽的声线就在这片宁静中慢慢掀起,
“凤宁,我承认过去我有诸多不对,在你义无反顾捧着一颗真心对我时,我没当回事,视为理所当然。”
“我承认,我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所有人伏在我脚下仰望,也习惯发号施令,不大懂得去在意你的感受,可无论怎么说,我对你的喜爱从始至终是真的,没有掺杂一丝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