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县令如获至宝,着人按照凤宁吩咐一一准备。
见她如此能干,朝县令反而当个甩手掌柜。
这次商贸会是朝廷下的旨意,乌城将如何举办,需一一呈报,这份奏章是凤宁所拟。
凤宁在养心殿见过最出色的奏章,那个人的喜好要求她也了熟于胸,他喜欢字迹工整,不爱奏章上有任何涂改,他不要求辞藻华丽,但一定要言简意赅,言必有中。
奏章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一月后内阁批复回来,印章之外,只有个大大的“准”字。
凤宁翻开奏折落在最后一页。
“请陛下俯准”五字边上,写着个“准”。
旁的文书均是“允”,独这一份文书批个“准”,何意?他是故意写给她看的。
两个准字一大一小,风格如出一辙。
凤宁眼眸忽然染上一层潮气,将奏折递还给县令。
朝县令捧着奏章喜极而泣。
天可怜见,过去一点小事都要被来回折腾,不是文书格式不对,便是内容不够繁简,他们又隔得远,没少因为文书耽搁政务,于是他热泪盈眶拉住凤宁,指着县衙的文书房恳求她道,
“少公子,您每日得空来县衙坐镇半日吧,您是不知道,去年咱们这闹干旱,我上书朝廷请求拨款赈灾,回回因为文书不达体被打回来,由此误了事,往后送去朝廷的折子,你但凡过一过眼,咱们也能省不少事。”
凤宁答应下来,每日上午在学堂授课,下午来到县衙当差,到了这里个个把她当祖宗供着,只要不是机要文件,均让凤宁过过眼,后来乌城守将也得知了此事,眼巴巴来县衙请凤宁,
“您得空也去一趟咱们军营吧,教教咱们军营那些文吏们如何撰写公务文书。”
大西北的粗糙汉子们,上阵杀敌内行,抠字眼实在是为难他们了,可惜兵部那些官员哪个不是抖着一身赫赫官袍,捏着一纸文书说话?
没法,只能求助于凤宁。
于是,凤宁在乌城官衙内部,开设小学堂,教他们基本的行文常识与规矩,原先一潭死水的衙门,也渐渐被盘得风生水起。
累是累了些,看着大家感激的眼神,凤宁感慨万千,谁又知道当初在养心殿那番磨砺,如今造福一方百姓呢。
所以人哪,只管踏踏实实埋头苦干,努力有朝一日不会被辜负。
陆陆续续有各国的商人抵达乌城,乌城显见热闹不少。
九月中旬一个傍晚,凤宁在衙门忙完出城,夕阳如圆盘红彤彤地挂在天际,萧瑟秋风卷起一撮又一撮落叶,黄沙漫天飞舞。
天际尽头,一老汉颤颤巍巍搀着跛脚的妻子慢腾腾往胡杨树尽头去。
大约是妻子脚不好,走一段,歇一段,那老汉恐天黑回不去,干脆蹲下来将她背起,老妪迎着夕阳咧嘴一笑,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替丈夫拭去额尖的汗。
凤宁怔怔望着,有冰凉的气息啪打在她面颊,她忽然想起裴浚。
她其实该要好好谢谢他,谢谢他磨砺了她,铸就她今日的风雨不惧。
她也很遗憾,遗憾那一日不该与他冷语相向。
始终是照耀过她最明烈的那束光,她不习惯去伤害。
八千里的距离,一生也没有几次再见的机会。
踩着漫天飘落的秋叶,凤宁带着傻妞往康家堡走,寒风冷冽,城外人烟寥寥,天地间仿佛剩下她一人,飘摇在异乡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有风沙拂过来,凤宁捂了捂眼,这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帘掀开,一道清隽身影跨下马车,余晖默默在他周身渡上一层光晕,他长身玉立,一手兜着圆滚滚的卷卷,一手拎着食盒,好似来接妻子归家的丈夫。
那双清隽的眸被霞光晕染,铺着一层磊落的柔情。
凤宁眼眶瞬间发酸。
第73章
风沙迷了眼,凤宁抬袖揉了揉,蹙眉低眼走过来,“您怎么又来了。”
语气略微消沉。
裴浚察觉她心情似乎不大好,面容瞬间严肃,“怎么不高兴了,谁欺负你了?”
凤宁嘟哝一声,“没有...”面色淡淡看他一眼,又问,
“您来做什么?”
凤宁心情不知该如何形容,看到他那一刻,心里酸了那么一下。
裴浚将手中食盒掂了掂,
“杨玉苏准备了些点心给你,朕给你捎了来。”
很平淡的语气,不知道还以为是走门串户,将那八千里的距离给轻轻揭过。
凤宁目光钉在食盒,心里涌上一阵酸堵,沉默半晌,她先一步上了马车。
裴浚跟着上车,将食盒搁在小几,又递去帕子给她净手,凤宁没有拒绝,打开食盒,是杨夫人过去爱做的梅花干糕,用薄薄的油纸小心翼翼裹着,经得住放,凤宁迫不及待净手捻出一块尝,嚼在嘴里全是熟悉的滋味。
心里那种难过又深了一层。
她当然知道裴浚为什么这么做,他就是想勾着她回京城。
他现在懂得送什么东西能戳她的心。
凤宁吃了几块,又塞了几块给傻妞,傻妞坐在车辕乐呵呵地哼歌,凤宁吃着糕点,哭了一阵,心情好了。
裴浚看着她哭也不说话,就光给她递帕子。
凤宁偏不要他的,自个儿往袖口上擦。
裴浚笑,又心疼。
“对不起。”
都是他的过错,当年没能好好待她,让她远赴他乡。
如今万里迢迢走过的弯路,都是当年的报应。
这样的话从他堂堂皇帝嘴里说出来,可真是不容易。
“您这样来回奔波,很累吧。”凤宁端端正正坐着,轻声问他。
裴浚盯着她的眉眼,“如果我说不累,你信吗?”
凤宁当然不信。
“那就是我自找的。”裴浚自嘲。
凤宁难得咧了咧嘴。
到了府邸,傻妞先一步跳下车,嚷嚷着寻乌嬷嬷去了,裴浚跟着凤宁到门扉,问她,
“可以请我进去喝一杯茶么?”
凤宁却是拒绝了,指了指斜对面的客栈,“您舟车劳顿,好好歇一歇吧。”
裴浚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眼神带着刺,也带着委屈。
凤宁知道他在隐忍,没有管他,转身进了屋。
他说得对,是他自找的。
望着那扇关紧的门扉,裴浚揉了揉眉心,去了斜对面的客栈。
折子虽由司礼监与内阁批复,一旦涉及重要朝务柳海会额外誊录一份送来边关,让裴浚过目。
裴浚翻阅一遍,大致均有过往的章程可依,按部就班处置,不会有什么岔子。
用了晚膳,喝了茶,公务搁下,看着对面那间小院的门扉出神。
李凤宁真的让他有瘾,看不着牵肠挂肚,看到了,也牵肠挂肚,怪折磨人的。
凤宁这边拎着食盒进了屋子,在夹层里翻到了杨玉苏给她写的信。
告诉她,她和佩佩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们永远支持她。
凤宁开心地笑了,提笔开始给杨玉苏写回信。
傍晚乌先生回来,与她一道用晚膳,得知裴浚又来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看着对面晶莹剔透的女孩,眉眼微怔,她还像最初那般坚定吗?
翌日晨起,又是一个艳阳天。
清晨第一堂课是波斯语,凤宁用波斯语教导孩子们论语。
偌大的横厅,五十个女孩坐东面,五十个男孩坐西面,当中以轻纱为帘,清晨的凉风有些刺骨,孩子们哆哆嗦嗦捏着笔,写下歪歪斜斜的字迹。
不知何时,末尾多了个一个人,他也抱着一册书,穿着一身月白袍子闲适地坐着,跟着她一声声读,凤宁在前方踱步,没注意到他,直到课散,有一小女孩请她过去指导,凤宁解释了几句,这时身后也传来一道醇和的声线,
“李夫子,那这句话呢?”
他一本正经指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问凤宁怎么译读。
凤宁抱着书册立在他案前瞥了他一眼,
他神情无比肃静,满脸的求知欲。
凤宁是夫子,好像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随口读了一遍。
他显然皱了皱眉,露出为难,“抱歉夫子,这句话太长,您能一段一段教我读吗?”
他眉眼生得很好看,专注望过来时,有一种难言的温柔与清润。
如果不是知道内里藏着一颗怎样狠辣的心,真的容易被他外表给欺骗。
前头坐着的那个女孩,扭头望着他们俩笑。
凤宁不想陪他瞎折腾,朝女孩儿招手,“秀儿,来教这个哥哥读波斯语。”
秀儿还真就爬起来,吭哧吭哧来到裴浚跟前,一段一段教他。
裴浚看着凤宁翩然离去的背影,薄唇抿紧。
第二日他又来了,凤宁经过他身侧时,瞥见他桌案搁着一页波斯语的音标,以及一册词汇表,这是乌先生和凤宁编出来的入门小册子。
他很认真在背诵。
凤宁听他错了几个音,看不下去,盘腿在他对面坐下,将音标页转过来,指着方才错处纠正,她走了一趟西域后,口音略有变化,越发纯正流畅,凤宁没有敷衍她,教得很认真。
她以为裴浚是与她闹着玩,结果他也学得很认真。
“你要真学?”
裴浚一脸镇静,“不学怎么办,下回你再说波斯语,我听不懂岂不又要错失一年半载?”
凤宁微微瘪了瘪嘴。
他又指了自己不会的一处,“这个怎么读?”
凤宁懒懒散散教了一遍。
裴浚不动声色看着她,“夫子腔调太快,我没记住。”
凤宁闻言清凌凌的目光就瞟了过来,“上课要认真听讲,我方才读过一遍,你没用心听,人要学会靠自己,不要事事指望别人。”
瞧,一模一样的语气。
丢下这话,凤宁心情愉悦地离开了。
留下裴浚嘶牙冷笑。
教她的都还回来了是吧。
他也有法子治凤宁。
随后凤宁就看到那位无比矜贵悠闲的皇帝陛下,捧着书册,大声朗诵音节。
他刚学,无人领着入门,不仅发音不正,读错的比比皆是。
中途歇息的孩子们听了,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还有人围在他身侧看他朗读。
孩子们对突如其来的俊俏男人很感兴趣。
眼看下一堂课即将开始,周夫子已踱出厢房,凤宁气冲冲奔了过来,扶着腰瞪他,“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厢房读。”
裴浚起身跟着她走,满脸的不情不愿。
凤宁路过周夫子身边,周夫子朝她眨眼笑了下。
凤宁气死了。
将裴浚带到垂花门内的花厅,又问了一遍,“您真要学?”
裴浚这回神色认真许多,“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凤宁颔首,领着他在花厅坐下,带着他逐字逐句读音标。
她腔调真的很好听,珠圆玉润,乌发干干净净笼入发冠,无比皎洁的一张面孔,西北烈阳也没将她晒黑,天生丽质明艳动人。
秋风摇曳一地斑驳的光芒,窗棂的光圈时不时从她面颊覆过,哪怕时过境迁,哪怕岁月逼人,依旧没能褪去她眉眼那一抹纯真,要说与过去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少些一些青涩,越发沉稳干练,人还是那个人,善良柔软。
凤宁当然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面颊后知后觉腾起一丝恼怒,“你有认真听吗?”
“我当然听了。”
不怪裴浚骄傲,他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很快将那些音节复读一遍,还真没出错。
比起她当初学得艰难,他真的学什么都快。
凤宁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冷冰冰道,“既然学会了,就自个儿回家温习。”
这回是真的离开了,她收拾收拾要去县衙。
凤宁诡异地发现,裴浚开始给她交课业,原来她不在时,他还听了周夫子与刘夫子的课,并对照词汇册子,将那些字给写了一遍。
周夫子还悄悄告诉她,“那位裴公子今日补交了束脩呢。”
凤宁哭笑不得。
开始给他批课业。
裴浚看着凤宁一板一眼的字迹,心情明媚。
又一日凤宁从衙门回来,裴浚交来的课业也跟着孩子们堆在一处,凤宁连夜认真批阅,一页一页过,忽然抬手挪过来一页宣纸,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我倾慕你,由来已久。
他用的波斯语,无比优美的一行字,落落大方铺在她眼前。
泪意瞬间冲破眼眶,视线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