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遮月惊退半步,但见下一刻她用极长极尖利的手指在自己的腹部一划,转瞬间便从肚子里掏出血肉模糊的一团,递给苏遮月,
“给,孩子!”
苏遮月简直吓懵了,待反应过来,她已经逃出了那间屋子,面前正是兰麝院。
苏遮月猛然想到姝烟和怜儿,忙往院子里去,然而屋门敞开,屋中却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苏遮月要离开时,却听到无人的屋子里回荡起一声呼喊,
“姐姐救我……”
是怜儿的声音。
“月儿救我……”
是姝烟的声音。
可是苏遮月只听到声音,却如何都寻不到她们,浮云阁被漫无边际的血色吞噬,而那声音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陌生的,熟悉的,她好像听见了二月尖利的声音,甚至还有天芷,谢染……
“啊!”
苏遮月感觉自己的脑子被那些声音撕扯着,几乎要崩溃了。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一起消散。
耳畔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梦醒了,苏遮月睁开余惊未定的眼眸,只见一个黑沉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手中哄抱着一个呀呀啼哭的孩子。
他将孩子放入她的怀中,冰冷的手指缓缓擦过她泪湿的面颊,他唤她,
“遮月。”
第112章 灵契
这婴孩生得比寻常刚出生的要大不少,已然是一岁多的样子。
一回到苏遮月的怀里便停下了哭闹。
白嫩的脸上一双黑圆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跟着奶呼呼的小爪子攀上了苏遮月的胸口。
苏遮月却没有看着他,她愣愣地盯着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过了不知多久才艰涩地开口:“姬离?”
“是我。”
姬离缓缓开口道:“你有孕之后,我便陷入沉睡,以胎儿之力来复原身魂,虽然为防不测,留了少许灵神在那条黑蛇上,但到底还是叫你吃了苦。”
苏遮月听着他的解释,眸中却愈发显出茫然。
“遮月,以后不会了。”
在男人倾身向她吻来的时候,苏遮月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地往后躲了一下。
姬离的动作停了下来,深沉如墨的眼眸显出一些疑惑来。
苏遮月也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闪躲。
这时,夹在两人中的婴儿仿佛受了压迫,重新哭叫起来。
“哇啊——”
这一声哭叫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凝滞,苏遮月手足无措地开始哄起它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姬离靠近她的时候,她竟然感觉到十分的陌生,明明面前的人长着一张和她梦中所见的姬离一般无二、堪为天人的脸,她却觉得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
但她和姬离的确也没见过几次,又在梦中,如今太久没有相见,陌生似也寻常。
“不哭,不哭了……”
苏遮月抱哄着孩子的时候,扫眼四周,发现自己已不在那幕天席地的山地上,而是在房室内温暖的床褥上。
周遭的布置带着陌生,又似乎有些眼熟,轻纱幕帷一阵一阵地摇晃,阻挡着外面的光线,苏遮月看着看着,猛地想了起来。
——这好像是谢染的屋子。
“遮月!”
本在哄着孩子的苏遮月忽然几步下了床,冲出幕帷走到外间,脚步一顿,没错,这真的是谢染的院子。
可是谢染呢?
还有她的那些丫鬟婆子呢?
她迟疑停顿的时候,身后的男人追了上来,拦住苏遮月往外走的脚步,揽着她往回走,笑道:“别出去了,外面不干净。”
苏遮月一愣,似乎被他碰出一阵毛骨悚然,急忙避开几步,问道:
“不干净?”
“什么不干净?”
面前身穿玄黑长袍的男子嘴角上扬,笑了一下,那笑容极其古怪,像是刻意模仿着人在笑,
但学得过分生硬,失了常人的自然。
苏遮月被他笑得心里砰砰直跳,紧抱着孩子往后一步步退去,直到背脊抵住屋子里冰冷的柱子,
“你不是姬离。”
她摇着头说,语气坚定,但颤抖的眼眸流露出她的畏惧。
双手手臂感受着孩子沉甸甸的重量,苏遮月确定自己应该没有做梦,那为什么会冒出一个和姬离这么相像的人来?
就在她笃定地说出口的时候,那男子轻叹一声,绣龙纹的乌黑袍缎在苏遮月的眼前一拂而过。
苏遮月眼眸混沌了片刻,再张目望去时,男人的面目已经发生了变化,五官从冷俊变得更为邪魅,仿佛染上了一丝阴寒的妖气,脸上也褪去了方才那不自然地假笑,“你不是一直很蠢笨的么,怎么现在突然聪明起来了?”
他略显困惑地问。
苏遮月惊异地望着他,没有回答,继而缓缓垂眸,又望了一眼孩子,如果他不是姬离,那这孩子……
“诶,这孩子可真是你生的哦。”
苏遮月不知道他的话真假,但母子连心,她能感觉到这孩子与她冥冥之中的联结,她抬起头:“所以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
面前的人伸了一个懒腰,仿佛不用在苏遮月面前扮演让他也很松快,这会儿一指拈来了一张座椅,平平无奇的一把交椅竟被他坐出了龙椅的感觉来。
听着苏遮月的问,他回忆道:“大概是有人用献祭之法把我唤了出来。”
献祭?
苏遮月的脑海中一下晃过那些婴儿头骨,秋三娘的话,和朱妈妈那张阴沉的没有波澜的脸,心里头泛起一阵惊涛骇浪。
“我也姓姬。不过不叫姬离,我名逐。”
“放逐的逐。”
苏遮月听到他的姓的时候便睁大了眼眸,一时跟着愣愣重复,
“姬……逐?”
姬逐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又撑着手肘,歪头看着她:“你不会当这一代的魑族就只有姬离一个吧?”
苏遮月愣了一下,她还真的这么以为……
“你们苏家能与魑族结契,其他人当然也能办到,只是所用方术不同罢了,你们是世代血脉相承的婚契,也有浮云阁这般以男子龙气献祭的灵契。”
“龙……龙气?”苏遮月又惊又疑,“不是婴儿吗?”
“龙者,帝王也,也不只有帝王,世门高族的子弟,身上多少都带着龙气,一般的人在这浮云阁里的契阵里待久了龙气也就离身,但也有些不在身而在命,不好引,需借助女子之身孕产得子,龙气传子,既而焚火而祭,这样经年累月,龙气凝成,再经由蛇身引入女子体内,孕作龙胎。”
“身孕龙胎之女子幸见神降,其胎肉若为人生食,予长生。”
苏遮月听得骇然:“长生……?”
难道这就是朱妈妈想要的吗?
长生不老,是了,古之帝王无不追求长生,也许对煎熬在穷苦之中的人活一辈子已经算漫长,但对坐拥财富、权位的人怕是想几世几世地活下去。
姬逐道:“结灵契者很熟练,大概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很可惜,她们给我准备的女子我真是一点都没兴趣,所以一直懒得理会。”
说到这里,他望向苏遮月:“但是你就不一样了,我很喜欢你的气息,对你生出的孩子也很感兴趣,不如这样吧,你忘了姬离,和我在一起如何?”
他突然用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与苏遮月商量起来,
“我不嫌弃这孩子不是我的。”
苏遮月听得云里雾里,此刻也听不进这些轻佻放荡的言辞,只急问道:“那姬离呢?”
姬逐一顿,又浮现那种古怪的笑容:“没了呀。”
苏遮月一愣:“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魑族与人本来就不可能孕育子嗣,可是为了你的欢喜,他动了念。”
姬逐修长的手指上突然多出了一串铃铛,苏遮月看得眼熟,猛地想起正是她在云芍墓前的大槐树上见过的那一串,
“念生念落,你不要小看这一念,人有万千杂念,但魑族没有,魑族本应是无念的,故其存在才能如天道一般恒常,而这一念方起,天道便要随之而改,天道既变,他自然也就不容于世了。”
姬逐说的轻飘飘的,却仿佛一记闷棍沉沉地敲在了苏遮月的心口。
她突然想起好似曾有一刻姬离问过她是不是喜欢孩子,她瞬间睁大了眼眸:“只是因为……”她的一个念想么?
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庞落下,心头一阵酸涩。
可是他都没有问过她,她完全可以没有孩子的,只要他在,他陪着她便可以了……
姬逐看着她疑惑道:“你哭什么,人有生死,魑族亦有存亡,在乏味的无边沉寂里头动生一念可是相当有趣之事了,就说我,若不是对你起了心念,我才懒得来这人间走一遭。”
苏遮月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好似与常人之所想截然不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呆在原地,许久才说,“可我不想他死……”
她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救命——”
怜儿!
苏遮月听到这一声像极了怜儿的声音,神魂一震,不等姬逐阻挠出声,便快步往外走去。
然而她都没有走出屋门,便被地上一具尸体绊了一下。
若不是姬逐赶上来一把搀住她,她恐怕已经带着孩子摔在地上。
地上的尸首面朝下,覆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完全被血迹所浸染,都分辨不出是姑娘还是丫鬟。
苏遮月忙将孩子交给姬逐,自己将人翻过来一看,眼眸一震。
这不是谢染吗?!
怎么会无声无息地被扔在这里?!
她惊吓之余,转头看向姬逐,“这是怎么回事?”
姬逐眉梢一挑,漫不经心道:“这跟我可没关系,真要说起来,这些人命都得算到你头上。”
“我?”
苏遮月骇了一跳,双目怔圆带着茫然。
“也不能这么说。”姬逐想了想,看向怀里的孩子,“应该说,算在它头上。”
第113章 聚散
屋外的风雨早便停歇,天日却依然不晴。
是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一阵浓郁的雾气,起初是白茫茫的,飘摇浮动,缓缓的,便从外头渗进了血色来。
不一会儿,眼前便变成了一片血雾。
这雾中透来腥臭的气味,像是大堆大堆的尸体在腐烂、发酵,熏得人几乎作呕。
第二声尖叫声便是从这片诡异的血雾中传来的。
是姝烟的叫声!
苏遮月已顾不得目下谢染到底发生了什么,急匆匆地便循着声音往兰麝院去。
姬逐抱着孩子,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血雾中,脸上类人的神情消失得干干净净,轻零零的铃铛声再次响起,他低头一看,正是小婴儿好奇地抱着他手中铃铛在玩耍,发出一阵又一阵轻零零的声音。
注意到他的视线,小婴儿忽然张开手臂,朝他咧嘴一笑,
“爹爹……”
*
浓雾之中苏遮月十分艰难地辨认着方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兰麝院,然而走到门边,准备敲门的时候她突然便停了下来,雾气带着血腥味刺激着她的鼻子,她生怕一入门便看到姝烟和怜儿的尸首,便在她给自己做心理准备的时候,门突然从内开了,苏遮月猝不及防地被人抱了满怀,
“姐姐!”
怜儿见了她简直喜出望外,张开双臂,紧紧抱着她,“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春兰院的人害死了呢!”
苏遮月见到她的那一刻心情好如从地狱回到天堂,之前好几次听到她的呼救声,她还以为她和姝烟都出事了,这时见人好好的无事,也是长出一口气来,回抱着安抚道:
“我没事,姑娘呢?”
怜儿一下侧身转头,往屋内看去。
苏遮月顺着她的方向,看到了正把匕首插在人胸口、跌坐在一旁衣裳凌乱脸色发白的姝烟。
那地上的人好像正是将死未死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抽搐着,嘴里不断地往外涌着血。
那侧脸,正是秋菊院的管事。
苏遮月吓了一跳,再看向双手滴着血的姝烟,忙跑过去抱住她,呼唤道:“姐姐……”
姝烟受了极大的惊骇,双目无神,看见了她,好半天也才回过神来,抓住她的手臂:“你回来了,吓死我了……”
苏遮月从姝烟和怜儿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才知道原来她走后浮云阁竟然发生了可怕的疫病。
苏遮月听到这里,再度不安地打量她们:“你们没事吗?”
姝烟摇头道:“一开始我和怜儿回到房里,我也吐了血,以为自己也断断逃不过了,谁知昏了一阵却叫怜儿给救了过来,不疼了也不吐血了。”
怜儿应道:“我起初也怕极了,看着姑娘吐血,自己也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找点药,便跑到姐姐房里,谁知进了去后突然闻到了一阵香气,竟叫我浑身舒服了一些,那呕吐感也没了。我又角角落落地在姐姐的屋子里寻了一阵,才发现是那窗子外头透进来的花香,我从前听人说,有些花能入药,心想这花没准能解毒,便死马当活马医,把花瓣捣烂了兑水泡了给姑娘喝下,谁成想真的起了作用!叫姑娘醒了过来。”
她从手里掏出来那紫色的花瓣,给苏遮月看,苏遮月一瞬便认出那是紫凝香的花瓣,再看着她们两好端端地冲着她笑,只觉得那提心吊胆的心瞬间就坠了下来,心想这花救了他们,真好。
这时瞥向地上的人,“那这管事的……”
怜儿道:“这阁里除了我们,怕是所有的姑娘都没逃过去,管事的在搜院子钱财的时候发现我们竟然没事,便想将我们一起带走,去别处再起一个浮云阁,姑娘不从便想对姑娘用强,现在死了真是活该!”
她说着气得又重重地踢了一下管事的身体。
苏遮月知道管事是何等的嘴脸,此刻也生不出半点同情心,但她望着手里的花瓣,忽然想到了方才一刻见到的谢染。
“若这花对疫病有用,那是不是还可以救其他人?”
姝烟正在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衫,听到这话声音突然一高,抬头望来:“你要救谁?”
苏遮月怯生生道:“我方才在院子里看见谢染的尸体了。”
姝烟和怜儿对这个并不惊讶,毕竟她们是眼睁睁看着天芷和二月出事的,但她们知道这花有用的时候,并没有打算用它去救人。
更何况是那高高在上的谢染。
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救她干什么?
“你都说是尸体了,便是说人已经死透了,没气了,再服下这花也不见得有用啊!”
怜儿也道:“我与姑娘服下时,姑娘还是有气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