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时,怀里的婴儿已喝完了奶,呀呀叫了几声,邹大娘将自己的衣裳收拾整齐,哄了他睡,才与苏遮月继续道,
“刚好也是运道赶上了,一个从京里赶考回来的同乡说我家外甥女的夫君出息了,中了进士,现在能留在京里做官呢!”
邹大娘提起这事,眉眼顿时充满喜气。
她心里高兴,藏不住事,逢人便讲,四邻八乡有来往没来往的都知道她如今有一个极出息的外甥女婿,马上就要发达了。
邹大娘说话赤诚,苏遮月也缓缓放下了戒心。
她见着邹大娘高兴非常,多少也明白些其中缘故。
之前李祁虽然中了进士,却没朝中关系,也无金银疏通,只能是外放到县里去,看以后有了政绩再往上升。
可这离京容易回京难,若无朝中人提拔美言,一个小小的县令早淹没在外州府冗繁的人事中,想回京任职难如登天。
这一中进士便能留在京里做官的,若没有家世背景,那必定是文采或品貌极出众,被贵人赏识了。
这的确是值得炫耀的。
邹大娘笑完,却又叹息一声道:“可怜我那妹子长得好,也嫁的早,偏偏没的福气,自个儿早早去了,只留下一个三岁的孤女。她婆家不想养个光吃闲饭不干活的丫头,就给扔了回来,如今长到这么大,全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她拉扯出来的。当初拖媒人给她说那个姓王的书生,她还不乐意,嫌弃人家穷酸,可我看着人真挺老实的,读书也好,先生都夸……”
她说到这里,抱着孩子冲苏遮月得意一笑:“你看可不就是我眼光好么,现在人家当真有出息了,我一听到讯儿便觉得是祖坟烧高香,当即和老乔一合计,便将家里那间铺子卖了,换了些钱财,打算上京投奔他们。”
“虽说这京城是温柔富贵乡,寸土寸金,但我们如今在朝里也有人不是,没准也能赁下个小铺面,做点小生意呢。”
其实只他们自己也就忍着在阮州过一辈子算了,但谁知老树开花,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如今换家业上京,主要也是为着这孩子考虑。
一辈子待在阮州能有什么出息,往后长在京城,学在京城,且让她那外甥女婿多指点指点,没准以后也能考个一官半职,他们也就不用再辛苦做生意了。
“哎呀,瞧我,都说远了。”
她一拍脑袋,看着苏遮月道:“上京前我们就听人说这一路劫匪多,能不停便不停,可偏偏在路上这马儿突然拐了弯,怎么都拉不住,等停下来了便见着你一个大姑娘躺在溪流中。”
溪流……苏遮月愣了一愣。
莫不是泉下有水道,她无意中被水流冲了出来么?可为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你说你模样这般俊秀,是不是遭了劫匪了?”
不过她检查过苏遮月的身子,只有些皮肉擦伤,没什么太大的伤势。
苏遮月低下头,无声地摇了摇头,沉默地摸着自己的平坦的小腹,方才缓过神来她便发现了,腹中的孩子没了,她心里酸涩难当,抬起头来却问:“大娘您听说过浮云阁么?”
“浮云阁?”邹大娘一瞬瞪大了眼眸,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你是从那地方出来的?”
这浮云阁她当然知道,是个顶出名的青楼,从前来阮州的那些外地酒客喝饱了都少不得提个一两句,说的是天花乱坠,什么美人如云,跟人间天堂一般。
她一直觉得是夸口,现在看着苏遮月这姿容,竟不得不相信了。
苏遮月知道她误会了,忙点头道:“不不,我只是在那儿做过一阵子丫鬟。”
丫鬟都这么漂亮?!
那姑娘得是什么模样?!
邹大娘眼睛瞪得更大了,隔着车帘往赶车的男人那一望,忽然有些庆幸她家没什么钱,进不得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不然这个顶个的仙女,哪个男人挡得住呀。这么一想,穷也有穷的好处。
苏遮月不知她心里念头,她现在只想知道浮云阁的姑娘是不是真如秋三娘所说都平安活下来了,此刻急问道:
“你们从阮州上京,一定路过陇安府对不对,可曾听过什么浮云阁的消息么?比如…不太好的……疫……”
她想说疫病又担心吓着邹大娘,还是噎了回去。
邹大娘想了想,摇头道:“我们昨日在陇安府是歇过一夜,买了些干粮茶水,但也没听说有什么。”
就这浮云阁的名字,若不是苏遮月提起,她还想不出来呢。
苏遮月略为失望地敛下眉眼。
但又想若是疫病传开,应该会全城戒严,不许外地客旅入城,邹大娘他们畅通无阻的话,也许真的避开了劫难?
但这也只是往好的地方猜,没得到确切的消息,苏遮月始终还是放不下心来。
邹大娘瞧她一副纠结的样子,便劝道:“我觉得那到底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如今既然出来了,就别想着回去了。不如随着我们上京城吧,凭你的相貌身段,一定能找到不错的人家呢!”
苏遮月知道她心善心热,但仍温声拒绝道:“多谢大娘,但我已嫁过人,如今夫家已亡,如今没有再嫁的念头。”
邹大娘却气道:“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的,大好的年纪守着个死鬼做什么。”
眼下这世道女子改嫁的不少,且听那宰相夫人都是改嫁的呢,何况她看这苏遮月原先的夫家肯定也不怎么样,如今更得寻个靠谱稳重的依傍才是。
苏遮月刚要说什么,忽听外头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动静。
邹大娘也转去了注意力,撩开前面的车帘,问自家男人:“怎么了?”
乔元正引着马鞍将马往边上驱赶,停在路边,回头道:“前头有迎亲的队伍,我们且让一让。”
他一打眼便知是富贵人家,得罪不起。
邹大娘探出头望了望,真见得那敲锣打鼓,喜气洋洋,抬着红轿,好一派热闹景象。
等队伍走到近处时,还张声问:“哎,你们是哪家的大户,要娶谁家女子呀?”
那头迎亲的仆众颇为倨傲,只顾着赶路,没搭理邹大娘这些好事的路人。
邹大娘心大,讨了个无趣,也没在意,只落下车帘,与苏遮月爽朗笑道:“本来还想沾点喜气呢。”
苏遮月也知道这高门大户的下人自有傲气,刚想陪着笑一笑,然而突然间好似反应过来,猛地扯开车帘,单望着迎亲队伍里那道桃红色的身影,
“怜儿!”
这时也不顾邹大娘惊讶的阻拦,几步下了马车,冲着那迎亲队伍跑了过去。
一路急奔到前头,正见着那张俏皮可爱的脸,不是怜儿还是谁,苏遮月简直喜出望外,张手就想抱住她,
“怜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然而她面前的姑娘却伸手将她挡了挡,惊疑道:“你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我叫怜儿?你想干什么?”
一连串的发问叫苏遮月愣在原地。
这时旁边的喜轿也掀开一角,探出一张让苏遮月更为熟悉的脸,然而顶着姝烟的脸的人却在问:“出什么事了?”
她那目光落在苏遮月身上,没有半分熟悉感,也如怜儿一般奇怪道:“你是什么人?”
苏遮月望着她,又望着怜儿,茫然又无措,她们好似真的从未见过她一般。
怎么会这样?
她们为什么都不记得她了?
这时迎亲队伍的媒人跑了过来,对姝烟催促道:“时辰快到了,姑娘别耽搁了,不然邱大爷该等急了。”
此刻当然是亲事最大,姝烟古怪地望了苏遮月一眼,心中猜疑了一刻她是不是来阻挠亲事的,但看着也不太像,便摆手吩咐队伍赶快前进。
路上的尘土飘散又落下,热热闹闹的锣鼓声越来越小。
苏遮月呆呆地留在原地,望着那长长的队伍一路远去。
邱大爷,莫非是邱沣么?
姝烟她终于嫁了自己喜欢的人么?
苏遮月眼中滑下两行清泪,心里头一阵酸楚伴着些许怅惘……
这是好事,她该为姝烟高兴的,她们不记得她也没什么的,只消大家都平安,心愿得偿。
那边姝烟坐在轿子里,已走出一段路了,忽然掀开帘子,回望了一眼,见苏遮月还等在原地,泪眼婆娑的,孤零零的一个,心里那阵古怪更明显了,
“怜儿,刚才那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她呀?”
旁边陪轿走着的怜儿认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她们一直在浮云阁里又没出去过,而且就方才那姑娘那副姿容样子,放在浮云阁不是花魁也得是开院的姑娘,可她脑海里来回数了几遍,都没这个人呀,这时便回道:
“看着傻兮兮的,多半是认错人了。”
确实不像个聪明的,姝烟点头,将这事给掠到脑后去了。
第117章 进城
邹大娘下了来,将呆讷的苏遮月重又带上了车,心知这妹子一定是认错了人,便温声劝解道:
“那能嫁入官家的人,眼睛长在天上呢,不可随便认亲的。”
便是从前真认识,倘若人家一朝发达了,对着原先穷亲戚怕也是担心攀附,撇得干干净净。
苏遮月在马车上安坐下来,揩掉了眼泪,也将心头那些的伤感去了些,脸上露出欣快的笑容,向邹大娘点头应了声:“嗯,我下回不会莽撞了。”
她脸上本来还有泥灰,这时被擦尽了一些,露出白皙红润的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叫邹大娘都看得愣了一愣。
她原看着苏遮月的眉眼便知是个罕见的美人,没成想她这破涕为笑后眼波流转,双颊生辉,美得让人晃眼。这要是收拾干净,换上华贵的衣裳,还不知该美到何处去了。
方才苏遮月下车时忙里忙慌的,闹了些动静,邹大娘安睡下来的儿子也醒了过来,一岁不到的小婴儿此刻和娘亲一样呆望着苏遮月的脸,也是痴了,不认生般地,“咿咿呀呀”叫着,藕节般的小手臂努力伸展着,要向苏遮月讨抱。
邹大娘回过神,先把他抱起来哄了一刻,没想到却哄不住。
苏遮月与这小婴儿对望着,温声道:“他叫什么,可以给我抱抱么?”
邹大娘本来哄不住都要开口相求了,见苏遮月自己说,自然没有不应的,嘴上倒是朝儿子数落了一句,“没良心的小畜生。见着漂亮姐姐就不要娘了。”
这话惹得苏遮月也笑了。
她将小婴儿稳稳接在怀里,听邹大娘道:“还没起大名,如今只有一个小名叫阿喜。”
正逢着家中有人登科的喜讯,才起了这名。
“阿喜?”
苏遮月搂着怀里的小孩,不由地想起梦中她的那个孩子,差不多的年纪,嫩嫩的脸,懵懵懂懂的眼眸,都是那么可爱。
可惜今生都不会再有了吧。
这么一想,她脸上温柔的笑意黯淡了下来。
这时那小阿喜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张手要往苏遮月胸口抓,邹大娘见了,心道小畜生不像话,抱给抱了,怎么还调戏人家姐姐来,连忙打手去阻止,却忽然听得一阵叮铛声。
苏遮月听得一愣,顺着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脖颈上,系了一只小小的铃铛。
上面的系绳是细丝做的,柔软细腻,这铃铛又好好地掩在衣襟下,若不是阿喜贪玩,她这个迟钝的性子,还没能发现。
苏遮月将铃铛取了下来,却发现异常的眼熟,左右看了好一会儿。
这怎么有点像梦中姬逐手上的铃铛?
她心中困惑,一手抱着阿喜,一手摩挲着铃铛,突然发觉这铃铛上还有刻字,是古篆体字,她辨认了好半天,才发现是一个“逐”字。
逐?
苏遮月登时一怔,那一定是姬逐的铃铛了。
可秋三娘明明说那是噩梦,且如今浮云阁的人都不认得她了,应该彻底消散了呀,为什么还会留有这一个铃铛呢?
“啊啊……”
怀里的阿喜冲着苏遮月叫了两声,打断了她的神思,那眼巴巴的眼神,好像想玩她手中的铃铛。
苏遮月自己失了孩子,看他也觉得亲近,见他喜欢,便交给他玩。
“不成,不成!”
邹大娘一打眼便知道这漂亮的铃铛一定价值不菲,忙把自家这不听话的崽给抱回来,将铃铛妥善地还给苏遮月,
“这贵重东西可得好好收着,当心给小崽子弄坏了。”
小阿喜没了玩的,空了手,委屈极了,张口又哇地一声哭出来。
苏遮月见状忙还给他,对着邹大娘温柔笑道:“给他玩吧,不碍事的。”
原先她那个孩子似乎也很喜欢来着,多半小孩子都对这能出声的东西好奇呢。
邹大娘又想推拒,但见自家孩子得了之后手里攥得死紧,生怕她抢一般,只能冲苏遮月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心中愧疚一起不由又劝说起来:
“好姑娘,你随我们一起去京城吧。”
苏遮月被她这么一提,也想了想。如今她离了浮云阁,苍梧县她有案子在身也不能回,确实是是无处可去了,至于京城,似乎遥远又陌生……
对了,她还可以去找安嬷嬷!
苏遮月那高兴的劲儿一冒头,脑海中就飘过安嬷嬷那张严肃的脸,心里顿时颤了一颤,不由地发怵起来。
想她老人家那般严肃,若是知道她把自己弄成这副凄惨模样,只怕会教训她几天几夜没完……
但眼下她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苏遮月望着邹大娘期盼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旋即歉声道:“这一路上就要麻烦大娘您了。”
邹大娘摆手豪气道:“麻烦什么呀,我家那个是个闷葫芦,我这一路还愁没人说话呢……”
她见着苏遮月分外投缘,虽知她出身不好,但自己也是迎来送往的商贩,没什么差的,若苏遮月出身高门,她反而不敢攀谈了,眼下真是当妹子一般亲近不过。
……
马车越走越北,沿路也不多停,只在客店歇了几回,买了些干粮,又给赶路赶到消瘦的马儿喂了草料。
就这样赶着,也是大半个月后,才来到了京城。
巍峨的宫城外门隔了好远便已进入他们的眼帘,驱驰近前,才发现这城楼高大得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纵然陇安府富贵繁华,到底也只是地方州府,不及这天子所在,百官云集之所的庄严气度。
苏遮月他们来的不巧,正是城门刚开的时刻,马车还未至门洞便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排了长队。
苏遮月掀开帘子望了望,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只着一个门洞去,在那儿排了冗长的队伍,好半天不进一步,可明明不远处还有另外两处门洞空着,却没什么人。
尤其中间那一处,只偶尔一两辆马车穿行而过。
她不由好奇地向邹大娘问道:
“为什么入城的人不往那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