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中冬来早,不过几日,太乙宫就下起了雪。
皇后的千秋节便在这段时日,以往,盛隆和都会置备贺礼,命人送去皇宫,有时也会以奇王的身份回宫,亲自祝寿。
今年他带着妻子来了太乙宫,不方便再大动干戈地回去,就照着惯例备好了贺礼,差人送下山,觅瑜也置备了一份,不算多么贵重,但胜在有心。
“母后不喜金玉之物,心意到即可。”在她询问盛隆和,她的贺礼是否有些寒酸时,他这样笑着回答,“你看我准备的,不也同你差不多?”
让她松了口气,安心写起给皇后的祝词来。
同时,她的心里也有些唏嘘。
不知道皇后在千秋节当日,在迎接圣上的赏赐、妃嫔的道喜、命妇的恭贺时,是否会想起远在太乙宫的孩子,并为母子的无法团聚而感到遗憾和失落。
希望这些贺礼能带去他们的祝福,让皇后绽开一抹欢喜欣慰的笑容吧。
……
这日,夫妻俩来到庭院中赏雪。
觅瑜穿着袄裙,披着斗篷,立在廊下,望着纷扬的雪花,伸手欲接。
盛隆和在旁含笑看着,出声提醒:“当心受凉。”
但也没有阻止,由着她接住晶莹的雪花,绽出动人的笑颜。
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沁出点点凉意,觅瑜不禁感慨:“已经是冬天了,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
“以往,我都是在家过的,今年还是头一次在外面过。”还是在宫观道场,当真是一份新奇的体验。
盛隆和听了,问她:“你想回家过年吗?”
她一愣,有些分不清他指的是哪个家:“回宫吗?”
“不,”他道,“回岳父岳母家。”
她一惊:“你要带我回娘家过年?”
他道:“如果你想的话。”
觅瑜当然想,虽说她嫁给了他,是他的妻子,应当以夫家为重,没有回娘家过年的道理,可他们也不会回宫——对了,他们会回宫吗?
“看我心情。”盛隆和抱起双臂,“心情好就回宫过年,过完年后或是留在东宫,或是回太乙宫,心情不好就不回去过年。”
她听得有些发懵:“夫君在回宫时,是以奇王的身份,还是——”
他一笑:“也看我心情。”
第149章
觅瑜彻底呆住了。
这、这也是能看心情的吗?
盛隆和悠然道:“寻常人自是不能, 可我身患臆病,便是再不合情理的举动,在我身上也合情合理。”
觅瑜越发不可思议。
“父皇——父皇他们, 不会觉得奇怪吗?”
“我说过, 我有病在身, 还是臆病,多年顽疾,天下名医束手无策,灵丹妙药莫可奈何——患了这样的病, 你能指望我正常吗?”
……也是,如果不是她知道他在装病,真遇上他说的这种情况, 她也只会纳闷不解, 觉得世间的疑难杂症又多了一种, 而不想到别的方面。
“那夫君今年准备回宫吗?”她询问。
他思量着,道:“我还没有想好。”
他握住她的手, 掌心暖意融融,驱散雪花带来的凉意:“这是你嫁给我后的第一个年,照理,我应该带你回宫, 祭拜宗庙。”
“但宫里过年着实没有什么意思,礼仪繁琐不说, 要应对的人和事也很多, 不如在太乙宫来得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甚至不过年也可以。”
“当然,还有一项折中的选择, 那就是我以奇王的身份带你回宫,解释,我们只需应付一场宫宴,便可前往岳父岳母府上过年。”
他含着笑意,问道:“纱儿想要选哪项?”
觅瑜思忖道:“这第一项和最后一项,有什么区别吗?”好似只是把她的身份换了换?可是,太子妃和奇王妃差得也不多呀。
盛隆和解释:“太子不会在除夕夜带太子妃离宫,前往岳家,但奇王会。”
“所以,如果你选第一项,只能在宫里和我先把年过了,等正月再前往岳父府上拜年,而不像第三项,在除夕当晚就能回娘家,与亲人团聚。”
以觅瑜的想法,自然是最后一项更好,两边的年都能过,但她不能只顾虑自己,就像他说的,这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一个年,她需要考虑他,考虑太子。
“你不需要考虑我。”盛隆和道,“我也不是第一年在外头过,回不回宫于我无关紧要,照你自己的心意来即可。”
她不甚理解:“怎么会无关紧要呢?过年乃宫中头等大事,尤其是上陵祭礼,更是重中之重。夫君身为太子,如果缺席祭礼,这……可是大不敬。”
他轻挑眉峰:“不错,太子不能缺席,但奇王可以,为国祈福而闭关清修的奇王,更是有充足的理由不到场。”
她还是有些犹豫:“可是,你总不能一直不去吧?你到底是太子——”
“是啊,我是太子,不可任性妄为。”他懒洋洋接过她的话,“但我也是奇王,如果每年年关,我都雷打不动地从奇王变回太子,参加祭礼,那才惹人生疑。”
觅瑜明白这个道理,但这样一来,她就更加不解了。
“那夫君又为何回宫?”她疑惑道,“不应该年年都待在这儿,不回去吗?”
盛隆和微微一笑:“因为母后也有同样的想法,觉得我一直不回去不好。”
“再加上我在太乙宫过了两回年后,父皇于暗中询问施不空,可有办法让我暂时变回太子,回宫参加祭礼。”
“母后从李年处得知此事,便认为我是时候该回去一趟了,遂假作皇考托梦,言欲见孙儿一面,同时传信于我,让我赶在祭礼前夜回宫。”
“如此一来,我的忽然神思清明,就成为了祖宗之意,父皇非但没有疑心我的病情,反而认为我得到了祖宗护佑,对我愈发放心和满意。”
觅瑜听得暗叹。
她没有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回宫过年之举,中间也能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换了她,是决计想不到这么多的。
在佩服皇后思虑周详的同时,她也为他感到一阵紧张和忧心。
他身为东宫太子,国之储君,看似尊荣无极,风光无限,实则却行走在悬崖峭壁间,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不容有丝毫闪失,否则就会粉身碎骨。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多年,还要再过多少年?
觅瑜凝视着他,充满心疼地想。
盛隆和含笑与她对视,眼底流泻出温柔之意:“在想什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说实话,因为这种事谁都无法保证,只会徒增他的烦恼,让他花心思来安慰她,不如什么都不说。
她道:“我在想……夫君是因为这一缘故,才以太子身份回的宫,那么,又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以奇王身份回的宫?”
他一笑:“这是真的看心情了,有时我想回宫看看母后,和母后过一个团圆年,便会回去。当然,这样的次数不多,也就一两次。”
“还有一次是因为你,去年十月,父皇下旨赐婚,我本想直接上你家下聘,无奈被母后催着来了太乙宫,只能先行离开,在正月里提前回来。”
觅瑜一愣,想不到这里头还有她的事,惊讶之余,也感到一阵甜蜜欢喜。
她抿嘴笑道:“原来如此,夫君上门时,爹爹还奇怪呢,嘀咕太子殿下怎么回来了,不应该在太乙宫吗?差点被你弄得措手不及,不知道该如何招待。”
盛隆和也笑,就是笑容有些轻飘:“是吗?我观岳父沉稳有节,岳母周全妥帖,还以为二老早就料到了我会上门。”
“反倒是有的人,”他好整以暇道,“身为我的未婚妻子,却连带我去庭院里逛一下都不肯,全程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觅瑜笑不出来了,不自在地纠结着手指:“你怎么又提这事……我不是和你解释过吗,我不是不肯,是害羞,等我想要答应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毫不留情地指出:“那是因为你忸怩的时间太长,岳父为了避免冷场,才会接过话茬,若是你毫不犹豫地答应,又岂需劳动岳父?”
她越发小声:“那也是因为害羞……”
盛隆和注视着她,扬起一抹笑,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不管怎么说,你都欠了我一场同游,正巧今日雪景甚美,你就在这里补偿回来,如何?”
“这一回,你总不会忸怩害羞,不肯答应了吧?”
觅瑜一呆,反应过来他的话后,眸中映出几许欢喜,欣悦应道:“自然,自然不会。不过我们不是在谈论过年的事吗?”
“所以你想好要选哪项了?”
“我……我还没有想好……”
“不急,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你可以慢慢想。”
……
在太乙宫的日子里,觅瑜虽说与盛隆和相处的时间增多,但也不是时时刻刻腻在一块,每日里有两三个时辰会做各自的事。
通常,她都是研读医书、钻研药材,并在每日清晨给盛隆和诊上一脉,既关心了他的身体,也避免了生疏技艺,有时也会给青黛和慕荷号脉。
这日清晨,盛隆和照例配合她的诊脉之举,同时与她玩笑:“我娶你为妻,莫不是耽误了你?”
“倘若你不是太子妃,而是一名寻常妇人或官员家眷,是不是就能像岳母那般,行走民间,给人看病了?也许在这会儿,你已经闯出了神医的名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空有一身杏林之术,却无处施展,只能在我和侍女身上聊以慰藉。”
觅瑜怔了一怔,收回手,谦虚道:“倒也不会……娘亲的医术比我高明多了,我是沾了娘亲的光,才会让旁人以为我很厉害。”
“实际上,我的医术不过尔尔,要是让我多看几个病人,说不定连娘亲都会被我连累,质疑她的水准到底有多少,怎么教出了我这样一个女儿。”
盛隆和笑道:“我的意思是,待在我的身边,不能随意出行,给人看病,你会不会心里发闷?觉得受到束缚?荒废了多年的勤学苦练?”
她不假思索地否认:“待在夫君身边,我欢喜不已,如何会觉得发闷?”
“不过,”她想了想,诚实道,“如果有更多人给我诊脉就好了,至少可以练练手,不用再干巴巴地看着书,纸上谈兵。”
盛隆和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温柔和宠溺:“是我考虑不周,没有多带几个侍女过来,纱儿再忍耐一段时日,等回了宫,就可以尽情给侍女诊脉了。”
“往后我会训练一批女卫,让她们跟随在你左右,既能保护你的安全,也能让你练手,一举两得。”
“不能让你的护卫过来吗?”觅瑜道,“或者暗卫也可以,我都能给他们诊脉,我不挑的。”
他打量了一下她:“你会悬丝诊脉吗?”
她一愣:“这……虽然悬丝诊脉一说自古有之,但尚未见谁真正用过,不少人认为它是杜撰的,我也只在杂书中看到过相关记载,还只有寥寥几句……”
“所以,纱儿是不会了?”盛隆和总结。
她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不能给他们诊脉。”他道。
她一呆:“为何?我虽然不会悬丝诊脉,但会普通的诊脉,就像刚才给你把脉一样——”
“因为我是你的夫君,他们不是。”他扬起唇角,握住她的手,摩挲她柔嫩的掌心,“你不能像给我把脉一样,给他们把脉。”
觅瑜不能理解:“可是,大夫都是这样给人看病的。”
盛隆和只用一句话就堵了回去:“你不是普通大夫,他们也没病。”
她试图找出一个折中的办法:“那,我像别的大夫给女子看病那样,隔着巾帕给他们把脉?”
他还是不同意:“不行。”
她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为什么?”
盛隆和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测,似乎在思考,是给她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是告诉她实话。
最终,他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乐意。”
第150章
觅瑜愣愣地瞧着他。
“不乐意——夫君不乐意什么?”
盛隆和噙着笑, 与她对视:“自然是不乐意你给别的男子把脉。”
她觉得匪夷所思:“只是把脉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当年,我不也是给尚为陌生人的夫君把脉, 并且悉心照顾你, 照顾了足足有一个多月吗?”
“是啊, 所以我后来一直很担心,怕你再被别的男子蒙骗,派人在暗中保护你,避免你上当受骗。”他气定神闲地回答。
“……”他也好意思说, 他这个大骗子,才一见面就骗了她,之后更是把她骗得团团转不说, 谈及往事, 竟还没有半分羞愧之心, 真是——厚颜无耻——
正当觅瑜在心中暗诽,盛隆和忽然一改神色, 笑容不复方才率性,带着几分内敛的温柔,握着她的手,与她指缝交叠, 温柔开口。
“我知道,你是大夫, 给别人把脉很正常, 但我身为你的夫君,不希望你和旁余男子有过密接触, 也是人之常情。你多多担待,理解一二, 可好?”
觅瑜能理解,可是——
“爹爹就不会在意娘亲给别人看病……”她嘀咕。
他大方承认:“岳父心胸旷达,襟怀磊落,我钦佩不已,望尘莫及。”
虽然知道他这番话有夸张的成分在,但觅瑜还是感到一阵自豪,弯起嘴角,娇俏笑道:“好罢,看在你这么夸我爹爹的份上,我便不计较这事了。”
盛隆和配合地作了一个揖,风姿俊雅翩然:“多谢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