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陈至微张口结舌:“这、这个……为师——为师不清楚……”
也听得觅瑜心有戚戚,暗自庆幸他没有这么问过她,虽然他的话里不带有质问的意味,但这一句接着一句的,也足够让人坐立不安了。
譬如陈至微,反驳的声音都小了不少:“不过,这些问题也不重要吧?管他向为师要书是为了什么,为师只要拿回那本医书,不就行了……?”
盛隆和沉默片刻,倏尔一笑:“师父说得是,弟子僭越了。”
觅瑜心中一跳。
陈至微松了口气,大概以为他是真的认错:“为师不是这个意思。”
“为师知道,你心思缜密,顾虑周全,遇事喜欢多加考量,这很好。但是——有的时候,你实在不必多想,需知,多虑伤身呐。”
盛隆和颔首:“师父教训的是。”言行得体有礼,给足了师长尊敬。
陈至微却有些郁闷:“为师没有教训你,为师就是——你在宫里待得久了,说话都变得严肃正经,唬得为师一愣一愣的,一点不像小时候那样有趣……”
盛隆和露出一个笑:“是吗?师父很怀念小时候的弟子?”
比起之前的笑,这笑容更加真实,带着几分从容不迫。
觅瑜很熟悉这种笑,每当他想要对她使坏,或是设了圈套让她跳时,他都会这么笑。
陈至微显然也很熟悉,打了一个冷颤,连连道:“不怀念,不怀念,为师刚才就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当不得数,当不得数……”
“总之,为师决定去藏书楼,把那本书翻找出来,你二人且——先回去?等找着书了,为师再亲自登门,给徒儿媳妇解惑?”
盛隆和思忖片刻,颔首:“也好,那就麻烦师父了。”
觅瑜闻言,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他会阻止通达道人,毕竟,他刚才的那一连串问话,可不像是信任守明道人的模样。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阻止的,只是去藏书楼找一本书,能有多大的事?
但也不好就这么应承下来,身为晚辈,怎么能让长辈忙里忙外,大冷天的去藏书楼里寻书?
更不要提此事是因她而起,如果不是为了给她解惑,通达道人完全不需要这么做。
是以,她提议道:“夫君,不如我们和师父一起去吧?三个人一起找,也能快些。”
对此,盛隆和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陈至微就摆起了手,推拒:“不用不用,为师一个人就行了,不麻烦你们,不麻烦你们。”
盛隆和则道:“要论人多,怎及得上我院里的那些人。与其我们三个人去,不如派我的手下过去,他们做事一向麻利,想来不用多久就能找到。”
“那更不行了!”陈至微手摆得更急,“藏书楼乃宫中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要是让师祖和师兄他们知道,可没有为师的好果子吃!”
“师父请放心。”盛隆和一笑,“他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不让任何人发觉。”
陈至微睁大眼,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为师已经向师兄表明,自己去藏书楼里找书,要是为师没去过藏书楼,却找着了书,师兄会怎么想?”
“——不对!”他忽然反应过来,阻止道,“是根本就不能这么做!不能做!不许做!听见了没有?”
盛隆和瞥向觅瑜,笑了一笑,神情似是在说,她的心愿能达成了:“既如此,我们只好陪伴师父,走一趟藏书楼了。”
陈至微还要推拒:“真的不用,为师一个人就够了……”
“我知道。”他毫不客气地应声,“所以我不是为了师父留下来的,是为了纱儿留下来的,她的一片纯纯孝心,师父可不能辜负。”
“夫君!”觅瑜窘迫不已,热着脸,小声嗔他,“你怎么能这么说?”
说得她好像在献殷勤、撑表现一样……明明她是真心想要帮忙的。
从陈至微的表现来看,盛隆和的此番话语,揶揄的另有其人。
他瞪着眼,喘着粗气,最终一挥手,赌气般道:“好!你们都跟为师来!”
第152章
出了门, 才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大了,天色愈发黑沉。
盛隆和蹙眉:“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不如明日再去藏书楼?”
陈至微气呼呼的, 大概是因为先前一场经历, 和他杠上了:“什么明日!为师就要今天去!你媳妇可以先回去!但是你——你必须陪着为师!”
盛隆和也不争辩,体贴地看向觅瑜,示意:“我先送你回去?”
觅瑜不愿,抿唇道:“纱儿又不是纸糊的灯笼, 被风一吹、雨一淋就灭了,何况我们有伞有衣,风既吹不着, 雨也淋不到, 夫君不用这般小题大做。”
陈至微一听, 也觉得有道理,帮声:“你媳妇说得对, 这雨下得不算大,即使淋着一点也不算什么,你何必赶她回去?”
盛隆和解释:“我没有要赶她回去,我是——”
“为师知道, 你是在关心她,担心她的身体。”陈至微打断他的话, 老神在在道, “可关心不是这么个关心法。”
“别的不说,单论治气养生方面, 为师和你媳妇便比你懂得多,你听我们的, 别自说自话,自明自白。”
这是觅瑜自相识盛隆和以来,头一次听见有人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说的还是“你不懂”,让她在叹为观止的同时,一颗心也忍不住高高悬起。
因为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话不能这么说啊。
盛隆和待他们好,凡事多加包容,不代表他本性宽宥,他其实还是很小心眼的,一旦惹着了他,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会给予相应的回报。
给通达道人的回报,她没有资格过问,给她的回报,她可不想领受。
这么想着,她连忙握住他的手,软声撒娇:“夫君的好意,纱儿心领了,但是真的不要紧,不过是去一趟藏书楼,没什么的,你便让我一块去吧。”
“是啊是啊,”陈至微继续帮腔,“你就让你媳妇去吧。你不是说,这是她的一片孝心吗?那你不让她去,怎么行呢?别磨磨蹭蹭了。”
可惜这腔还不如不帮,盛隆和的神情本来已有软化,一听这话,立时又转了眼风,轻飘飘看了师长一眼。
陈至微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但还是强挺着胸膛,撑着脸面道:“怎么,你不服气啊?”
觅瑜暗自轻捏了一下他的掌心,柔声唤道:“夫君。”
不知是决定给师长两分面子,还是满足妻子的心愿,盛隆和最终没有坚持己见,状若无奈地叹笑一声:“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我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三人遂撑伞行路,一同前往藏书楼。
作为太乙宫重地,藏书楼隐于偏僻之所,通达道人领着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并且才一靠近,就被几位守门的弟子拦住了。
“见过师叔。”其中一位先是恭敬行礼,然后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的身后,“不知这二位是……?”
来到太乙宫后,盛隆和与觅瑜的装束素淡了许多,但也没有完全做道士打扮,尤其是觅瑜,身上披着的斗篷绝非女冠所有,对方有此一问在情理之中。
陈至微眼珠一转,捻着胡须,摆出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样,回答:“他们是师叔的弟子,你们的两位师兄。”
守门弟子一愣,面面相觑:“师叔的弟子?那不就是——”
陈至微捻须微笑,从容颔首:“正是奇王殿下与奇王妃。”
“这!这——”几人登时变得惶恐,无措地互相看了几眼,便欲下跪行礼。
“哎,无需多礼,无需多礼。”陈至微笑眯眯地拦住他们,“王爷与王妃虽然身份尊贵,但也是门中弟子,你们的师兄,无需行此大礼。”
“师叔知道这藏书楼的规矩,只有得师父一人许可,或是三位师伯师叔许可的弟子,方能入内,但是王爷与王妃——你们总不会拦着吧?”
“是,是,这是自然。”守门弟子连声附和,让开一条路,“师叔请,王爷、王妃请。”
先前的那名弟子殷勤道:“今日天色阴沉,楼内昏暗难行,不知王爷欲寻何书,可否需要我等掌灯引路?”
“不用不用,”陈至微摆手,“师叔带他们进去就行了。至于灯,”他想了想,道,“是需要一盏,劳烦你们——”
立时有机灵的弟子取来一盏,烛灯造型朴素,罩着一方顶盖,烛火在里头静静燃烧,不因为四面刮来的风而有所晃动。
“师叔请用。楼里藏书繁多,还请师叔小心火烛。”
“知道,知道。”陈至微笑着接过,带领二人进入藏书楼。
果然如守门弟子所说,楼中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视物。
陈至微掌着灯,在前头领路。
往里走了一段,确认外头的人听不着之后,他“嘿”地一声笑开,美滋美味地摸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评价:“这王爷的面子就是好用,不错,真不错。”
盛隆和嗤笑:“狐假虎威的滋味自然不错。”
陈至微吹胡子瞪眼地看向他:“狐假虎威又怎么啦?为师教养了你这么久,受了你这么多年的气,借你的威风得意一把,不行啊?”
觅瑜打圆场:“师父本来就能进楼,如何能说是借威风?倒是那些守门弟子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夫君在太乙宫中多年,宫里的人早就熟识了。”
盛隆和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顺着她的意转移话题:“我虽然年年都来太乙宫,但从未踏足过藏书楼,他们不认识我很正常。”
她还是有些不解:“可是,夫君往来时,宫中都会设宴,所有弟子皆需与宴——”
“也不是所有。”陈至微插了一嘴,“小石头的接风宴和饯别宴,只有三代以内的弟子才有资格道场,其余闲杂人等都需回避。”
觅瑜才要恍然,仔细想了想,又迷惑了:“那些守门弟子不在三代之内吗?”
她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称呼通达道人为师叔,而通达道人是紫霄真人的亲传弟子,即使再往下一辈,也还在三代之内。
陈至微给予肯定的回答:“在。不过他们要守藏书楼,等闲不得离开,所以像这种宴会,一般都是不参加的。”
觅瑜惊讶:“不参加?那……岂不是会错过许多热闹?”
盛隆和不以为意:“这种热闹,错过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陈至微附和着点头,文绉绉道出一声:“是也。”
“能够被派来守楼的,都是优秀的弟子,修行有成,心志坚定,不会因为错过几场宴就心境不稳。”
“要不是小石头身份特殊,为师早就派他来守楼,磨磨他的性子了。”
盛隆和悠然一笑:“师父这话可有些矛盾,前面还说守楼弟子心志坚定,怎么后面就变成磨性子了?这一项差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陈至微哼声,把他从前说过的话还给他:“你懂什么,这是上天降下的魔考!你过了,便能修行大进,过不了,你就一直在这守着吧!”
他哦了一声:“所以这是一项苦差,专门用来惩罚弟子的,并不像师父先前所言,是给予优秀弟子的美差。”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歪曲事实!”
“弟子只是总结了师父的话。”
“哪有你这样总结的!完全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师徒二人一个气急败坏,一个优哉游哉,听得觅瑜忍俊不禁,道出心中最后一点疑惑:“这些弟子就一直守着藏书楼吗?没有轮值换班的时候?”
“当然有,早晚课时还会锁了门去听课,总不能为了守楼把修行落下。”
“徒儿媳妇,你别听这块臭石头瞎说,藏书楼乃宫中重地,如果不是深受信任的弟子,怎么可能被派来守楼?想想就知道……”
陈至微一边絮絮叨叨地回答,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
藏书楼虽然以楼为名,但实际上是一座塔,共有十层,二层往上层层收紧,以旋梯连接,是为天干,每一层设十二间藏书室,是为地支。
楼里的每一间藏书室,都以天干地支为命名,他们所要寻找的书,就在四层靠西北的丁亥间。
听着通达道人的讲解,看着墙壁上镶嵌的幽幽荧石,觅瑜颇感兴趣:“我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塔楼,一般而言,不都是以乾坤八卦为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