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又紧张起来, 想到那串蚂蚱最终的命运, 一颗心不由得悬起。
“夫君……”她喃喃唤他。
盛隆和朝她微笑:“现在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会心情不好了吧?”
她靠着他的胸膛,点点头,轻应一声:“嗯,纱儿知道了……只是, 此事说到底是敬亭道人之过,与师父无关,夫君为何要迁怒于师父……?”
盛隆和抚摸着她的背, 缓缓回答:“怎么说呢, 我当年编了两串蚂蚱, 一串代表母后、兄长和我,一串代表师父和我, 准备分别送给母后和师父。”
“所以严格来讲,我并没有欺骗师父,那串蚂蚱里的确有他的礼物,但还没等我送出去, 它就连同我准备送给母后的那串,一起被踩扁了。”
“为了编那两串蚂蚱, 我花费了不少功夫, 编得不好、难看、有错处的,都拆了重编, 好不容易编成了,还没有等我捂热乎, 就——”
他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当年的遭遇,还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总之,那时候的我非常生气,狠狠踹了陈志刚,也就是静亭道人一脚,之后还不解气,在伤心与委屈的情绪激荡之下,最终做出了火烧师父手稿的决定。”
觅瑜能理解他的心情,也心疼他的遭遇,但还是觉得烧手稿有些过了,毕竟不是通达道人欺负的他,他就算要烧,也应该烧敬亭道人的手稿才对。
“我想过这么做。”盛隆和道,“但是——纱儿,我不瞒你,师父的这份手稿,是受紫霄真人之托写的,需要这份手稿的不是师父,而是真人。”
“我烧了手稿,师父固然会有损失,但最着急的还是真人。”
他凝视着她:“你说,当真人得知这场飞来横祸的缘由之后,他是会怪罪年纪幼小、受到欺负的皇子呢,还是恼怒长大成人、主动挑事的弟子?”
觅瑜愣愣地看着他。
“所以……夫君决定烧掉师父的手稿?”
“我不是一开始就决定这么做的。”盛隆和道,“而是在我报复未遂之后,才升起的这个想法。”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我在为自己开脱,因为我最终算计了师父,算计了紫霄真人,我通过挑起他们的怒火,来确保陈志刚受到足够的惩罚。”
“紫霄真人暂且不提,师父——他视我如己出,对我全心全意,我但凡有一点孝心,都不该算计他,可我仍然这么做了,只因为我的愤怒与不甘。”
“你说,”他轻笑着询问她,“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忘恩负义?”
觅瑜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平心而论,如果有人这么对她,尤其是她信任、喜欢的人,比如他,她在得知真相后一定会感到伤心,但在同时,她也能理解他。
没有特殊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对于他的一切举动,哪怕是不好的、错误的,她都抱有极大的包容。
她也从来没有认为他是一个圣人,必须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而且那时的他才几岁?能想出什么万全之法?他的身份也不像现在这样尊贵,除了通达道人,太乙宫里有谁在乎他?为他着想?
遑论那些蚂蚱代表的美好寓意,他一定花费了许多心思去编织,期待着送给亲人和长辈,却被粗暴地踩扁了,毁掉了。
换成她,遭遇这种事情,恐怕会比他更伤心无助,应对得比他更差。
所以,对于盛隆和当年的举动,觅瑜能理解,不觉得他忘恩负义。
但对于之前,他对通达道人说的那番话,她就有些不能理解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旧事重提。
“不是我要提起这件事的,”盛隆和道,“是师父主动提起的。”
对,是通达道人先说起了烧书的事,然后才延伸到蚂蚱一事上。
说起来还要怪她,选什么话题不好,偏偏要选静亭道人的,可是她不问,怎么知道背后有这么一桩往事?他们又没告诉过她……
觅瑜有些抱怨地想着,口中道:“那夫君也没有必要牵扯到生辰贺礼上,让师父为一件十几年前的旧事动怒伤身,要知道,师父体内的余毒才刚刚清呢。”
也许他不觉得怎么样,毕竟通达道人看起来生龙活虎,生起气来也精神十足,半点不像从鬼门关走过一圈。
可她是大夫,清楚地知道当时情形的凶险,也知道清除毒素后休养身体的重要性,就……忍不住要在意一些。
盛隆和诚恳认错:“这点是我不对,但是——我当时也是真的心情不好,一时忍耐不住,就说了。”
她好奇道:“夫君心情不佳,纱儿能理解,可是,这件事到底过去了十几年,你在回忆时,还会像当年那般愤怒吗?以至于迁怒到师父的身上?”
“愤怒是有,但只有零星的几点。”他回答,“如果我像当年那样生气,说出来的,就不会是几句轻飘飘的话了。”
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说,我很是不必为了一件往事计较,计较的对象还是无辜受累的师长,是不是?”
觅瑜有些小心地点了点头。
如果当时在场的是静亭道人,哪怕这件事过了二十年、三十年,他说的话再过分、再可怕,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这是对方自作自受。
可是通达道人有什么错呢?他的贺礼被毁了,手稿被烧了,还在心爱弟子的算计下,跑去找师弟大闹了一场,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他都是无辜的。
“我对师父是有些出言不逊。”盛隆和承认,“说到底,是我自己粗野无礼,仗着师父的脾气好,包容多,便任性放肆,不敬师长。”
这就有些过了,他的脾性是略为乖张,但远远不到粗野无礼的地步,而且,她想要听的也不是他的反省自责,而是他会这么做、会心情不好的原因。
“夫君言重了。”她先是温言软语地宽慰,“谁都会有起小性子的时候,你会,纱儿也会,你因为心情不好,导致说话欠妥,在情理之中。”
然后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询问,“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何会那般心情不好?”
她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幼童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他因此记上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是正常的。
但记得不代表记恨,他总不能每每想起一次,就咬牙切齿一次吧?他又不是那等眦睚必报之徒……就算是,他也早已在当年完美地报复过了。
所以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因为一件十几年前的往事,而心情不好到迁怒师长的地步,这不符合他一贯的性子。
还是说,这里头有什么她不了解的内情?
盛隆和抚摸着她的动作缓了缓。
“在利州风俗中,串起来的草编蚂蚱,寓意阖家团圆。”他道,“而在我的蚂蚱被踩扁后不久,锦衣卫就奉旨前来这里,迎我回宫。”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
因为觅瑜知道,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圣上想要以他献祭天下,用他的性命换取甘霖。
最终,九皇子舍命救了他,他们兄弟只见了短短的一面,就天人永隔。
他也从此失去了阖家团圆的机会。
觅瑜心神大震。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草编的蚂蚱寓意团圆,而他的蚂蚱被踩扁了,一如他与亲人的命运,支离破碎。
在理智上,他应该知道,这不能怪他的蚂蚱,不能怪踩扁他蚂蚱的人,毕竟这只是一种风俗,一种寄托,不是真的卜卦吉凶。
但是在情感上,谁又能忍住不去想?不迁怒?不迁怒他人?不迁怒自己?
或许,他难以释怀的,不是静亭道人,不是通达道人,而是当年的他自己,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觅瑜怔怔地想着。
她有些贴紧了盛隆和的胸膛,低声唤他:“夫君……”
盛隆和收拢她的腰肢,回应:“我不想博取你的同情,纱儿,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很难不去想,不去在意。”
“我知道,我不该把这两件事牵扯到一起,但我——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呢?
忍不住设想,如果当年那些蚂蚱没有被踩扁,他是不是就能与亲人团圆了?
还是忍不住设想,如果当年的他多一点机敏,多一点听话,多一点能力,是不是就不用牵连亲人了?
他放不下的,究竟是那些蚂蚱,还是他与亲人的生死离别?
觅瑜心中升起一阵悲伤。
她为他感到伤心,感到难过。
她想要安慰他,又无从下手,只能贴紧他、再贴紧他一点,期望用自己的温暖,驱散一点他心头的阴霾。
盛隆和缓缓抚摸着她的背,手指穿过她柔顺的长发。
“没关系,都过去了。”他温柔道,不知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话,“很快,当年的一切事情,都会过去……”
觅瑜一怔,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他:“夫君?”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盛隆和与她对视,微微一笑,道:“守明道人行刺一事,虽然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也让我抓住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对付施不空的机会。”
觅瑜心头一凛。
她迅速回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夫君想借炼金一事,攻讦丹道之说?”
他颔首:“不错。顺利的话,年前我就能呈上奏折,让父皇好好过一回年,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劳烦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连忙道,“夫君尽管提出来,纱儿必当竭力相助。”
盛隆和道:“我想请你,帮忙写一封给清白观的引荐信。”
第170章
引荐信?还是给清白观的?
“这……可以是可以, ”觅瑜道,“可是夫君要这样一封信,做什么呢?”
盛隆和道:“清白观以医道独步天下, 而素来丹药不分家, 尤其长生不老之药, 更是医与道、丹与药的结合。”
“炼金之说,太乙宫有足够的记载,丹道之说,太乙宫虽也涉猎广泛, 但在深度上,终究短了清白观一截。”
“所以我欲前往清白观,求问丹道一事。”
觅瑜听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那的确需要她的亲笔信, 毕竟清白观以医立道, 一些要紧的独门秘籍,是不会给外人看的, 哪怕这个人是太子也一样。
当然,清白观不会傻到将他拒之门外,但是谁又能够保证,那些被弟子取出来, 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奉上前的, 会是真正的秘籍呢?
她不确定师祖会怎么做, 也许会看在盛隆和娶了她的份上,将他视为半个自己人, 给他想要的东西,但师叔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所以她写一封信很有必要, 但是——
“为什么是写信?”她问道,“纱儿不能和夫君一起过去吗?”
盛隆和微微一笑,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问:“若是在春秋之际,我自然会带你一起过去,可现在是冬日,天寒地冻,我怎么放心带你出门?”
“怎么不放心?之前我不就是被夫君带着,带过来这儿的吗?”她离开他的怀抱,稍微坐正了,表示自己的认真,“现在的我也可以被你带过去。”
他搂住她的腰,好脾气地回答:“因为两者的情况不一样。”
“之前气候尚好,没有大雪封山,马车可以走山路,方便又安全,现在外头全是雪水泥泞,一个不小心,车轮就会陷进去,进退两难。”
“我可以不坐车,选择走过去。”觅瑜道,“以前冬天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在山里跋涉过,有时为了采药,还会跋涉许久。”
“你就是我在一次采药时遇上的,夫君忘了吗?”
盛隆和湛湛笑了,浮现出温柔怀念的回忆之色。
“与纱儿的初遇,我怎敢相忘?”他道,“只是清白观离太乙宫有数里之遥,以寻常人的脚程,要走上一两天才能到,我总不能带着你在山里过夜。”
倒也不是不能,觅瑜心道,只要点上火堆,穿得足够厚实,带上足够的酒,不睡过去,熬过一整夜还是可以的。
不过很显然,他不会这么做。
是以,她询问道:“那夫君准备怎么过去?骑马吗?”
他颔首。
她遂道:“纱儿也可以骑马。我……”
她犹豫了一下,抿抿唇,垂下眸,不去看他,小声道:“我的骑术虽然不精,但骑上一整天还是能够的……”
看着她这副模样,盛隆和饶有兴致地笑了,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纱儿可知,仅凭你刚才这句话,为夫便能断定,于骑术上,你一窍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