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这种异样的情绪。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人在缓慢苏醒,可她屏息凝神仔细查看却一无所获。灵魂确确实实是自己的灵魂。
五条悟后来也没打电话回来。
她是有些许失落,然而这种失落自从他去高专念书以后就开始了,所以她早就习以为常。
以前的月雫要怎样打发这样漫长阒寂的岁月呢。
她不知道。
她的解决方式是邀请友人,铃木园子和毛利兰已经来过月雫山十几回了,但她们有正经的学业和工作,不可能像她这个闲人一样;
她尝试过网络交友写信,然而在这方面她天真过,不知道原来在网络上大家可以披着面具说话……在某一次聊天的过程中,她被指责“为什么什么流行物都完全不懂”之后,她突然就不想和陌生人说任何话了。
她总是因为自身的局限而被很多事情刺伤。
在酒精和烟不被允许之后,她选择的消磨方式是沉眠。
连连的噩梦。她梦到她的小悟遇上了各种事情,譬如被刺伤,浑身是血;被背叛,天空延展色的眼瞳中全是不可置信……醒来会抓住一丁点的梦境残余,更多的是那种宛如附骨之疽的绝望。
她就给自己施加好梦蝴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强烈的心理暗示,所以梦境非常美好,好到她都知道这是梦境。
今夜也如此。
她沉沉地睡去。
……却不知道,另一边,有个人正在疯狂加钱让冰激凌店的老板开门做新鲜的。
夏油杰被他大半夜扯出来发疯,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悟,你够了啊。想吃冰激凌什么时候没有。”
“不一样,”他连声音都在流淌出名为“愉悦”的情绪,“暄说想念我了,也想吃冰激凌。”
“……她显然就是说说而已。”
“可是她说想我啊!”
“难道你还要赶回去吗悟?这里可是东京诶。”夏油杰沉默了一下,任何一个人来都能看到他脑门上成排的问号和黑线。
“所以,这不是有你嘛。”五条悟把终于做好草莓的冰激凌给他一支,换得夏油杰嘴角抽搐,心中直冒不好预感,“借你咒灵一用。”
夏油杰倒退一步。
两人简单地打了一顿,最后夏油杰还是迫于五条悟的威胁,不得不捏着鼻子带他一路上风驰电掣。结果这猫还不识好歹,一直在路上喵喵喵抱怨说什么再不快点冰激凌要化掉了。
烦得夏油杰想要一脚把他踹下去。
好歹终于是到了,他望着五条悟的神色,还有一路疾驰的背影,终究是有点心软了。
这家伙,这么喜欢啊……
也挺好。
他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夏末夜凉如水,漫天的星斗在天空上旋转。
他隐匿了气息,加上他算是暄唯一“认可无害”的人,所以漫山遍野的蝴蝶并没有被惊动。
因而他也知道她睡下了。
五条悟终于跑到了暄的房间前,轻轻地、略带急促地喘息,热汗贴在脊背上此刻终于泛凉。
冰激凌已经开始融化,差点滴在他的手背上。
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情忽然就击穿了他。
她会不会觉得他突兀?
他的喜欢会不会就此暴露?
她真的会觉得高兴吗?还是觉得没必要?
永远都是想做就做的、不被万物拘囿的五条悟,在这一刻居然也会为了情爱而瞻前顾后。
然而少年人的勇气往往会在疑虑之后愈发满盈鼓胀:无论如何,他都想见她。
他轻轻地推门。
他思念的人,没有被惊醒,仍然沉眠。
捏着冰激凌的手忽然间就觉得黏黏腻腻。他把掌心的热汗和融化的甜液愈发仔细地擦掉,才走到她的身边,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唤醒她。
俯身,请再慢再慢一点;
凑近,请再缓再缓一点;
触碰……
五条悟的动作忽然停滞了。
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离她的面庞非常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细细密密地喷洒在他的唇畔,像是当时吃了青芒意外过敏般,从唇角痒到心底。
——他原来是想吻她。
只要再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点……
明明可以完成一个悄无声息的吻,他却停住了。
他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在解剖自己的一切妄念。
果然还是希望能够堂堂正正地吻她,能够沐浴在她盈满爱意的眼神之下。
然而就在这时,冰激凌的黏液骤然滴落,不偏不倚,正正滴在她生的极好的唇珠上。
下一秒,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仍然保持着一个将吻未吻的姿势的时候,她遽然睁开了眼睛!
第34章 槿花一朝·19
五条悟此生很少经历很难解释的时候。
基本上每一次都是因为面对暄。
此时此刻, 他真的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凑得这么近,尤其是他的唇都快要贴到她的唇面上,仿佛下一刻连唇纹都能感知到。
越是无措, 头脑越是空白。
然后就看到, 暄蓦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柔柔地拉低了, 随即含住了抹茶冰激凌上那一块融化的地方,鲜红的舌尖轻轻一舔。
流淌的黏腻甜液就被舔干净了。
舔的他头皮发麻,手腕却完全不敢动。
暄的眼神看上去甚至都有些朦胧, 失焦, 仿佛没有清醒过来。
五条悟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未曾料到暄会放过他的手腕,却抬手摸上了他的喉结。
脖颈是人类脆弱的地方,他从不暴露出弱点, 然而这一刻, 他在产生了近乎被扼住咽喉濒临窒息的错觉之后, 他仍然心甘情愿地没有任何动作,任凭她轻轻地抚摸他最尖锐的地方。
只是太痒了, 而且再摸下去, 他恐怕会有些情.难自.禁, 所以不得不出声制止:“暄, 别动……”
“你喊我‘暄’了啊,”她坐直了身子,屈起双膝, 眼瞳中掠过一片奇异的光彩。
五条悟微微蹙眉——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劲,可是说不上来。
他感知了一下, 却发觉在她的陌生中仍然有着熟悉。
还是他的暄。
暄只是低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装束,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上扬了些许,他却并不觉得她非常开心。
“既然是梦……”她这一声含糊不清,说得他也听不清楚,后半句倒是大声了很多,“那我要珍惜。”
“珍惜什么?”五条悟把冰激凌递过去,“快吃,不然要化了。”
然后抿了抿唇,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确定没有发烧。
暄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黏糊糊的冰激凌,眼神倒是一直都非常专注地锁定在五条悟的身上,时不时含含糊糊地说,果然是很好吃的啊。
这让五条悟相当不自在,因为她的眼神太炙热了。
就像、就像是在看着最心爱的人一样,那种全心全意的爱慕,是以前的暄所没有的。
他不太敢动,浑身的肌肉绷紧了。
她突然道:“我可以摸一摸你的喉结吗?”
五条悟想说你刚刚不是乱摸一气摸过了吗,然而对上她的眼神,却完全地哽住了,半点拒绝的话都无法出口。
她的手指是柔滑的,只有很薄很薄的茧,擦过他的喉结时,像是溅起了细碎的电流:“……像冰块尖,也像峰脊。刚才原来是真的摸到了啊。”
他被她说得耳廓慢慢卷起一层烫意,忍不住又吞咽了一下。
喉结在她的掌心滚动。
两人的心在这一刻同频,都剧烈地心悸了一下。
暄像是倏尔感觉到了赧然似的,一瞬间抽回手,丝滑无比地钻进了被窝,咕噜一下就把被子卷起来翻到了角落里。
他原本只是觉得心悸,结果被她这个动作弄得整张脸都铺着红。
“你、你……”他欲盖弥彰,“你别突然说那些肉麻的比喻啊!”
暄捂着自己的心口,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心跳,好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身来。
她望望自己的手心,这回似乎是得到了某种勇气,声音中带着颤意,却坚定无比:“我想摸一摸你的脸。”
五条悟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浑身像是一千只一万只的蚂蚁爬过,心间像是一千只一万只的鸟雀啼啭。情感小恶魔一下子用三叉戟戳掉理智小天使的光环,哈哈狞笑说你就顺着她吧,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她卸下心防的机会。
他忍不住在猜测:她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只是阻碍表达心情的是直觉。
五条悟直觉这件事不对劲。
理智小天使拼命扯着光环和情感小恶魔拉锯博弈,最终二次战败。
他忍不住按着她吩咐的那样去做。
他只想要看到她眼里一直流淌着这样的爱意,只对他一人。
所以五条悟摘下眼镜,默不作声地把脸凑过去,给她随便摸。
她的摸法简直是要摸到他的骨头里,仿佛要拓印他的颅骨纹路。
带着薄茧的指尖先抚上的是眼尾,不轻不重地揉按,又碰着他的眼睫,雪一样白。
她的姿势从最初的直着脊背坐着,到慢慢屈着膝盖直起身子前倾,单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面颊与面颊靠得极近,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廓上,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来索吻。
五条悟后知后觉,自己平时没什么距离感凑得极近,在面对喜欢的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暄最钟爱的眼睛终究是没舍得去碰——宝石般的质感,注视着想要流泪,完全生不出亵.渎的心思,而在拨弄眼睫一番之后,她的手指上抬,去碰他的眉骨。
他好几次都能感觉到,她似乎是很想吻他,只是在极力按捺。
只是触碰他的面庞而已,他已经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都开始不对劲。
长发落在他的领口处,细细密密地扎,窸窸窣窣地痒,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悄无声息地勾住一缕发丝,在指尖不断地捻动,像是要把这当做代偿的吻。
面颊的每一寸都被她耐心地揉按过,像是对待什么最珍惜之物那样。
“好幸福。”暄忽然开口,“真的好幸福。”
幸福到她越发确定是一个梦境。
五条悟怎么会愿意坐在她的床边呢,为什么是少年的模样,玻璃海般的眼中还漾着对她不加掩饰的爱意。
她甚至再多一点都不敢妄想,不敢触碰了。
即便这只是一场美妙的梦境而已。
爱使人这样胆怯。
暄觉得今天这场梦未免太过美好了,毕竟她此生都未曾料想过他爱任何一个人,今天总算见到了,他陷落在爱河中究竟会是什么模样的。
是小心翼翼地任由她触碰,是几次启唇想要吐露却又强自忍耐咽回,是耳廓发红是目光游移是唇角不断上扬。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原来陷入爱的人都如此相似。
“等等,”暄望见他坐立难安,本想就此放过,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着道,“再让我确认最后一件事。”
确认他爱着一个人的时候,究竟会不会心跳到比她当年还要快。
五条悟就看到,暄慢慢地陷下腰.肢,然后把手撑在他的腿和她的腿中间的空隙里,侧耳去听他心脏的乐音。
柔软的耳贴上他的胸膛,他慌张地想要说话想要制止想要立刻逃跑,却见到她抬眸,鸢紫色的眼瞳中掠过一丝温柔至极的笑意,仿佛在看自己心爱很久的人,又像是在透过他看谁。
她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嫣红的唇瓣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五条悟就完全不敢动了。
告诉我吗,心跳。暄微笑着想,请告诉我,他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咚、咚、咚。”
节奏非常紧促,她为他计算着心率,确定他是因为自己的凑近才心跳变得如此之快。
于是她真的确定了,在这场梦里,她无比幸运地看到了他在爱中的模样,更幸运的是,这场绮丽幻梦的女主角是她,而不是别人。
多好的梦,她完全不想要醒来。
“暄?”五条悟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眼前的她。
那些话在胸腔里沸腾,他终于确定她眼中倾泻的是什么,因此决定不再放过这个时机,决意想要一鼓作气地说到底。
他的手掌如此之烫,以至于握住她的双肩让她和自己正对着面对面时,她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轻轻地咬住唇。
他深呼吸几下,几次想开口,却发现喉口有万只蝴蝶齐齐振翅掀起痒意,勇气时而鼓胀时而收缩。
那怕是他这样自信的人,说出口前都需要三番五次地在心里倒计时三秒。
在他即将要说出口时,唇忽然被她的手掌盖住了。
暄的唇角弯起,眼眸里淌过清亮亮的水泽,眼瞳清透,恍若承载了半生的月光:“谢谢你,老师。”
死寂忽然淹没了五条悟。
他的面色瞬间变了。
爱意的字眼一颗一颗掉落垂坠,本应在上一秒吐露的音节一寸一寸成灰湮灭。
前一秒因为欣喜而急促跃动的心脏甚至因为惯性还在快速跳动唱着“喜欢”,可是他发现只需要一秒,背后全都是冷汗,所有的欣喜都被抹除,先前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滑稽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