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暄极致诧异的目光下,五条悟没什么表情地将短短的三截塞到了自己的嘴里,咔擦咔擦就咬碎了。
暄呆在原地。
……不是吧?以前她应该没有让他养成什么吃剩饭的坏习惯吧?说出来堂堂五条家主吃月雫剩下的东西怎么说都不好听,吃剩饭这个事情只应该发生在吃妻子的剩饭这种情况下吧?
他也从来不会虎口夺食的啊?
这不是还沾着她的、沾着她的唾液嘛?!
这人就这么吃下去了?不膈应?不作呕?不犯恶心?
虽然她将心比心了一下,如果是她来吃五条悟的Pocky……呃,有点怪,但她肯定毫无芥蒂。
——不对啊,她已经没办法说出“毫无芥蒂”四个字了!她的脑子现在已经不干净了!全都是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的怀抱他的荷尔蒙。
她在介意这一切关于性别上的事情,她确实无法欺骗自己,继续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了。
气氛越发古怪,暄咽了口唾沫,浑身都觉得不在意。
她越是想要抹除掉这种诡异的气氛,效果反而越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于是她想了想,干脆自己主动抽了根抹茶味的Pocky,佯装若无其事地强行扯过话题打破气氛,一边咔擦咔擦开始消灭:“悟还不回高专吗?昨晚上就在的话,现在应该得走了吧?”
五条悟语气没什么起伏:“因为你说想念我。”
暄一不留心一个用力,Pocky直直地戳在她的第二磨牙处,顶得前段时间就有点发炎的牙刹那间痛到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因为咬合的动作而习惯性用力地咬了下去,腮帮的软肉被第一和第二磨牙一下子咬到剧痛,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抬手就捂住了右侧脸颊,生理性的泪水径直从眼尾飚出来,顺着面颊丝滑无比地滑落。
五条悟的神色登时紧张起来。
他猛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侧,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颌:“口腔张大。”
她紧紧抿着嘴唇,拼命地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小问题而已。
——开什么玩笑,口腔是多隐私的地方,她刚刚吃过饼干,怎么可能给他看!
也正是在这一刻,暄突然意识到,他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了,他的肩膀与怀抱已经太过宽了。他的气息攻击着她的每一根神经,额角的青筋还在跳动,心跳和呼吸已经完全紊乱了。
“张嘴。”五条悟眉梢间的紧张和忧虑不加掩饰,他抬手抹掉了她的一滴泪,语气更急促了一些。
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一滴泪又轻又重地砸在他的心口,宛如酸液一般一路滑行腐蚀着他的心脏。
他为她的泪水而疼痛。
摇头不肯,唇面张开了一条细缝,她捂住自己的嘴,发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声音:“…先给我水。”
五条悟动作利落地给她递过去一杯热水,随后翻了翻旁边的医务箱,从里面抽出了一次性手套。
透明的手套戴在他手上的时候甚至有点紧。
他拿着一只手电筒,凑近她,声音沉下来:“闭眼,用手捂住眼睛。”
她不怎么情愿地吞咽了好几口的热水,然后照着他的话来做。
在他强迫她打开口腔,灯光照进口腔内壁黏膜的那一瞬间,她忽然间战栗了一下,被他轻轻地按住了肩膀。
耻感上泛,她被要求不断张大。
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大人了。
而他还在低低慢慢地说话,以至于头脑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她不得不加上定语:他确实是一个男人了。
男人,不是她可以随便说“可爱的小孩”“最喜欢的小朋友”的范畴了。
这代表着她所有划定的喜欢都要加上限定词,所有表露亲昵和爱意的动作都要再三忖度不断控制范围和程度,所有同青春和两性的话题都要刻意避免暧昧。
她免不了想到五条悟说他有喜欢的人。
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思绪短暂地断了一秒。
因为他的手指忽然伸进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一颗一颗地按着她的牙。
他不是专业的医生,医务箱里最多也只有镊子,他怕镊子的尖尖戳疼她,干脆一颗一颗地按动,帮她确定疼得究竟是哪里。
这是一种怪异的、极近被入.侵的错觉。
上下颌的关节已经大张到不断泛痛,他明明已经按到了第二磨牙处,却还在其他的牙上按着。酸软的感觉几乎要从口腔两侧沿着面颊滑落,她一边心悸着,一边不断地扯动五条悟的衣摆,示意他快点停手。
他的六眼在这种时刻非常好用。
口腔软肉上一小片的齿痕将那一处咬到发白,可见她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五条悟垂下眼眸,抽回了手指。
透明的一次性手套上沾满了银丝,他无意识地轻轻做了个捻动的动作。
而这一幕正好被暄看见。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脑海里在想什么。
连舌根底部都开始发酸,她慌张地转身抽纸巾抹一抹唇侧溢出的一些唾液,羞耻感却挥之不去,心跳在以令人崩溃的速度蹦极又回弹。
五条悟把手套摘下来,分好类置入垃圾箱。
强烈的身份上的错位感让她骤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处在弱势的位置,而她也更加清晰地认知到两人之间的性别差异。
他还在凑近她,彼此的距离还在缩短,男性的气息沿着口腔进入,顺着喉咙一路下滑。
进到她都怀疑方才的举动,是第二个吻的模拟。
口腔完全打开的吻。
六眼熠熠生辉,她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可她现在心跳太大声了,愈发想要逃避,想要躲在某个他看不到的地方来独自消化这场身份上的转变——
“叮!”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
从暄的这个角度,她可以看到是辅助监督的电话。
心底骤然松口气,说不清究竟是因为他没有继续逼近而放松,还是因为没能继续逼近而失落。
——失落?
暄眨了眨眼睛。
她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无论她的心口泛起何种滔天巨浪,现在的五条悟确实得走了:他向来不是一个不遵守规则的人,哪怕规则对他来说毫无约束力。
“知道了知道了,真烦呐……”五条悟咕哝了一声,“搞得好像没有我就会停摆……啧。”
辅助监督估计在那边好话又说了一箩筐,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我要走了。”他似乎在惋惜着什么。
暄眨眨眼睛,忽然就觉得心肺都像是灌满了温水,闷闷堵堵,想了半天,说:“我向你讨根烟,等烟吸完再走?”
她没说再陪她一会儿,而是说,等烟吸完。
她的钥匙还掌握在他的手里,这么久过去了,当真没有随意地吸过一口烟,喝过一口酒。
五条悟盯着她看了会儿,发现她不由自主地在剥倒刺,指甲在唇畔边不断轻轻地刮蹭过,有点像是想要啃指甲。
他太熟悉这个人了。
他知道这是她焦虑的体现。
她的分离焦虑在这两年越发严重,可她每次都在压抑,直到近来才让他察觉。
——很快就,不会有分离了。他想。
五条悟抿抿唇,从烟柜里抽出一盒茶香味的女士烟,递给她。
她揭开封口,从里头慢条斯理地咬出一根,没有立刻点。
五条悟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却没有像从前那样错开眼,而是直直地望着她。
他的嗓音微微沉下来,像是溶溶的雪没入夜海里,雪白落入漆色海浪:“还是点燃了吧,嗯?”
第36章 槿花一朝·21
他抽出银灰色的打火机, 替她开了盖。
她抽烟抽了好几年,他已经熟到能帮她点烟。
砂轮滑动,一簇纤长的、暖色的火苗蹭起, 芯子却是冷蓝色。烟被点燃, 她白皙的指尖探出来夹好,垂着眼眸, 缓慢地吸了一口过肺。
很清新的茶香味。
一支烟燃烧完要多久?
快有快的抽法,慢有慢的习惯。
她这回抽得更加慢,只希望时间再拉长稀释一点, 能再慢一点, 这样就能再多看几眼了。
一支烟燃烧完半截,银铅色的烟灰被她随手抽了茶几上的一个小鱼缸来装。那个鱼缸被用来做烟灰缸很久了,还是她上次一个人收拾家务整理出来的、他很久以前馈赠给她的礼物之一。
那么多年了,她还记得当时那个夜风温柔的场景。
她叼着根烟闷闷地逗弄不到十岁的小孩,问, 为什么送她一个这么大的烟灰缸。
小朋友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鼓起腮帮子气哄哄:“什么烟灰缸, 这是鱼缸!这是鱼缸!”
然后得知是这小孩心血来潮去了一次夏日祭,信息负荷太过严重, 而他又倔, 白着一张嘴唇不愿意回去, 就坐在一个捞金鱼的摊子前一尾一尾地捞。
悟大人是什么人呐, 是小小年纪各方面都超级完美的人。
金鱼捞得摆摊的老爷爷脸都绿了,忙哈哈地抽出一个劣质的玻璃鱼缸,说这是礼物, 小朋友你别捞了别捞了。
五条悟捞了一堆的金鱼,却一条都没带回去。
他本来是想带给暄当宠物的, 但他又忽然想起,如果带给暄当宠物,那暄就更不务正业了,肯定懒得多关注自己一眼。
在本宅的时候,所有人都巴巴望着他哪天心血来潮给个正眼,身份低微者铁定能一举迁莺出谷、出人头地;身份本就高的人则是恨不得能跟他混熟些,以便未来成为他的心腹。
可惜没有一个人成功。
然而来了暄这边,从小没讨好过人的五条悟倒是有了不知哪里来的紧迫感,只许暄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那悟大人为什么不送我金鱼呐?”她那时带着笑音哄他玩。
悟大人就扬起高贵的下巴,哼哼了几声不说话,耳尖有点红,显然在害羞。
思绪很快又从多年前回到了现在。
暄在这短短一瞬产生了时空错位感。
她见过无数时间轴上的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看着他一点点要离开她。
有些话题不能深想。
譬如说他终有一日要结婚生子。
一想到这个,连手指都仿佛被火焰灼烫了一下,差点没拿稳,眼球上分泌出清亮水润的生理性液体,她知道那是眼泪。酸苦的味道像一根细细的鱼线,明明纤弱极了,却在很多时刻会勒得心脏发痛。
她没去细想这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只是抬起手,用夹着半根烟的那只手松松懒懒地朝他挥了挥:“算了,不用等我,就现在告别吧。”
她转过身想要往里屋走去,冷不丁背后的人凑上前来,她又被雪后青空的灼热气味烫到,正准备小步伐地往前挪动一步,就感觉到身后的高大身躯微微躬身垂下了头。
她的眼瞳骤然睁大,而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颈侧,一口含住了烟。
含在她含过的、濡湿的地方。
柔软的唇碰到了她的手指,仿佛是轻轻吻了吻她的指节。
右手彻底僵硬了。她缓慢地张开夹着烟的手指,他就咬着烟,从她的指缝里抽走了。
他抽走的时候还很注意,是往上抽走,免得烫着她的。
“等等,你不会抽——”她转过身想要制止。
就看到五条悟已经直起了身子,一边呛着咳嗽,一边坚持不懈地一次次含着烟的滤嘴,求知欲在这种时候旺盛到可怕。
五条悟的眼神却是轻轻地落在她这里的,冰蓝色的眼瞳中倒映着焰红的火,还有她模糊的倒影。
这么固执的少年人,都因为呛得厉害眼尾湿润到凝出泪水,却还是那么用力地望着她,直直地注视着她,仿佛想要注视到亘古。
半支烟的时间实在太短了,127秒,她一直在正向叠加计时,他在那一秒摁灭了烟。
茶绿色的烟蒂带着湿润的晶莹,沉寂地躺在烟灰缸里,犹如被关在空荡环境下的一只断了透明的翅的蜻蜓,隐约还有火星子暗亮交替。
他不熟练,所以没有真正摁灭了烟。
她捉起烟,替他摁灭了,捻了捻手指,随即抬首定定地注视着他,在这一瞬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仿佛她已经看过他千百遍离去的身影。
“下回见。”他没说时间。
“下回见。”她努力弯起唇角的笑,眼泪又要落下来。
他就离开了。
心泵血液成倍鼓胀溢出,四肢百骸都觉得紧张,漫长的痛苦情绪不知道是从哪一年什么时候开始的:分离时她要花很长的时间去戒断他的存在。
可他很多时候的到来都是心血来潮的。
因此没有一次戒断成功过。
暄缓慢地吁了一口气,把颈项上的头发全都撩到一侧,以免发丝刺着肌肤作痒,随即轻轻掀开了衣襟。
纹路在攀越而上,勾勒出精美的蝴蝶形状,纹路线条似乎粗了一些。
她逐渐拢上衣襟,没什么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