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坟茔都在窗外的那片土地上, 在幽暗之中默默地伫立着,恍若失明者站在这方寸土地之上, 用无神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暄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
“……外面的坟茔里, 至少有七成都只是衣冠冢。”五条夫人意有所指, “在你死后, 是想要留下衣冠冢呢,还是骸骨呢。”
这是暗语。
暄明白了她试探自己的意思,却不选择任何一方, 略有些冷淡地回答:“我不会死的,我答应过悟会好好活着。”
“我也没有说你现在死啊, 只是终有一死,”五条夫人笑了一声,“六眼神子和月雫的纠缠真是宿命啊,和十种影法术相仿呢……十种影法术和六眼至少能曝光在世人面前,被生生世世铭记,而月雫终究只是隐没在暗处啊。”
“想要试探我的想法就大可不必,一切我都会交给悟来选择。”暄望着第一百二十七个空位——那里会在自己死后自动浮出一块牌位,“五条夫人今天来这里,应该不只是想说这些吧。”
“方才的问话都是作为前任家主夫人必须要问的,”五条夫人说,“接下来的问话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私心。”
“你对他的爱能长久不变吗?”五条夫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很荒谬,很可笑。
可对面人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能长久不变。”
“为什么呢?”五条夫人这时候终于露出点困惑的神色,“仅仅是那么十几年的陪伴就能有如此深的羁绊吗?”
五条夫人年少之时有过爱慕的心思,但在嫁进来之前得知这位未婚夫有至少七个小妾,爱慕之心早早地就消亡了。虽然后来分居,也见识过更多的男人,但再没感受过什么爱情。
她也不觉得假如当初爱上自己的丈夫,这份爱情能维持多久。
爱情是人体一堆激素分泌产生的骗局,真正的热恋期不会超过三个月。她一直笃定。
暄没有再看她,轻声说:“……不是十几年的陪伴啊。”
因为已经注视太久了吧,远比十几年更久。
想要得到、想要占据的心思一直压在最心底缄默,终于在此间如愿,又怎能忍得住不去用爱诅咒他呢。
哪怕他的爱只能存在一时片刻,哪怕如露如电如泡影,哪怕只是一场南柯梦。
她也会用力抓住的。
“以爱为名的诅咒,是世界上最难祓除的诅咒啊。”暄说。
五条夫人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最后只定定地望着她:“看来你也疯得不轻,果然咒术界的人都是疯子……算了。你爱他,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身为一个母亲的话,单从情感上来说,她觉得不会有比暄更好的候选人;
身为一个女人的话,她又觉得这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男人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离开地下,回到地面。
夜风将衣裳猎猎拂起,五条夫人下山之前倏然回首:“悟二十岁生日那天,会多为你准备可外出的香囊的。会很疼。”
没头没尾的提醒和微不可查的关心。
暄站定,对她露出了今夜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感谢您,五条夫人。”
一瓣槿花落在肩头,她抬手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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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抔雪落在肩头,五条悟伸手拂去了。
他瞅瞅身边人,紧张到连呼吸都屏住了。
“二十岁生日快乐啊,悟。”暄穿着振袖和服,笑眯眯地道。
“二十岁生日快乐,暄。”五条悟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让心跳缓和下来。
呵出一口热气,心鼓鼓涨涨,雪落在掌心又化,只需要看一眼对方就会笑起来。
手指悄悄地勾缠落入对方的指间缝隙,十指相扣成拳,掌心湿漉漉热潮潮才知道原来彼此都在紧张。
谁让现在是走在区役所的路上。
往日里短短的一段路今日竟觉得那么漫长,牵着手走的时候又觉得长点也没关系,反正她就在自己身边,这辈子就被彻底锁定逃不掉了,她终于要彻底属于他了。
雪下大了,他撑开火红的大和伞,抬手轻轻一揽她的肩侧,两个人在伞下呼吸挤着呼吸,密雪落在伞檐。
“好想变成雪啊,这样就可以落在先生的肩上了……”暄贴近了五条悟,仰起头,在五条悟回答她的话之前就笑笑解释,“这是一部漫画里人物的台词,悟有看过这部漫画吗?”
五条悟想抽出手机搜,只是此刻没手,暄制止了他的动作,把脸靠在他的臂膀处,用另一只手将几乎完全要欹斜到自己这个方向的伞扳正,替他又拂去一段落雪。
他那一侧的肩头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沾湿了,可他仿佛察觉不到似的。
“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五条悟垂下眼睫问她,手指略微用力地合了合,以昭示他们牵着手的事实,“落在我肩上有什么好的啦,我们明明都在牵着手啊。”
“因为……”她本来想说什么,话音一转,唇角勾起笑意,“秘密,悟自己看就知道啦。”
“欸,今天都要结婚了还要保密吗——”
“因为想悟有空看了和我一起讨论啊。”
腰间画着蜜瓜和苹果糖的香囊摇摇晃晃,身后无人,这只是一次约定好的私人出行;跫音轻响,密雪连绵,一路从阒寂无人到沸反盈天,街道上有好多小孩,游人如织,无不在感喟今年初雪如此之早。
今天是周末,饶是来得如此早,前面早早地就排起了长队。
五条悟眨了眨眼睛,也没像以往那样轻声撒娇般地抱怨‘人怎么那么多’,而是低声问:“暄要不要吃点什么呐?感觉要等蛮久的。”
“苹果糖吧,切成片的那种。”暄说,“还想要关东煮。”
今天的队伍长得出乎意料,号码刚好是127。暄搓了搓手,走到外面安静地伫立,注视着五条悟在排队购买东西的场景。
路人都在往他那边偷偷瞟,换成以前大概会得意洋洋地把圆片墨镜推下来一点点露出漂亮的眼睛,然而现在他的注意力一分都没有分给别人,扎扎实实地在为她挑选食物,一边挑一边咕咕哝哝说,厚切萝卜不吃,喜欢香肠卷和年糕福袋……
他的动作丝毫没有因为和服而被缠累,反而更加利落。
店员小姐姐笑着为他打包,五条悟说:“今天我结婚哦,这里是替后面一百二十七位客人付的钱,能否拜托帮个忙呢?”
店员小姐姐愣了一秒,很快就道:“新婚快乐这位先生!当然可以!”
在卖苹果糖的地方他同样如此操作。
暄静静注视着他的身影,唇角上翘。
——朝思暮想这么多年的人,很快就会变成她的先生。
这是以前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
热乎乎的关东煮盛在碗里,暄捞起一勺福袋咬了一口,吸足了汤汁的年糕软滑弹汁,吞咽的时候简直是享受。吃一半咸口的食物,鼻尖冒一层汗珠,再扎一块脆脆的苹果糖,糖块和水果的清甜混杂。
舀着汤汁,她垂眸问:“悟刚才拜托了大家什么?”
“嘛,秘密。”他用她刚才的话回答,“吃完的话我们进去等吧?”
漫长的队伍终于排到尽头,前面最后一对新人做完登记之后,五条悟忽地伸手用力地扣住了她的手指,面上带着笑,然而手在轻轻地发抖。
他也在紧张。
他也是第一次填写婚姻届,身边站着最爱的人。
动笔的时候,她深呼吸一口气,眼眶却莫名积蓄了发酸的泪意。
一种漫长的、悠久的,苦尽甘来的感觉。
她知道这是有且仅有一次的机会,未来再不会有了。
夫:五条悟。
在“妻”的一行上,她的眼前闪回过昨日的对话:
“登记的时候直接写‘五条暄’会很奇怪的吧,同姓什么的,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自己来想一个姓氏呢?”
五条悟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算是小事情,突如其来的改名只是让本宅的人多一点办身份证明的工作量而已:“暄想姓什么?”
暄不太自然地偏离了把视线偏开一点点:“……现在是冬天,窗外有月亮,姓冬月吧。很喜欢这个姓。”
“冬月?”五条悟把这个姓氏重复一遍的时候,她正好轻轻颤抖了一下,他没多想,只是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姓氏听上去冷冷的,很像雪,跟‘暄’字搭在一起,就变成了很温暖的感觉。”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吧,悟。”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眼中情绪浓厚。
于是五条悟顺着她的意思,把她的名字在唇齿间缠绵几回后才缓慢吐出:“冬月暄。”
他觉得她当时似乎要哭出来了。
……
思绪回笼。
暄不再犹豫,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冬、月、暄,不是五条暄,只是冬月暄。
在虚幻之中捕捉缥缈的真实。
她只是她自己。
婚姻届填写完毕,她平静地望着两张纸很久,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指腹粗糙的茧蹭过眼尾,她才察觉到自己还是哭了。
“别哭哦,哭了怎么拍照呐……”他擦拭得很小心,低低慢慢地哄人,“暄再哭的话我也要哭了哦,一定要哭得让暄很丢脸——”
“我是否已经在这里了呢?”她轻轻抬手,敲敲五条悟的心口,“在丘比特金箭失效之后,我是否真的已经在这里了呢?”
五条悟微微挑眉,在自己的心口叩了叩:“已经在了哦,丘比特的金箭只是射穿了你早就在这里的真相而已,我可是爱暄爱得死心塌地哦——那暄的心是怎么想的呢?”
得到答案的那个瞬间,泪意重新上泛,暄呜咽了一声,随即又笑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了——悟要被我诅咒了啊,以爱为名的诅咒哦。”
拍照的时候,暄和五条悟贴得很近,近到能听清彼此的心跳。
画面定格的瞬间,他们都看到,外面的雪下大了。
“新婚快乐!”刚跨出区役所,两道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暄转过头,发现对面两人正是苹果糖店和关东煮店的店员小姐。
她们笑眯眯地把五条悟刚刚递过去的东西还回来,还送上了一束玫瑰:“里面有254位客人的新婚祝福哦,再次祝二位新婚快乐——”
点开录音笔,她收到了来自陌生人的祝福:
童真的、苍老的,热情的、木讷的,漫长的、短促的……
“悟。”暄转过头,倏地踮起脚,一把勾住他的颈项,迫使他低头接吻。
潮湿黏连又绵长。
分开的时候,她用力地扣住他的手,笑容从未如此粲然:“突然不想变成雪了。”
因为落在伞上,被拂去都是太难过的事情。
她想要有以后。
“因为……想要再勇敢一点地和悟相爱。”她说。
第45章 槿花一朝·30
雪落得大了, 焰红的大和伞在雪中很扎眼,伞之下是静静贴在一起的两人。
暄面颊贴在五条悟肩头,被他揽在怀里, 手上还抱着一小杯出门后又买的苹果糖, 彼此身上的热气一股一股地拂向对方,自成一方世界。
结婚的感觉好到太不真实。五条悟往前走的时候, 时不时就转过头来瞅身边的人一眼,被发现以后,暄就会抬起头亲他的下颌一口, 他就会回亲回来, 如此反复。
直到暄终于被他逗笑了,低声撒娇般地问他:“悟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
他倏地停下了脚步,随即微微俯下身子,头发很眷恋地在她的颈窝处蹭了蹭,像黏人的家猫, 带着一点恍惚和不敢置信, 还有些小小的骄傲:“暄现在是我的了哦。”
“我一直都是悟的所属啊, ”她用那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见到悟的第一天, 悟就应该知道了吧?”
说完叉起一片苹果糖喂给他, 抬手的同时还发出“啊”的声音, 示意他张嘴。
五条悟低头, 叼过了那块苹果糖,嘎嘣咬了几口,嚼碎糖衣之后开始嚼果肉, 露出一点点挑剔的神情:“噫,苹果好酸呐。”
暄叉起一片自己咬了一口, 边嚼边评价:“酸吗?感觉还好啊……”
“这里,”五条悟抬手指指嘴角,“暄这里沾上糖的碎块了哦。”
暄就要抬起食指去摸,结果手忽地被人按住了。他蓦然俯身,凑近她的唇边,舌尖轻轻一探,她只来得及感受到嘴角边轻微的湿润,在霜雪的冷冽砭骨中,湿润变得冷凉,下一刻唇角边的碎糖块就被他鲜红的舌尖卷走了。
他这回倒是没有嚼碎了,只是含着等糖衣自己化掉,一边含含糊糊地道:“感觉暄的糖块就更甜一点嘛……”
就算更亲密一点的事情也做过了,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会很不好意思。
暄偏开视线,攥着苹果糖杯的手微微绷紧了,想要若无其事地挑起另一个话题:“怎么感觉这条路不太对,并不相识回去的路……”
“对哦,”他笑眯眯地,“这是去我们婚房的路。新婚的房子哦,属于我们两个的,没有别人的。我已经布置好了,暄想什么时候住进去就什么时候住进去哦。”
暄怔然,随即道:“结婚之后不用住五条本宅吗……?”
她的声音里是犹疑的,然而背后的欣喜彼此都心知肚明。
“当然不用,”五条悟望着她因为握着苹果糖杯边沿而不自觉又沾到了碎糖块的手指,俯下身去亲了指尖一口,然后又舔了一下,含住了,把她手指上黏黏糊糊的糖液吻走了,这才直起身子说道,“放心啦,没人敢管这么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