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到了武当,他就向前来接待的宋远桥问起了张翠山。
自从张翠山回来的消息传出后,先后已经好几拨人马来到武当派询问,都被宋远桥一一挡回。云鹤问起此事时,他也以相同原因搪塞回去。
云鹤心知他们故意隐瞒,心里不大高兴,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
莫声谷一直是个直脾气,这些年沉默了许多,但牵扯到自己的五哥张翠山,当即刺了一句回去:“我五哥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是绝对不会做出屠杀别人满门的事情。”
云鹤冷冷笑道:“有少林寺的高僧作证,难道此事还有假?”
莫声谷回他:“我们武当派绝不会行包庇之事,此事这么大,怎么能只听少林寺一人之言?”
几个来回下来,双方心里都不痛快。
云鹤思及自己这次来到武当派是为了替阳教主送黑玉断续膏给俞三侠,而非为了自己出气,于是强忍下这一口气,拂袖离开。
他刚离开,张翠山便出现在了大厅内。其实,他到达武当已有一会儿,妻子已经带着无忌前去休息。
见过三哥之后,他独自转到这里,听到几个师兄弟帮他说话,忍不住心怀愧意,却又不能现身,以免为武当派带来更大的麻烦。
等到云鹤起身离开,他才绕过屏风,与几个师兄弟相见。
十载未见,师兄弟几人与他相见都激动不已。
“五弟!”
“五哥!”
莫声谷激动地喊了一声:“五哥!”
张翠山眼含泪意,与他们一一执手。他目光一一扫过五人,只觉十年未见大家都没怎么变过。
视线落在莫声谷身上的时候,他一顿。十年前他离开时,莫声谷还是个英挺俊朗的少年郎,如今再见却是成熟了不少,满脸的胡髯,眉宇之间更是一直萦绕着一股愁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一见过后才落座,说起刚才云鹤的事。
张松溪说起云鹤,倒是语带赞赏。说到他先前带领陕、晋二地义士起义对抗元廷之时,在场师兄弟都忍不住说上一个“好”字。
莫声谷是第一次听闻此事,对他心生敬佩,霍然站起身,向他们说道:“我刚才言语之上对他多有不敬,趁他还未下山,先去和他道个歉。”
他向来是个直爽性子,一事归一事,云鹤对五哥张翠山言语间多有不敬,他看不惯。但云鹤抗元心志坚,又实在是令他佩服,顿时后悔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太重。
张翠山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七弟......他变得深沉了很多。”
其余五人闻言不约而同面面相觑,神色奇怪。
师兄弟从小就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只一个表情就让张翠山察觉到不对劲之处,似是有难言之隐。
张翠山当即关心地询问:“我不在的这年里,七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阵沉默过后,俞莲舟斟酌着措辞:
“具体发生何事,我们其实也不清楚。问七弟,七弟也不肯说。只知道大约十年前,就在你失去消息的不久之后,他为了探寻你的行踪下了趟山,后来回来就不太对劲了。
据看到他的童子说,他回来之时已烧得昏倒在马上,失去了意识。好在马儿识途,一路驮着他回到武当。童子看到他后,急忙赶来通知了我们。我们将他背回房间,烧了好多天才清醒过来,这期间嘴里喃喃念着一个名字。他醒来之后,就一直消沉了很久......或许是在下山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人吧……”
殷梨亭补充说道:“后来七弟就一直未下过山,醉心于练剑。我们......不敢再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了。五哥,你稍后也千万别在他面前说起这些。”
张翠山听后不禁默然。
虽然几个师兄弟没有明说,但他心里已有所猜测。他们几个师兄弟当中,只有大师兄和他娶妻生子,其他人都是单身,他们或许没有过这种体会。
七弟,他大约是受到情伤了吧......
十年前,七弟还只是个少年郎。转眼间,他也有了自己的情思。
他忍不住想起殷素素,她的身份、立场,龙门镖局上下又是遭她毒手。先前在冰火岛时,他们还可以暂时忘却了这一切,如今回到了中原却是必须要面对了。
此刻,重逢之喜淡却了一些,他不由地多添了一丝愁绪。
张翠山正黯然神伤时,忽听外间传来莫声谷的一声大吼。
他们五人对视一眼,急忙往外赶去。
到了场上,才看到晋云镖局的云鹤云总镖头将一个小女孩护在身后,莫声谷使出一招龙抓手,直直地抓向他的胳膊。
云鹤怎么会任他动手,当即回手,刚才听他们言辞上维护张翠山,心里已有诸多不满,但念及阳教主所托,不便与他们发生冲突。
但莫声谷却追出来,还想要对一个小女孩出手,这时心里也涌上一股怒气:“莫七侠,你这是何意?”
张翠山等人也看不明白,明明七弟刚才说要出去向云鹤道歉,转眼之间,怎么就打了起来。
宋远桥最先反应过来,几步一踏,冲进两人之间,一把钳制住莫声谷的手腕,大声道:“七弟,你究竟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和云总镖头道歉的吗?”
莫声谷回过神,看清楚眼前大师兄的脸,眼眶蓦地一热,恍恍惚惚地说:“大师兄,我只是有一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这个孩子......”
他冷静下来,宋远桥才放开了他,但看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不好受,转过身,替他向云鹤道歉。想着刚才莫声谷恳求的眼神,终是不忍,迟疑着开口:“云总镖头,是否可以让我师弟向这个女孩问几句话?”
云鹤面露不忿之色,正要回绝他,带着周芷若下山,身后的衣服被扯了几下。他一愣,回过神,蹲下身温柔问她:“芷若,怎么了?是不是被吓到了?”
周芷若镇静自若,秀丽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恐,没有受到刚才那番争执的影响。
她轻声说:“云叔叔,这位叔叔有什么要问我的就让他问吧?”
云鹤见她开口了,于是也不再拦着了。
莫声谷小心翼翼的来到她面前,蹲到她面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却忍不住带上了一丝颤抖:“芷若,你是叫芷若吗?你可以告诉我你衣袖上这个红印是怎么来的吗?”
他指着她右袖的袖口处。
周芷若抬起自己的右手,黄色的衣袖上印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掌印,看上去像某种小动物的爪印,“你是说这个吗?”
莫声谷恍然地眨了下眼:“对,对对。”
恍惚之中,阔真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他眼前。她依偎在他怀里,温存之时,她倏尔露出一个调皮的笑颜,呼吸拂过他的颈间,说:“我给你敲个我的印章。你是我的了。”
下一秒,他的心口一凉,一个红色的小小掌印浮现在他胸前。
周芷若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章,解释道:“是这玉章不小心印到我袖口上了。”
“这枚玉章是谁给你的?”
莫声谷屏住了呼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飘散在风中。
忽然,眼前的阔真脸色一变,冷冷地对他开口:“七哥,我就要成婚啦!到时我和他会生上一双儿女。说不定将来你有一天还会见到我的孩子,也不知你认不认得出?”
周芷若看他情绪激动,面色苍白,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回他这个问题。难道他与姐姐有仇?
莫声谷怔怔地望着周芷若的脸,像是要从她的脸上寻出阔真的踪迹。这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倒的确有几分像阔真。
她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会是阔真的女儿吗?
阔真,阔真……
她如今还好吗?
等等,八九岁。他与阔真分开了约有十年。
他们分开前有过肌肤之亲,若是她那时腹中有了他的孩儿,生下来也差不多要有那么大。
“告诉叔叔,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这一个问题没有涉及到方思阮,周芷若便跟他报了自己的出生年月。
莫声谷细细推算着,眼睛蓦然一亮。
“你为何来到武当?”
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问个不停,云鹤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了,索性替周芷若回答了:“有人托我将她带到她爹爹那里。”
莫声谷的身形一晃。他身边的张翠山正要伸手扶他,却被他闪开,只见他红着眼,双目含泪地抱住了周芷若,声音颤抖:“好孩子!芷若,我就是你爹啊!”
恍若凭空劈下了一道惊雷,惊得林间群鸟飞起。
在场人莫不怔在了原地,连云鹤都哑然失声。
周芷若惊愕地眨着眼睛。
第28章 光明顶(28)
莫声谷搂着怀里的女孩,心里百味陈杂。一时欣喜万分,阔真她愿意为他生下女儿,心中应该还是有他一席之位的。但只要想到自己与她分别十年之久,一时又陷入悲苦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他松开怀里的女孩,捧住她的小脑袋,右手往她乌黑的发鬓上抚摸去,不由心生万分怜爱。这是阔真和他的女儿啊。
这次再往她脸蛋上看去,有了新发现,她不止那双眼睛像阔真,鼻子还有几分像他。
他越看越欣喜,只觉女儿处处都像阔真,身上又有他的影子,一时间怜爱不已。等回过神来,却看到周芷若神情呆呆的,似是被他的举动惊吓到,慌忙轻柔地安慰她道:“芷若,是爹吓到了你了吧!你不要害怕。”
周芷若回过神,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轻轻眨了眨:“我爹是......”
她本来想说自己的爹是周子旺,可是周子旺如今已是明教当中的一个小头目,小有名气。
她随方思阮一路从光明顶来到太原,见得多了,知道其他门派对待明教是何种态度,不欲惹麻烦。
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周芷若顿住,只肯定地对莫声谷说道:“总之,你不是我爹。”
莫声谷闻言神色怔怔,当年他寻遍襄阳府都不见阔真踪迹且她留下的那封信里字字述尽了要与他断绝之意。
他疑心她自己回到了大都。于是,他也快马加鞭赶回了大都,潜入达鲁花赤府邸,始终寻她无果,于是就捉住了府中的一个奴仆,从他口中得知阔真几天前已嫁了人。
他霎时间宛若晴天霹雳,万念俱灰之下孤身回到了武当。
从此,莫声谷不敢再打听阔真的消息,徒惹伤心,也不再下山。是以这么久以来竟不知道她为自己生下一个女儿。
这十年,他都不曾抚养过芷若。她不认他,对他有怨,都是正常的。
此刻,莫声谷只以为周芷若口中的爹是指阔真后来嫁的丈夫。
他满怀着歉意,柔声道:“芷若,爹不知道你的存在,这些年没有照顾过你。你原谅我吧,爹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说到此处,莫声谷稍稍停顿了一下,犹豫再三,忍不住问出这个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娘......她这些年还好吗?”
周芷若:“......”
她已不想去解释了。
那玉章是姐姐送于她的,她不知姐姐与莫声谷之间究竟有何过往。但姐姐是她们明教教主,身份重要。若她一言有失,导致姐姐身份被戳穿,就不好了。
多说多错。
周芷若索性不再辩解,只等着姐姐来亲自和莫声谷说了。
还没等周芷若回答,身后便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七弟”,莫声谷一把抱起周芷若,站起身往后看去。
几个师兄站作一排,神色不一。这其中,大师兄宋远桥神色最为难看,刚才说话的正是他,只见他铁青着一张脸,眼睛牢牢盯着他,厉声道:“七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三丰收殷梨亭与莫声谷为徒之时年事已高,加之又经常闭关修行。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人可以说几乎是宋远桥一手带大。
宋远桥自认为了解自己小师弟的性子,他一向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毁了人家姑娘清白的事情,甚至都有了这么大一个女儿!
难怪难怪……
十年前,七弟回山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宋远桥恍然大悟。
莫声谷心虚地垂下眼,讷讷不言,只是抱着周芷若的手更紧了。
宋远桥板着一张脸,对他说道:“你且跟我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当他眼睛扫至他怀里的一脸迷惘的周芷若时,神色稍缓,放轻了语气,向身侧的殷梨亭道:“六弟,你照顾好......芷若......”
云鹤神色古怪,听完了全程不知该如何开口,但见莫声谷依依不舍地将周芷若交给殷梨亭忙上前制止,连他先前一直追问的张翠山此时就在他的眼前都顾不上了。
周芷若是阳教主委托给他的,怎么能让武当派夺去?
但云鹤刚伸出手,一只精壮的胳臂就从一旁横过来,正落在他的肘关节上,往下一压,一绕,顺势握住了他的小臂,不动声色地制止住他上前。
云鹤一愣,望去,是武当张四侠张松溪,他一向寡言少语,从不会多管闲事。
张松溪与他对上眼神,又朝他一笑,客客气气道:“云总镖头,赶了这么久的路,路程遥远,这一路辛苦了,不如留在我武当歇息上几日。”
张松溪半是强迫地带着云鹤去到客房,请他安置下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等云鹤反应过来是,他已经在客房里坐了下来,童子打水进来给他洗手洗脸。
另一头,莫声谷正在受宋远桥“拷问”。长兄如父。在宋远桥面前,莫声谷没有隐瞒,将十年前和阔真发生过的事情在师兄们面前一一如实说来。
出了那么一件大事,等张翠山回到卧房时,天色早已暗沉下来。张无忌这几天跟着他们奔波赶路,一路劳累,早就在殷素素的照顾下入睡了。
他先是走到床边,看着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儿子,心头一阵柔软,他们九死一生离开冰火岛就是为了这个儿子。张翠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殷素素本是个雷厉风行、敢做敢认的女子,但自从嫁予张翠山后,因爱生怯,唯恐她间接导致俞三侠终身残疾的事情暴露。尤其是这一次回到武当派之后,便越来越担忧害怕,就怕被认出。
张翠山和几个师兄弟团聚,独自一人去了那么久迟迟不归。她等得心乱如麻,可见丈夫回来看到她时也没透露出异色,一颗心又暂时落回了原处。
殷素素忍不住问:“五哥,你怎么回来的那么晚?”
张翠山叹了一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一与她说来。
他心有戚戚然,对莫声谷感同身受。
没想到七弟的处境竟与他相仿。
七弟他爱上一个蒙古贵族小姐,自己则爱上了天鹰教的“妖女”。
想到此,他瞅了一眼正为无忌掖被角的殷素素,眼里闪过出一抹温柔之色。但自己比七弟幸运一些,虽说经历了一番挫折,但最终与素素修成了正果。可七弟的阔真姑娘却另嫁他人,只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