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穆朝朝跑到徐家齐办公室门口时,连原本要出口的“家齐大哥”也生生地咽了回去。她抬手敲了敲门,仅以这种声响来引起他的注意。
埋首文件堆的徐家齐,一抬头看到她,便是满脸的惊讶,“嘿,你怎么来了?成府的寿宴结束了?”说着还往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也才十点而已,以成啸坤的性子,这宴会没闹到后半夜是决计不肯罢休的。况且,即便结束,她也不该来这里。
还没来得及多想,穆朝朝已经笑着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没,我先出来了,那里没多大意思。”她这话说得倒是坦诚,不过也没有要同他多做解释的准备。她走到徐家齐的办公桌前,往他手边的文件看了一眼,问道:“在写员工培训讲义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都已经写了好几天了,现在只剩一些总结性的话要写,马上就完成了。”徐家齐站起身,动了动脖子,伸了个懒腰,“今儿个啊,总算可以不用睡那张窄小的折叠床啦!”
“那可太好了。”穆朝朝往那张折叠床走过去,拿手在上面拍了拍,笑道:“原还想着今晚怎么也要劝你回家,我好借你这张床来睡睡,看来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活动着筋骨的徐家齐,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停下了动作,“怎么?这是和老周吵架了?不打算回去了?”
“没有,能和他吵什么架……”穆朝朝脸上的笑意还在,但眼眸已经低垂了下来。的确没有吵架,只不过是她单方面的心绪不佳而已,谁也怪不上。
情侣之间小吵小闹,徐家齐是看惯了的,然而这种事他向来不擅长帮,也不擅长劝,便只能说道:“不管因为什么,你也不能一个人跑这儿来睡。安全问题我不多谈,就是这夜里一降温,你也是受不住的。要不这样吧,等我忙完了,送你去万源。你要是不愿住老周长年包租的那套,我就单给你要一个房,总比睡这张小破床来得舒服。”
“真不用,我就是想来这儿把今日没忙完的事儿给解决了,顺便就在这儿歇了。你这样,倒闹得我好像没处去似的……”
穆朝朝有些心虚地说完这话,还未等徐家齐拆穿,便听到门口有人说道:“她要住,就让她在这儿住吧,我陪她就好。”
办公室里的两人同时往门外看,只见站在门口的周怀年,手上提着一个食盒,笑着对他们说:“喏,夜宵——鸡汤虾仁小馄饨,打烊前的最后两碗,用料最足,都让我给包圆了。”
第五十一章 留人
穆朝朝愣了一下,在他看过来之前,将头转向了别处。
徐家齐却笑着迎上去,“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竟有劳周老板给我送夜宵?这事儿我能吹上一辈子!”说着,便伸手接过周怀年手里的食盒,将他请了进来。
周怀年摇头笑笑,“你这张开口便能赚钱的嘴,如今怎么变得和聂绍文一般讨厌了?”
“近墨者黑,近墨者黑嘛!”徐家齐笑说着打开食盒,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拿出来后,挥手招呼穆朝朝,“快来快来,你家老周有心了,一看就是城南薛记馄饨店买的,这么远的路竟还没糟,这司机开车怕是用飞的。”
穆朝朝抬起脸,勉强笑了笑,“我不饿,你们吃吧。我把床先搬回我那儿去。”
穆朝朝说完起身,便要动手搬床。周怀年挽了他的长褂袖子,跟着上前,“去吃吧,我来。”
穆朝朝没理会,手在那张折叠床上着力,只可惜晚了一步,周怀年已经将床扛了起来。
兀自吃着馄饨的徐家齐差点没笑喷出来,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周老板不仅亲自送夜宵,还亲自下场做苦力,这样的消息卖给花边小报,大概也能值上不少的钱。
那床其实也没多沉,可穆朝朝心里堵着一口气就是不松手。而周怀年尽量将重量都让自己承受,不叫她有半点吃力。
于是两人“默默合力”,将徐家齐的折叠床搬到了穆朝朝的办公室。等床安放妥当后,周怀年一面放着袖子,一面说道:“我让阿笙回去取床厚被子来,省得夜里受了寒。”
穆朝朝正铺床,眼睛也没往他那瞧一眼,便平静回道:“不用,手头有事要忙,忙完大约也没多少时间能睡。你回吧,我就不送你了。”
周怀年顿住,站在她身后沉默了一阵。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点一点地转动着,他想让思绪活络起来,然而刚想出一句话,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
最后,他还是没接她的话,转身,便离开了。
脚步声渐远,门被带上。穆朝朝的心涩了一下,咬了咬唇,没让那股涩意涌上眼眶。双手紧攥着被角,用力地,努力地铺床。
不消片刻,楼外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穆朝朝听着,堵在心上的那口气,仿佛就要冲出嗓子眼儿,连铺被子也无济于事。她重重地闭上了眼,克制着,抬手去抚自己胸口的位置,并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不是自找的么?又在怨天尤人做什么?
这样的自我谴责往往比自我安慰来得有效,终于将那口气缓缓吐出后,她便坐到办公桌前,逼着自己投入地忙活起来。
面粉厂的工作显然不比从前她在药铺里的轻松,光是旧账本就有满满几个柜子那么多。在马老板手里留下的那些烂账,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也才理清一点头绪,工程量可谓浩大。但辛苦归辛苦,在处理这些繁杂的工作时,总是能让她不去想一些更复杂的事,如此一来,心里反倒松快不少。
翻着账本,心无旁骛地忙到了夜里两点,她终是有些扛不住地打起了哈欠。手撑着一侧脑袋,眼皮沉沉,往那张折叠床看了一眼,颓靡的精神支配不了困乏的身体,双腿已经懒得挪动半分。于是,就这么不受控制地点了两下头,人便趴在账本堆里,睡着了。
这一个小盹打得并不舒服,满脑子数字加一些乱七八糟的人,零零散散地拼成一个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局的梦。似睡又非睡的状态,让人感到比在现实中更要累上百倍。然而,潜意识里又不愿苏醒,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找依靠……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侧脸枕在小臂上,明明是在梦里,却能清晰地感知出,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用力得整张脸都发木。可那张发木的脸,偏偏又觉出有只手在轻轻抚过,很凉的触感,很熟悉的气味,让陷入混沌里却不舍得出来的她,终是败下阵来。
在那只手将将离去的时候,她伸手握住,不让它走。
“冷……”她独独说了这一个字,眼睛却不睁开,而语气里尽是委屈。
那只手覆在她的脸颊上,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湿润的眼角,便听到他轻而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拿了被子了,到床上去睡。”
他说这话时,已经屈了腿,半蹲在她身前。她终于睁开眼,想说“好”,人却已经被他横抱了起来。
双脚离地的一瞬间,仿佛又跌回梦里,摇摇晃晃的不真实感又涌了上来。然而,这种感觉这一次很短暂,在她双手圈住他脖颈的时候,她便找到了依靠。她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扁了扁嘴,说道:“还走么?”
周怀年将她又搂紧几分,淡笑道:“不敢。”
她扁着的嘴不自觉扬起又故意落下,被周怀年看在眼里,便逗着她说:“哭哭笑笑,蛤蟆尿尿。”
穆朝朝听到这话,没好气地抽手,在他身上轻拍了一下,“周怀年,你找揍!”
周怀年低笑出声,却还问她:“你没听过吗?这话是说三岁小孩的。”
“不想理你。”穆朝朝撇过头,垂下眼帘。
周怀年将她放到那张折叠床上,依旧蹲在她身前看着她,“已经一晚没理我了,还要继续?”
穆朝朝自知没理,只能抿着唇摇了一下头。
周怀年抬手摸了摸她前额的刘海儿,轻声叹笑:“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说罢,他便站起了身,是要往办公桌那走去。穆朝朝忙将他的手拉住,并向那张折叠床里挪了个位置。
周怀年回过身,歪着一点脑袋打量她,目光中带着问询。
“你……坐那儿熬一宿可不行,回头聂医生该说我了。”穆朝朝小声嘀咕,将责任推给别人。话才说完,又觉得自己这样留他,似乎没多少诚意,便又补充了一句:“你要觉得床窄,我都让给你。”
她作势要起,周怀年伸手按在她肩头上,“那便委屈一下徐家齐的床吧。”
穆朝朝心里想笑,却不敢在面上表露,转了个身躺下,努力将自己蜷在折叠床的一角。
周怀年看着那团娇小的背影笑了笑,走到门口,将屋子里的灯熄了,这才又走回折叠床前,挨着她躺下。
这床是小,纵使他俩人都不胖,也只能是胸贴着背地紧挨在一起躺着。周怀年的一只手屈着枕在耳侧,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腰上。
“盖被子么?”周怀年摸到她有些微凉的手,便在她耳边柔声问道。
她将他的手握紧一些,环到自己身前,摇了摇头,“一会儿吧,先这么躺会儿。”
“好。”周怀年将枕在自己耳侧的那条手臂抽出来,让她枕着,这样便将她整个人都环抱住了。
穆朝朝也顺势把自己蜷得更小,是不想盖被子,是想与他更亲近。
离开周公馆的夜,是像当下这样沉静的,无人搅扰的。在她耳后均匀且清浅的呼吸,让她不由得感到心安。穆朝朝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仿佛低喃地说道:“我想……找个时间搬出来住……”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深夜里形成了回音。周怀年刚合上的眼睛,因她这话又睁开了。
他想到寿宴上的情形,心里顿时不快,“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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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软肋
穆朝朝不知道他说的“有人”指的是谁,不过是谁都不要紧,是谁也都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枕在他手臂上的头轻轻摇了摇,周怀年听她很平静地说:“我想了很久,你和你太太还是维持现有的关系会比较好。眼下各方面的局势,都不容许我们冒然做出改变。但我承认,我自己心胸狭窄,看到你们以夫妻的名义站在一起,心里就会生出不痛快。可回过头想,假设你离了婚,我与你站在一起,也要去应付那些半生不熟的关系,恐怕我会更加不自在。”
这便是她今晚别别扭扭的原因吧?周怀年抬起环在她身前的手,寻到她的鼻尖轻捏了一下,“怎么总想得这样多?万事有我,懂吗?”
穆朝朝在逼仄的空间里费力地转过身,与他相对着,“我知道,万事有你,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会这样想,那样虑。今晚寿宴上,来的那几个日本人,只是瞧着,就已经够让人不安的了。也不知这上海滩,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周怀年抚着她的背,稍顿了一下,鼻端发出一声轻哼,“那位叫山下渊一的,同你说到这些了?”
穆朝朝微愣,这才发觉自己与山下渊一坐在一起交谈的画面大约是被他都看在了眼里,便也不再遮掩地对他说道:“这人我看不太懂,不是牙医么?怎么今晚穿着日军的制服?”
听到她这问话,周怀年更是一声冷笑,“军国主义大于天,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牙医’,不过是他在非战时期的一个职业选择,一旦发动战争,他只会无条件效忠他们的天皇。”以那个山下渊一的医学造诣,野心又何止是在小小的牙科事业上,才一入伍便是军医少将的待遇,可见他的专业能力,也足见日军对其人的重视。周怀年敛了敛眉,带着点忧心又对她说道:“朝朝,日本人,不可信,听懂了吗?”
穆朝朝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其实,她对山下渊一这人的想法是在不停动摇的,尽管他们只见过一面,但她对他的印象却已经有了微妙的转变。也许是因为他那双清澈如少年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最后叮嘱自己的那番话。总之,在她潜意识里,已经没法用太极端的字眼来概括这样一个日本男人了。
她往周怀年的怀里蹭了蹭,转而低声问他:“日本人会找你的麻烦吗?”
周怀年淡笑了一下,手又在她的背上继续轻抚,很是不以为意的样子,“找又如何?不找又如何?我做事,向来只凭自己的心走,不惧那些。”的确,如今在上海滩上,也只有他有底气说这样的话。成啸坤之流,那只是徒有其名,谁都知道,要为自己的利益而择一方最优的势力来倚靠,才是在这乱世中能长久立足的根本。却只有他,是各方势力都想要争相拉拢的那位人物。除了雄厚的财力,还有他在民间的声望。多年以来,坏事不少做,好事却也没有落下,修建学校、医院、慈善堂,让幼有所教,病有所医,弱有所扶。人们称他一声“周先生”,有的是因为畏惧,而有的却是真正带着感恩的尊称。
这样一位人物,无论他偏帮哪一方,对其他方来说,都是一种损失。在成啸坤的寿宴上,日本的江原大佐对他说的话,可谓是字字诚恳,开出的优待,甚至令成啸坤都要眼红。可饶是如此,周怀年也依旧是不为所动,慢慢饮茶,自诩是商人,便要有一颗坚决不掺和政治的决心。然而,狡猾的日本人又怎能不去猜,他给国军或是共军分别暗中输送了多少军用物资?
的确,那样的数字对他们来说或许真能算得上是天方夜谭,而在这庞大的数字里,周怀年却连一个零头也不会许给他们。他要帮的,是中国人,仅此而已。
然而,这要是搁在从前,他应是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去做这样的事。但现在身边有了她,他便不得不多加顾虑一层。说她是自己的软肋,一点也不为过。可要如何藏好这根软肋,他却没有太多的头绪。这是当局者迷的道理,更是深陷爱情的人没有理智的体现。或许将她护于暗处,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如她所说,“周太太”的头衔对她来说,兴许只能成为一个累赘。可私心里,他又不愿在名分这样的事情上让她受委屈。几种心绪交杂在一起,让一向善做决断的男人,也拿不准了主意。
他的手在她的背上轻拍着,兀自沉吟:“朝朝……可知我的心?”
穆朝朝弯了弯唇角,将耳朵贴到他的左胸膛上,仔细地听。半晌,才应他的话:“唔……心脏没有问题,就是不准再熬夜了,否则给你吃仙丹都很费劲。”
她模仿聂绍文诊病时的语气,惹得周怀年笑着轻掐她的脸颊,“你与徐家齐一样,‘近墨者黑’!”
穆朝朝拿下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人便缠上去,圈住他的脖颈,而后仰头在他唇上一吻,笑意嫣然,“嗯,被带坏了,看你还敢不敢让我和他们玩儿。”
周怀年双手将她身子托住,头抵过去,延续方才那个短暂的吻。
他的舌头很软,却又力道十足。就像他这个人,看似儒雅绅士,骨子里却又硬又狠。可她偏爱他这种男人,偏爱他软硬兼施地对待自己。
穆朝朝微张着唇,任由他含她,又咬她。耳朵在听彼此喘息的同时,还要听他含混不清地说话,“朝朝乖……不和他们玩儿……就和我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