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想进去的,然而只是犹豫了一下,门内的阿笙便看到了她。
阿笙小跑着迎出来,对她作了个揖,“穆小姐,先生在里头忙着,您稍等一下,我去唤他。”
穆朝朝摆了摆手,“不用,我进去就好。”
她提起裙摆就要迈腿,阿笙伸手拦了一下,小声说道:“穆小姐,先生交代过,若是您来,就不必进去了。他出来就好。”
穆朝朝蹙了蹙眉,不解地问道:“为何?”
阿笙表情为难,摇了摇头,“不清楚。里头在做法事,大约……大约是怕您被吓到。”阿笙的确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是周怀年这么叮嘱,他便这么照办。
穆朝朝思虑了一下,心想,也好。
方才她还在纠结,进去以后,是要吊唁还是不吊唁。显然,这种“做贼心虚”的心理,她还不能真正克服。
于是,穆朝朝不再追问,便对阿笙说道:“我去车里等他。你同他说,让他忙完了再来找我,不急。”
阿笙点头应下,又给她作了个揖,这才匆匆返身回去。
穆朝朝坐回车里,驾驶座上的双庆回头问她:“小姐,先生不在么?”
穆朝朝把头靠在车窗上,透过车玻璃,往成公馆的大门瞧了一眼,有些恹恹地答道:“他在忙,我们等一会儿吧。”说不急,是假的。方才那颗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的心,都已经压过了害怕的心理,若不是阿笙出来将她拦住,这会儿她都已经壮着胆子进去了。
周怀年已经抵沪两日了,他们俩却还没能见上一面。
她微微阖眼,不再说话。双庆见状,也不敢再多问,悄悄拉开车门下车,留给她一个得以小憩的空间。
双庆下来后,靠在车门上,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咬在嘴里。然而,火柴才刚刚划上,周怀年便从成公馆里走了出来。
双庆吓得手一抖,将火柴丢到了地上。鞋底慌乱地踩上去,并来回碾了几次,好不容易将火灭了以后,却发觉嘴里的烟忘了拿下来。
周怀年走过去,两指取下他的烟到眼前。看了看,便又架回他的耳朵上。
双庆吓得冷汗都要下来了,耳朵上的烟也不敢再动,想同他解释,这烟是穆小姐给自己的,却听到他淡淡地说道:“这东西,抽起来容易,戒起来难。你家小姐,没和你说吗?”
双庆还没来得及琢磨这话里的意思,周怀年已经走到后面,伸手去拉车门。
坐在车里的穆朝朝,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因为听到开门的动静,眼睛这才慢慢睁开。
“睡了?”周怀年眼里的笑意很是温柔,只这么虚虚地一晃,穆朝朝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她揉了揉眼睛,嘟哝着嘴再看他。周怀年坐进来,将她揽进了怀里。穆朝朝伸出手,环在他腰上。思念作祟,一时之间堵住了所有的话,两人就这么抱着,安静地待在一起。
约摸得有一刻钟的时间过去,穆朝朝才在他怀里闷着声说:“是不是,都快把我忘了?”
周怀年好似没听见,轻捏她的下颌,将她的头抬起,让她的眼睛看着自己,“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穆朝朝看他嘴角噙着的笑,便知道他是装的,于是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她要逃,他便追。
男人的大手拢住她的后颈,不待她做出反应,唇与唇便贴在了一起。
穆朝朝只微愣了一秒,下一秒便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周怀年呼吸乱了一下,复又重重地吻了上去。克制的思念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倾泻了出来。他吸吮她的软舌,她便用牙轻啮他的唇。
彼此呼吸紊乱着,唇齿紧紧相依。湿润的、疼痛的、酥麻的,多日未能尝到的滋味,此时仅在一个深吻里,都已经慢慢回味出了从前情事里的那些美妙……
一个长久的吻以后,周怀年的手从她开衩的旗袍里收回,又抚回她的背,唇贴着她的唇,哑着嗓子低喃:“在这里,不像话……晚上,等我回去……”
穆朝朝脸颊烫热,垂着眼,点了一下头。
彼此的心还在乱跳着,却不能这么不体面的不管不顾。周怀年最后在她额上轻柔地落下一吻,便弯下腰去替她穿好腿上的玻璃丝袜。
穆朝朝靠在汽车椅背上,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缓缓地吐气。等他替自己理好衣物,她才又靠回他的怀里。
周怀年揽着她的肩,手在她的胳膊上轻轻摩挲,“方才问的话,往后不准再问了。”
穆朝朝抬起头来看他,“方才什么话?”
被他一阵撩弄,穆朝朝脑子里早就一片空白,哪还记得起那句只是随口向他撒娇的话。
周怀年摇头笑笑,叹了一声,“算了。也不知道咱俩,是谁的忘性大。”
穆朝朝往他怀里钻了钻,笑着说:“我反正忘性再大,也不会忘了你的。”
这会儿倒是又想起来了。周怀年将她紧紧地搂住,认真说:“我也不会。这个,你也得记住。”
穆朝朝乖巧地点了点头,还竖起三根手指,向他保证说:“嗯,我发誓。”
周怀年被她逗乐,忍不住又吻了一下她。
穆朝朝笑得开心,却在看到他眼里红血丝时,唇角耷拉了下来。
“很累么?”她伸手去摸他的脸。这么看,好像连脸都瘦了一些。
周怀年没有回答,只说:“等明日出完殡,便能歇一歇。”
穆朝朝眼圈有些发红,有种自己做了错事,却要让他善后的感觉。可看他对成啸坤的后事越是这样尽心,她就越没法把事情告诉他。
周怀年可不愿看她哭鼻子,轻轻地将她又按回自己怀里,“别想了,什么都别想。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九,再累也累不死。”
穆朝朝瞪着眼睛看他,很认真地问:“为什么是九十九?不是一百?”
周怀年被她噎了一下,轻笑出声,“行吧,一百就一百,你说了算。”
穆朝朝伸手在他胸口轻拍了一下,没好气地嗔他:“又诳我。”
“是真的。从前就住我家前头的那个瞎子,你记得吧?他是算命的,街坊邻居都说他算得准。有一回我下了学从他家门前经过,他就这么跟我说了一句。”周怀年煞有介事地和她说起了故事。
穆朝朝再次听得一愣一愣,接着他的话茬说:“我记得,我记得。他总戴一副小圆的洋墨镜。有一回我上你家,也不知怎么的,他那日坐在门口,竟没戴着那副墨镜,两颗惨白惨白的眼珠子露在外面,把我吓得拔腿就跑。”
周怀年捏她脸颊,自己笑得胸腔都震。在这世上,也只有她,才能让他这样开怀的笑。
穆朝朝见他笑,心里也好受了一些。她偎着他,轻轻地捏着他的手指说:“你能活到一百还不止的。等回了北平,我就去找他说。”
“好,等回北平。”周怀年低头,双唇轻擦着她的发顶。
眼前的幸福好像突然变得很容易,然而,越是容易就越不能让人完全安心。穆朝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苏之玫……好点儿了吗?”
也不知她怎么就改了称呼,可是很显然,这个称呼对周怀年来说,已然顺耳很多。
“先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吧。医生说,应该还是情绪上的问题。”
穆朝朝点头,斟酌了一下,又问他:“住在哪家医院?我想,去看一看她。”
周怀年眉心微蹙了一下,问她:“一定要去?”
“嗯。”穆朝朝肯定,“在周公馆时,她还是挺照顾我的。”其实,楼小凤的死,让她觉得,自己更应该去看看她。
PS:
感觉二十多万字就能完事儿,可是这数据看起来没枝繁好了,呜呜呜,老周没支棱起来呀~
第六十三章 利用
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穆朝朝站在外面看了许久。病床上的女人一动也不动,只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头顶上灰白的天花板。穆朝朝想要敲门的手,伸了又缩,路上酝酿的一番安慰的话,此时到了门前,竟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犹豫着,来给苏之玫送饭的小丫鬟走了过来。穆朝朝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这小丫鬟是贴身伺候苏之玫的,在周公馆时,对着其他下人本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后来穆朝朝住了进来,为了维护苏之玫的立场,她便也拿看待下人的眼神来看待穆朝朝这位没名没分的“小姐”。
此时提着一篮水果的穆朝朝对着她笑,她却一点客套的表情都懒得表露,只拿眼角的余光斜了穆朝朝一眼,冷声道:“我们太太病着,不见外人,尤其是你这种没身份的外人。”
话说完,人便开门进了病房。穆朝朝的性子虽然看起来温润,但她最讨厌的便是狗仗人势这类小人。方才还犹犹豫豫地不知该挑在什么时候进去,这会儿倒让这目中无人的小丫鬟激了一把,直接开门进去。
小丫鬟正忙着将苏之玫扶起来,看到穆朝朝闯入,表情立马憎恶起来,对苏之玫说:“太太,我这就赶她出去。”
苏之玫看着也是一脸忿色的穆朝朝,却笑了一下,对小丫鬟道:“我请她都请不来,你却要赶她出去?”
小丫鬟怔愣了一下,憎恶的表情此时有些僵硬。
穆朝朝的脸色也缓和下来,将手里的提篮找了张空桌子放下,开口说:“烟台来的苹果,看着很好。”
“多谢穆妹妹了。”苏之玫说完,拿眼神示意小丫鬟,并吩咐道:“去,拿一些出去,洗了分给小护士。”
小丫鬟不情不愿,撇嘴应了声“是”,这才拿了几个苹果离开病房。
苏之玫想要起身,穆朝朝下意识地上前伸手扶她。苏之玫却蹙了一下眉,问她:“连你也觉得我有病?”
穆朝朝收回了手,抿了抿唇,说:“听说,你情绪不好。”
“呵,是都以为我疯了吧?”苏之玫下床,也不穿鞋,赤着脚走到窗边。她伸手推窗,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深秋的空气,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穆朝朝从随身的手包里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好心说:“天凉了,该多穿一些。”
苏之玫接过帕子,说了声谢,人便倚在窗边,同她说话:“是从成公馆那边过来的吧?见过周怀年了?”
穆朝朝轻点了一下头,说:“是。”
苏之玫笑,“那你胆子还挺大。”
穆朝朝垂了垂眸,老实答:“没进去。”
“是他不让吧?”苏之玫那双看起来空洞的眼睛,有时却仿佛看透了一切。
穆朝朝没说话,也就等同于默认。
苏之玫凑近她一些,压低声音又说道:“你以为他不让你进去是什么原因?别以为他不知道你都干了哪些事。”
她语气怪戾,穆朝朝听完,一脸震惊。
苏之玫拿帕子捂着嘴笑,“我看,就算你十恶不赦,他也得护着你。”
穆朝朝不语,心里在想,难不成周怀年真的知道?
苏之玫看穿了她的心思,哼笑了一声,说:“可怜他这么纵着你,护着你,你却一点都不知?你可真是好福气,能让周老板这样死心塌地地对你。”说完她叹了一气,“我就不行了,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真心待我……”
“楼先生呢?”穆朝朝脱口而出,抬眸去看苏之玫的反应,可那女人的脸上却挂着云淡风轻的笑。
“彼此利用而已。我寂寞的时候找他,他想要靠山的时候就找我。但在这利用里,也不能说是没情义。”她甚至已经向周怀年争取到了一个赴港的机会,是要给他的,然而……
苏之玫稍顿了一下,叹笑着说:“只是我们之间的情义,还抵不过他的血海深仇。”
“和日本人的?”穆朝朝问。这几日,她都在翻来覆去地想那晚的事。除非楼小凤与杜荔一样,都有不可告人的身份,否则,就是恨极了那些鬼子。
“与他相依为命的姐姐,几个月以前,在老家被日本兵给糟蹋了。好好的一个人,便这么死了。”苏之玫阖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就算那晚他不帮着杜荔混进戏楼刺杀成啸坤,想来,他自己也是要动手的。
听到这些话,穆朝朝的双手不由得攥紧,眼圈也在渐渐泛红。要不是楼小凤那晚的举动,死的大约就是杜荔了。正因为他转移了日本人的注意力,杜荔才得以逃脱。直到现在,杜荔的心里,依旧万分悲痛。
苏之玫用指腹揩掉眼角的泪,故作犯了烟瘾的模样,打了个哈欠。
穆朝朝看在眼里,心口不由得抽痛了一下,“楼先生的后事,我会偷偷替他办的。你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么?”
苏之玫笑了一下,摇摇头。而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幽幽地说道:“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就好。”
“周太太”,如今她只能死死地抓住这个名号。
*
这一趟医院去的,更让穆朝朝心事重重。回到自己的小公馆里时,便有些失落落魄的样子。双庆跟在她身后进的门,却已经先她一步听到了公馆里的动静。
“小姐,小姐,是先生回来了!”
双庆一脸兴奋地跑跳到她跟前,神游的穆朝朝这时才被拉了回来。
小楼里,周怀年的声音传出,她便将手包往双庆怀里一塞,提着裙摆就往里跑。等她跑进一楼大厅,便见到周怀年穿着她给他买的那套寝衣站在那里,发梢还湿着,指挥着阿笙搬这搬那。
穆朝朝站住了脚,一脸灿笑地看着他。周怀年回过头,方才还板着的那张脸,此时一见到她,也是笑意显现。
白日里两人才见的面,这会儿再见,仿佛又有不一样的感觉。
穆朝朝的心,砰砰跳着,不敢挪动半步。直至他向她走来,她才不自觉地迈腿,也向他靠近……
第六十四章 生命
阿笙极有眼色,冲着穆朝朝身边的双庆努了努嘴,两人便赶紧搬着东西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等他们走远后,穆朝朝几步跑上去,伸手环住周怀年的腰,眉眼如弯弯的新月,连嘴角也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
“回来得可真早呀。”她在周怀年的怀里蹭蹭,就像一个得了意外惊喜的五岁孩子。
周怀年一手揽在她背上,一手轻揉她的发顶,“明日一大早就得走,想着早些过来,这样还能与你多待一会儿。可谁知道,你竟比我还晚。”
他语气里故带嗔怨,穆朝朝忙不迭地点头,对他解释:“我去医院了,所以耽误了一会儿。”
“哦。”周怀年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多做追问。尽管将苏之玫送到医院以后,他也没去探视,但医院那边,一直就有专人向他报告每日的情况,只要苏之玫不出什么幺蛾子,周怀年也就都随她去了。
穆朝朝见他不愿多谈这件事,便也没再说下去。她扫了一眼地上堆放的一箱箱东西,问他道:“这些都是什么?”
周怀年拉她的手,走过去翻看,“有北平带回来的,你爱吃的。还有这次祭祖,那些宾客给送的。”
穆朝朝蹲下身,随手打开一个木箱子,里头的珠宝首饰晃得她差点跌了一个趔趄,“这……这又不是贺寿,怎么还送这些东西?”即便是贺寿,也没有送这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