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之上——观野【完结】
时间:2024-08-27 14:36:44

  “山崩非人力所能预料,同你没有干系,”谢神筠话一出口便让听的两人心中一跳,“救灾的事温大人同崔大人都做得很好,明桢这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至于旁的事情,就不必操心了。”
  谢神筠没有多待,话说完便携温岭出了门,长廊依旧是来时模样。
  “这几日尊夫人辛苦了。”谢神筠道,她送温岭出去,正穿过长廊,廊外皎白一片,屋脊上栖着几只寒鸦,几点萧瑟凄凉的黑,谢神筠偏头看了,口中仍是淡淡,“此行匆忙,也不曾好好上门拜访,是我的过失。”
  她礼数周全,温岭却愈发惶恐。谢神筠的莫测心思在短短一个照面之内已让他如临深渊,哪里还敢同她攀什么姻亲。
  “不敢,郡主尊贵,这几日又奔波劳碌,原就该下官携内子来向郡主请安。”
  “温刺史人没有亲至,废的心思却不少,”院里开了几枝早梅,颜色娇嫩,谢神筠瞥过一眼,说,“有心了。”
  她话里捉摸不透,听得温岭愈发冷汗涔涔,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方才的话也是说给大人听的,山崩的事既然同大人没有干系,朝廷纵然追责,处罚也不会太重。况且太子妃有孕是大喜,陛下也许久不曾这样高兴了。”
  谢神筠微微侧首,眼睫压低了雪光,肌骨剔透如冰,分明比霜雪更冷。
  他们没有走远,温岭立在侧后方,看清谢神筠眼底殊无笑意。
  今上只得二子,自谢皇后入宫起,除了中宫所出赵王殿下,太极宫中便再没有小儿夜啼之音。
  温岭不至于迟钝到看不清局势,皇后与东宫不和,太子妃有孕,于国是大喜,于皇后却未必。
  陆庭梧当真不知道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吗?谢神筠挑了这个时候带上温岭在他面前挑破此事,不仅是在警告陆庭梧,还是在说给温岭背后的人听。
  温岭举棋难定,只附和道:“的确是大喜。”
  话音刚落,屋脊上的寒鸦忽地哀叫几声,凄厉得让人心头一惊。
第04章
  外头几声枯枝脆响,积雪簌簌而落,数点黑影倒头便栽了下来。
  廊外探出张人脸。
  “我说夜里总有鬼叫,吵得娘子睡不好觉,原是栖了几只乌鸦,真是晦气。”那婢女看着年纪尚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说话做事也是一团孩子气,指间还夹着几粒石子,方才射下乌鸦的石子便是出自她手。
  她倒吊着从檐角跳下来,两步便到了谢神筠身后,冲她笑吟吟道:“娘子回来啦。”
  谢神筠看雪地上几点零星梅花,说:“乌鸦逐腐肉,它们这是闻着味来的。”
  阿烟没叫那乌鸦尸体污了谢神筠眼睛,踢了两团雪过去将它埋了,又叫了个侍从来打扫干净。
  温岭又是告罪,连连道:“下官疏忽,竟叫这些脏物混了进来,还扰了郡主清静,实在是罪该万死。”
  阿烟面上带笑,道:“只是一时疏忽吗,那些个乌鸦停在院子里好几日,出个门也跟着,我还以为是温大人特意找来的呢。”
  温岭指尖生麻意,听出了讥讽,但他不敢辩解,眉眼带出点无可奈何的苦意。
  “阿烟。”
  谢神筠声音不重,却让阿烟立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退了一步,向温岭赔罪。
  温岭哪敢受她的礼,阿烟却是个倔的,认真朝温岭赔完罪,又对谢神筠道:“娘子,崔大人寻你呢。”
  阿烟仔细回想:“说是矿上那个主事醒了,崔大人让您去问话。”
  廊中有穿堂风过,冻得温岭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醒得倒是巧。”谢神筠侧眸看向温岭,关切道,“近来天寒,温刺史注意身体,莫要感了风寒,庆州诸事还要仰仗大人呢。”
  送来驿馆的三个主事死了两个之后谢神筠就把人挪去了内院,看顾的人也是两人一班、寸步不离。
  谢神筠来得很快。
  那主事原本只伤了皮肉,后来病情却陡然加重,日日都要用汤药吊着性命。屋里药气腥苦,窗户也闭得紧,陡一掀帘谢神筠便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崔之涣还坐在窗下,身如青松,黯淡天光在他身周蒙上一层阴翳。
  “郡主,”他手里攥着一方血帕子,那是方才擦拭主事口中溢出的鲜血时留下的,“你来迟了。”
  ――
  “什么也没问出来。”崔之涣反复洗过几遍手,仍是觉得指缝间还残着血渍,“煎药的小厮已经自尽,送药的都是禁军,药没过旁人的手。厨房的仆役都是驿馆的,最长十三年,最短两年,都是温刺史府上签了身契的杂役。”
  崔之涣擦干手上的水迹:“人都是我们来庆州之后才出的事,有人不想矿山的案子再查下去。”
  监察御史要下到地方督察百官,崔之涣原本督剑南、黔西二地,庆州归属江安,他没有打过交道。但各州情况相仿,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牛鬼蛇神横行。
  谢神筠从他话里听出一点端倪,她开窗散了满屋药气,并不理会崔之涣的提防,问:“你查到了什么?”
  崔之涣一顿,不料她如此直率,略一思索便说了实话:“十月十九,正是山崩之前,检库中有一笔火药支取,远超平时开山采矿的量。主事说这笔火药当日便用于开矿,明细皆有记录,但实情到底如何已无法查证。”
  这就是山崩的好处,无论矿上有多少蹊跷,都随乱石一并被掩埋下去了。
  “矿山幸存的工匠和矿工提审了三十七人,我又带人走访了矿场,将当日山崩的情形推演出了一个大概。”崔之涣道,“矿山山崩不是天灾,人祸可能性更大。”
  谢神筠并不意外,接到奏报当日俞辛鸿同颜炳就因此事争执过,如今也算不上什么确切的结论,没有证据,所有猜测都只是空谈。
  “矿山的账目也有问题。”崔之涣说,“这两日俞侍郎和颜主事吵得厉害,险些动了手。”
  年底御史台和户部核账,矿山受工部监管,账目除了要上呈工、户二部,还要在州府留档,而庆州的账经得起查,却经不起细查。账目对不上,户部首先就要撇清干系,户部尚书岑华群那个老狐狸,一定是早就看出了庆州水浑,才只让了一个六品主事来,套住的除了俞辛鸿,还有崔之涣。
  他在局中,远比旁人看得清明。但崔之涣偏偏又是这样的人,纵然看清了局势,他也绝不会置身事外。
  日影渐沉,剥去明亮,只剩了阴。太医从内室出来,对谢神筠摇了摇头。
  窗外传来几声鸦啼,分明白日的时候阿烟才将鸟雀都清了个干净,入夜却又凄厉啼鸣起来,像是盘旋在驿馆上空的怨鬼。
  崔之涣说:“矿山监官和主事都死了,清楚内情的人十不存一。”
  “温岭在庆州做刺史多年,矿山的事他不会不知。”谢神筠仍是淡淡的,“就是不知他是老虎,还是伥鬼。”
  他们沉默半晌,崔之涣在啼鸣里说:“还有个线索。”他转身,薄淡的眉眼便隐进暮光中,显出冷玉似的色泽,“方才周守愚醒着时我已问过他几句,他话中问及了一个人,此人被救出矿山,入了庆州后却失踪了。”
  谢神筠已知道他说的是谁:“章寻。”
  ――
  谢神筠没让温岭离开,他被带着去用过晚膳,又在屋中静坐了一个时辰,中途除了婢子来添茶,便再无旁人。
  他想让下人回府去给夫人送个口信,也被阿烟笑吟吟地挡了回来。
  待谢神筠召见他,温岭已换过了三回茶,坐立难安。他踏着薄暮进去,这回屋中倒是生了暖炉,帘子一放下去天色似乎便沉了。
  婢子挑烛,谢神筠迎着烛光,似乎还在看温岭今日才送来的伤亡名录。
  “周守愚人虽然醒了,但意识还有些不清楚,”谢神筠道,“崔大人没问两句他便又睡了过去,口供里头还有许多没说明白的地方,只好先来问一问温大人。”
  两句话问上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温岭不知道谢神筠到底问出了多少,道:
  “是,不过矿上的事,下官也不甚清楚,可能一时也说不明白……”
  “不是矿上的事,”谢神筠顿了一顿,换了支墨笔,在名录上重新圈出个人名,道,“是他提到了一个人。”
  谢神筠单刀直入:“温大人,这个叫章寻的人去了哪里?”
  温岭一惊,冷汗立时便下来了。
  她知道了。温岭脑子里只剩了这句话。
  温岭还记得这个人,他亲眼看着他从乱石下被挖出来,抬下山去,人也没死,可就是――不见了。
  矿山一塌,伤亡惨重,起初谁也没发现少了一个人。吏胥编了名册,方便统计伤亡,章寻的名字也在册上,可不过一夜的功夫,温岭根据名册去找人时,才发现章寻不见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人……失踪了。”这话说出来温岭也觉得艰难。
  “失踪?”谢神筠重复。
  “那日山崩,人杂乱得很,这人具体是如何失踪的,下官、下官也不……”他声音渐低,鬓边出了汗,人却不敢动。
  屋中烧着炭,温岭却似在寒气下无所遁形。
  谢神筠还在等他答话。
  稍顷,温岭定下心神,终于抬头直视谢神筠。他道:“郡主是想问章寻,还是想问矿山?”
  谢神筠看着他。
  岭该有峰峦叠嶂。但自谢神筠到庆州起,温岭便没给过谢神筠正视他的机会。若非他着官袍、佩鱼符,站在谢神筠面前时看上去只像个寻常布衣。
  她此前看过温岭的履历。他是青州人士,耕读出身,少时便有盛名,登科之后却就此沉寂。吏部的政考,他考了四年才得到做官的机会,在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先是做了知县,同荀夫人成亲后才被擢升为刺史。
  这些年他在庆州为官,只能算无功无过,三年一次的考评他得了两个中上,没够上提拔的机会。他夫人虽然姓荀,但荀家这代已无出仕之人,江安六州历来便是采矿重地,里头水深,仅凭他夫人姓荀,还趟不了这里的浑水。
  “这二者有区别吗?”谢神筠搁了文书,拿起了周守愚的口供,“章寻私逃,是因为他私自开矿倒卖的事情败露,但庆州呈递到中枢的账目却没有问题。温刺史,这就是你治下的庆州。”
  谢神筠语气不重,却让温岭耳边如震惊雷。
  孤烛盛光,温岭面容寸寸黯淡下去,他在烛泪中斑驳了两鬓。
  他再开口时透着苦意,说的却是不相干的旧事:“郡主,我是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的,那时庆州是镇西节度使虞显说了算。延熙十二年我被擢升为庆州刺史,次年镇西、朔方节度使叛乱,烟尘千里,两府十三州被踏于马蹄之下。”
  温岭在那之前没提过刀,在那之后他见不得血。
  那是数年前新亭之乱。大周半壁江山险些沦丧。
  “我困守庆州半月,叛将虞显要我开城投降,否则他攻破庆州之后就屠尽满城。”温岭不是没有显露过峥嵘,他年少时也曾挥斥方遒,琼林宴上意气风发,何等自负,那时他还没有预见自己半生的不得志,也料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左右两难,“劝降书搁在我案头那夜,我已存死志。”
  太难了。
  温岭说:“江安六州既非关隘,也非军事重镇,郡主,你可知虞显为何非要拿下庆州?”
  谢神筠盯着他。新亭之乱时她还未及笄,镇西、朔方叛乱的消息举朝震动,定远侯沈霜野带兵平乱,铁骑马踏关南。那时谢神筠在琼华阁,三省卷宗她尽皆看过。
  她说:“铁矿。”
  温岭点头:“对,因为庆州有铁矿。铁矿开采、冶炼、运输费时费力,所以冶所必定设在矿场附近,换句话说,庆州有江安最大的军备库。”
  谢神筠说:“新亭之乱后,庆州的军备库被裁撤,军需都挪去了新都。”
  “但冶所还在,”温岭道,矿石被开采出来必须要先冶炼,所以冶所不能离矿场太远,“郡主与其问矿山,不如问冶所。”
  谢神筠面色微变。
第05章
  庆州吏治混乱是从穆宗皇帝时开始的。明宪年间因为国库空虚朝廷短暂开放了盐铁经营之权,各地便生了乱象。随后不过两年,穆宗皇帝便取消了盐引铁券,但民间仍是屡禁不止,私采私贩之举不绝。
  庆州的账目近些年来都很干净,温岭功不可没。现在看来,庆州也早就不是他说了算。
  今夜无雪,星光微明,花枝绽了冷香。入夜后驿馆藏满暗影,花枝在阴影中抽条出诡谲姿态,无端显得可怖。
  长廊上灌满凄诮的风,谢神筠行止无声,风过袖时却有簌音,她寻到崔之涣,道:“我要立即离开庆州。”
  崔之涣还在周守愚屋中,周守愚“昏迷”之后他便一直没走,连带着屋中下人也不许踏出一步,他还要等周守愚“醒来”继续审问。
  “温刺史说了什么?”
  “私下倒卖铁矿不算什么,即便东窗事发也没必要炸掉矿山,”矿山一案处处透着诡异,此刻都连成了线,“除非是比私开铁矿更重的罪责,矿山坍塌的那一段,不止有矿场,冶炼所也设在那里。”
  崔之涣悚然而惊:“私铸兵甲。”
  涉及冶所,普通的私铸铁器之罪不至于丧心病狂到炸掉矿山,崔之涣能想到的只有私铸兵器甲胄。的确,若要暗囤军需,没有比矿山更方便的地方。
  此案已不是他能深究的,但崔之涣蓦然想起矿山案牵扯进去的另一个人:“陆大人――”
  矿山案因陆庭梧督查而起,他自己也险些死在矿山之下,但他醒转后的这几日对其中蹊跷只字未提,崔之涣辨不清他的想法。
  “我已经让禁军去请他了。”谢神筠说。
  长廊外花枝摇动,蔓起冷光,刀兵声炸起,破风时撕开漆黑夜幕。
  饶是崔之涣再沉稳,也难免在突变中白了脸色。
  阿烟从廊桥翻下,迎上刺客刀锋,身影如鸿。
  刀光破开皮肉,锈红在惊电中溅上白瓣。她甩了甩刀上血珠,拨开花枝抬头喊:“小星星,下来接客了!”
  瞿星桥踩着花枝点踏,碎了一地残瓣:“闭嘴。”
  屋脊上的鸦被惊得扑扇翅膀,忙不迭地飞高,却不肯离去,等着天亮前饱餐一顿。
  杀伐之音扑到谢神筠脚下,没能让她回首,她眉眼侧过星子冷光,荧烛辉月都被一并压下去,她让人将屋中周守愚的尸体一并带走:“周守愚伤重,照顾他时要小心些。”
  接着又对崔之涣道,“崔大人,我们马上启程。”
  崔之涣敛住心神,说:“俞侍郎和颜主事还在府衙未归。”
  “赈灾事宜还需要他们收尾。”谢神筠眼也不眨,“他们在庆州没有危险。”
  崔之涣心念急转,道:“我要留下来。”
  谢神筠知道崔之涣想做什么,但她并不看好:“矿山被炸,所有的物证都已经烟消云散,留下来也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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