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之上——观野【完结】
时间:2024-08-27 14:36:44

  “还有人证。”
  谢神筠朝屋中看去,摇头说:“我们到庆州这几日,温崇山始终不曾开口,刺史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
  更何况谢神筠怀疑,真正知道冶所内情的那些人只怕都已经被灭口了。幕后之人连矿山都炸掉了,必然是要做得干干净净的。
  崔之涣坚持道:“我不信庆州再找不出一个知情之人。”
  “知情又如何,没有证据,都是空谈。”谢神筠道。
  “温刺史那边或能找出缺口。”
  “明哲保身,他可以开口,但绝不会出来指证。”谢神筠欲扬先抑,转而道,“不过他已经给你我指了一条明路。”
  那个从庆州失踪的章寻,不仅谢神筠在找他,还有别的人也在找他。
  院中胜负已分,残梅白雪凋出满地狼藉,阿烟跨过栏杆回来复命:“郡主,一共七人,都已伏诛,没有活口。”
  “嗯。”谢神筠等了一会儿,还没见禁军把陆庭梧带来,不由皱眉,“瞿星桥怎么还没回来?”
  阿烟自告奋勇为主分忧,很快就去了又回:“娘子,陆大人说他腿伤未愈,太医要他不能移动,瞿星桥已经把人捆了带上马车了。”
  崔之涣不由侧目。
  驿馆遇刺,陆庭梧不可能没听到风声,他不肯跟谢神筠走是另有所图。
  谢神筠没放在心上,语调冷淡:“走吧。”
  ――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官道上结着碎冰,路不好走。他们夤夜行路,被拦在了城门前。
  马上临着冬节,商队往来频繁,城门处却用拒马封道,喧沸中隐有焦躁。
  “怎么回事?”有人低声问。
  封路的军士面无表情说:“有重犯越狱,在各州流窜,来往人马都要盘查。”
  那人还想问些什么,却在军士冷冰冰的目光中住了口。
  真是晦气!偏赶上重犯越狱,连年节都过不安稳。被拦住的商队只好互相宽慰,耽搁点时间便耽搁了吧,重犯呢,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早日抓起来,也好过让他们提心吊胆的,都不敢往江安这处来了。
  但瞿星桥耽搁不起。他驱马至车旁,低声道:“郡主,前头封路,车马都要检查。”
  围在当中的一辆马车用重帘隔绝风雪,四角垂着银红流苏,白玉牌上刻就“瑶华”二字,象征主人身份。
  竹窗被推开小半,青绿竹节上搭了只白如玉的手。谢神筠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踪,便是要引人来查,出城被拦也是意料之中。
  她不动声色地看过四周,心下有了决断,道:“今日得出江安。”
  瞿星桥自然知道他们此次行程赶得急,当下得了谢神筠的准话便不再有顾忌。随行禁军挂上腰牌,刀兵一亮人群便如潮水分涌,瞿星桥在拒马前勒绳,冷声说:“禁军行事,立即放行。”
  军士一愣,审视地看过瞿星桥,又接过腰牌仔细验证真伪。
  “这位大人请等一等,马车也要检查。”几个军士交换过眼神,不卑不亢道。
  瞿星桥眉头一压,殿前都指挥使的气势立时盖住了这寸天地。
  “贵人玉驾,岂容尔等冲撞,放行!”
  霎时雪光一片。
  守门军士不敢和禁军起冲突,只好让人搬开拒马放他们过去。
  一出城门谢神筠便下令疾行,连行数十里,探路的禁军回来,报后面有人追了上来,人数不少。
  雪拥南岭,谢神筠掀帘而望,入目青山皆白,岭上天光黯淡处有株白梅早开。
  她凝神去听,眉心渐有一丝讶然。
  不过片刻,梅上忽有阴云席卷,鸦雀齐飞,天际隐有马踏长空之音,山雪为之震颤。
  禁军听到这动静,皆严阵以待。
  稍顷,黑云便破开风雪,玄甲红缨的兵卫在雪中格外显眼,似过境洪流。
  瞿星桥微微眯眼,在风雪中辨出当先一身银白盔甲。
  ……是燕北铁骑。
  各方驻军无令不得擅动,如今又无战事,铁骑南下,只能是将领入京述职,既然如此,那为首那人只能是燕北节度使沈霜野。
  算来他年底入京受赏,也确实该在此时南下。但偏偏是在他们出庆州之后追上来……除非铁骑早便停驻庆州,始终隐而不显。
  他心下一沉,不知矿山一案这位定远侯又牵扯了多少。
  铁骑已到近前。
  瞿星桥遥遥下马,就要上前见礼,他身前人却径直越过他,激起漫天风雪。来人纵马疾驰,冲破禁卫防线,寒芒划破风雪,将细雪都碎成两半。
  直直将刀光探进车上垂帘。
  瞿星桥怒喝:“沈侯爷!休得放肆!”
  沈霜野是三境大帅、藩镇诸侯,禁军不敢同他起冲突,但郡主车架在此,瞿星桥也只能进不能退。
  附近禁卫齐齐拔刀。
  铁骑同样逼近,刀剑齐鸣,声如奔雷。
  沈霜野充耳不闻。
  刀剑已迫近,他却好似不受影响,一刀挑开车上垂帘,旁若无人地往里深望。
  垂帘挑至一半,便死死停住。
  帘后人同样以佩剑按下他横切过来的长刀,恰将重帘挡在半路,只露出半幅银边绣雪的绯丽裙裾。
  沈霜野目光自刀上挪开,剑柄上“名冠神都”四字扎进他眼底。
  “瑶华郡主?”沈霜野道。
  他握刀很稳,风雪过肩后露出一张极年轻英俊的脸,面容在天光下显出一种凛冽的白,似孤星朗照、雪里寒芒。
  敛尽天光。
  “侯爷安好。”谢神筠稳坐不动。
  沈霜野眉间霜华如冰,气势迫得身侧禁卫不敢近前,风雪为之一停。
  沈霜野问:“郡主这是往何处去?”
  谢神筠平静说:“自然是回长安。”
  “听闻庆州山崩,郡主受命宣抚,如今诸事未结,郡主怎么就急匆匆地回长安了?”
  “侯爷说笑了,”谢神筠温声道,“我不过闺阁女子,如何能担宣抚之职,山崩一案自有俞侍郎主理,我就不添乱了。”
  这话说得何等冠冕堂皇,轻轻巧巧的就将自己从此事中摘了出去,沈霜野都忍不住要为她喝彩。
  他握刀的手指紧了紧。
  谢神筠话锋一转,又轻言细语说:“倒是侯爷高义,竟率铁骑专程绕路前来救灾,待崔大人回京之后一定将侯爷义举禀明圣上。”
  寥寥数语便反将了沈霜野一军。
  沈霜野沉默数息,料到谢神筠这几日将庆州城中暗藏的铁骑都看在眼里。但她始终隐而不发,是算准今日沈霜野会主动现身还是另有目的?
  “请功就不必了。既然郡主都说是义举,又何必劳烦崔大人,要真是如此,倒显得我是为抢功来的。”
  沈霜野缓缓收刀,刀鞘重重摩擦发出的铮鸣令人齿软,他冷声道,
  “坏我名声。”
第06章
  他二人针锋相对,偏要拿崔之涣做筏子,被提及的崔大人倒是沉稳依旧,不见异状。
  “是吗?”谢神筠真心实意地说,“既如此,侯爷不为功名利禄,真是高风峻节,阖该流芳千古。”
  流芳千古是好词,用在活人身上却未必。
  沈霜野眼神陡沉,目光不偏不移,凝在谢神筠车架上。
  “侯爷。”副将况春泉显然也听清了谢神筠最后那句话,打马上前,忧心冲突加剧。
  瞿星桥似有所觉,同样担忧这尊煞星再肆无忌惮一回,很快挪了一步,提防着他随时动手。
  片刻后,沈霜野眼底浮出一丝冷笑,这位贵女,不仅眼毒,含沙射影的本事更是厉害。
  他收刀回鞘,微一颌首:“多谢夸奖。”沈霜野道,“及不上郡主神姿高彻,冠盖京华。”
  那柄上刻“名冠神都”的龙渊剑也被收回去,垂帘下放,彻底挡住天光,也将谢神筠裙上描红牡丹一并遮了去。
  分明隔着重帘,谢神筠却好似能看清他,在重帘落下的那一刻谦虚道:“侯爷过誉。”
  垂帘隔出明暗,这两人言语来往都客客气气,半点看不出适才的剑拔弩张。
  沈霜野说:“既然郡主要回长安,不如同行?我也好护送郡主一程。”
  “燕北铁骑乃杀敌之军,怎好做我的护卫,”谢神筠道,“我怕折寿。”
  “郡主福祚深厚,不是命薄之人。”沈霜野目光往后一转,陆庭梧就在其后的那辆马车上养伤,“既然同路,护送郡主一程也是无妨。”
  沈霜野打马后退,正欲离去,却听得身后谢神筠声音再度响起:“沈侯爷。”
  她语调泛冷,“既要同行,也免不得要提醒侯爷一句。江安风雪盛,侯爷行路千万小心。”
  语中隐含威胁。
  沈霜野猝然回头,只能看见稳稳落下的重帘,将其中人影遮得严严实实。
  只听谢神筠稳声说:“启程吧。”
  沈霜野扶刀立于雪中,看谢神筠车架先行,渐被白雪吞没。片刻后他握紧缰绳,也说:“走吧。”
  高马鸾驾已将铁骑抛在身后,阿烟看谢神筠收剑之后便静坐不语,眼却还一直望着垂下重帘,不由开口:“这定远侯,也太嚣张了一些。”话里颇有愤愤不平之意。
  谢神筠还在想那柄探进来的重刀,刀身照出雪光,有璀璨寒芒。
  可以想见,沈霜野该是站在天光下。
  铁骑俱着重甲,行军百里也不过一日之功,如今放慢脚程,倒果真依言送了谢神筠一程,直到夜幕时分落榻驿站。
  时值岁末,各地官员纷纷进京述职,谢氏的高马鸾驾已让众人避过一次,如今又来了镇守两境的燕北铁骑,更是让人心神为之一凛。
  驿官迎出来,面露难色。驿站中房间已是不够,禁军加上铁骑人数众多,只怕是住不下,偏偏他谁也得罪不起。
  瞿星桥并不在意,驿馆便又转向沈霜野:“沈侯爷,今日只能委屈……”
  沈霜野站在堂中环立四周:“无妨――”
  话音未落便听楼上有人缓叹一声,嗓音清淡:“侯爷一路奔波,自然应当好好休息。”
  谢神筠先行,已至楼上。
  沈霜野仰首,便见楼上一圈帷帽紫纱曳地,隐约露出描金莲纹。谢神筠扶栏而望,如立金殿玉堂,自有神光流淌的高彻之姿。
  “把我的房间让给沈侯爷,”她吩咐左右,“听闻沈侯爷非蜀锦不枕、明丝不睡,寝时必要有明珠晕光、奇楠香燃,如今在外条件不好,难免委屈了侯爷,还请侯爷不要嫌弃。”
  堂中霎时一静。
  这样多的要求,奢靡二字都不足形容,偏偏谢神筠还用的是“听闻”二字,更叫沈霜野无从反驳。
  况且谢神筠既然敢这样说,这传闻只怕也不是无的放矢。
  沈霜野按住刀柄,动了动唇,面容分明是平静的,话却说得又薄又冷:“哪个挨千刀的在外头坏我名声?”
  况春泉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地回想了一阵,说:“这话好像是侯爷您自个儿说的。”
  他是沈霜野副将,也是家臣,所历之事不说过目不忘,但也能记个十之八九,“去岁您回长安时,宣世子邀您去吃酒,您不想去,就说了这话来打发他。”
  沈霜野压根就把这事忘了个干净,哪曾想随意敷衍之语能传得长安皆知。
  “宣蓝蓝。”不用想,这话必是从宣蓝蓝口中传出去的。沈霜野面上平静,实则杀气都从齿缝间泄出来,“回京后记得提醒我,剐了宣蓝蓝的皮。”
  他说话声音很轻,眼还一直盯着楼上。
  沈霜野隔着帷帽同谢神筠对视,辨不清对方意图。心里转而多了几分沉思,他冲谢神筠来的,目的根本没有掩饰,谢神筠对此也应当心知肚明。
  “好啊。”沈霜野望过谢神筠,忽地应下,“那就先谢过郡主了。”
  ――
  贵女出行,即便只是临时落脚之地,谢神筠的房间也布置得奢华舒适。
  听闻谢神筠自幼被皇后养在宫禁,圣人视她如亲女,食邑待遇一应比照公主而来,连封地都在富饶中州。端看这满室富贵,也能窥见一二了。
  况春泉侍立在侧:“侯爷,瑶华郡主走得这样急,想来也是发现了矿山有问题。”
  “她没发现才是问题。”沈霜野目不斜视,先倒了杯茶,却不饮,“谢神筠此人――”
  他微微眯眼,用了两个字形容:“难缠。”
  沈霜野久在北境,同这位瑶华郡主打过的交道不多。但他也知道谢神筠的手段,比她的艳色更灼人的是她冷酷强硬的行事风格。
  况春泉也将方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闻言一哂:“昨夜瑶华郡主遇刺,也许她正提防我们呢,侯爷便自己送上门去了。”
  沈霜野问:“驿馆中那几个刺客,可查清来历了?”
  况春泉摇头,他们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禁军接过馆中巡防后便将消息捂得紧,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昨日驿馆里不仅有刺客行刺,还有那个姓周的主事也醒了。”
  沈霜野端详着杯中茶水,这上好的春月银雪泡出来清亮亮一片,能映出人影:“那谢神筠到底查到多少,就很难说清了。”
  “我们比郡主先到庆州,她能查到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我们不过是多了两日的先机,算不了什么,”沈霜野目光清明,茶杯在他指尖旋转,滴水不漏,“恰恰相反,我们能查到的消息,她都已经知道了才是。”
  况春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沈霜野的意思:“侯爷是怀疑――”他往上指了指,道,“那几个主事是关键。”
  “陆庭梧巡查矿山的时机挑得巧,谢神筠来得更巧,”沈霜野摩挲着茶杯,道,“昨日那个姓周的主事一醒,驿馆中便出现了刺客,我们猜的没错,炸掉矿山的命令绕过了温岭,但绕不过矿山的主事。那几个主事都是知情人。”
  “那他们事后被灭口也在情理之中,”况春泉皱眉道,“若是这样,除开失踪的章寻,如今还活着的周守愚就是唯一的人证。”
  “不仅是人证,几个主事的分量不够。无论是私铸兵甲还是炸掉矿山都事关重大,不是几个主事能决定的,背后还有人。”
  “那章寻的失踪,就是他早便猜到自己的下场,赶在被灭口之前逃跑了。”况春泉说,“铁骑停驻庆州,没寻到章寻的踪迹。昨夜之后郡主也在找他。”
  “不是谢神筠在找章寻,”沈霜野迅速思索着其中关窍,“是周守愚醒来之后要找章寻。”
  其中微妙的区别只昭示着一种可能。况春泉道:“章寻手中有物证。”
  “那我们就得知道姓周的到底说了什么。”
  况春泉道:“人是崔之涣亲自审的,口供只有瑶华郡主知道。郡主回京也带上了他,人就在走廊最尽头的房间里,瞿星桥亲自看守。我可以寻个机会探一探。”
  “探?”沈霜野道,他眼神很冷,斩金切玉的锋利显露,端坐时也给人以压迫感,“谢神筠拿着周守愚的命在做饵,先后钓出了驿馆刺客和我,如今就是设好了套等着你我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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