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春泉自然而然地垂首,即便在军中,也很少有将领敢直面沈霜野带来的威压。
沈霜野盯住了中间的那堵墙,黑色的影占据了大半墙面,他一动,那狰狞的怪物便要破墙而出。
他敲了敲桌,说:“但有一点古怪,我至今没有想通。如果炸掉矿山是主事做的,那根本没有必要灭口,事后朝廷追查,也可以用开矿不慎遮掩过去。若是要扫尾,那就该做到万无一失,在炸掉矿山的同时就让他们一起葬身山腹,但偏偏他们又活了下来,只能大费周章地去灭口,前后矛盾。”
这种前后矛盾的诡异一直盘绕在沈霜野心头,端看如今牵扯进来的除了地方州府和将领,还有东宫和皇后,便让这场山崩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况春泉想到了矿山案中一个极重要的人:“如果是因为陆庭梧呢?如果炸掉矿山不是因为侯爷在北境截获的那批兵甲,而是因为陆庭梧巡察矿山时发现了异常,那就不是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这样的话炸掉矿山就是主事们的主意,根本没来得及上禀,事后山崩之事闹得太大,幕后之人怕私铸兵甲的事情败露,这才派人来灭口。”
这样一来似乎就说得通了。
“……太巧了。”沈霜野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
偏偏就在沈霜野截获那批私铸的兵甲、又查到庆州之后,矿山便山崩了。
所以沈霜野让温岭把矿山账目的问题递给崔之涣,又把冶所之事透露给谢神筠,就是想借他们的手查清矿山山崩的真相。
“但能说得通。”况春泉道,“几个主事都是入了驿馆之后才出的事,恰恰也是朝中派来的宣抚使到达庆州之后。”
工部、户部、御史台,还有一个谢神筠。若要扫尾,没有比宣抚使更好的人选。
矿山账目的问题不是这一两年才有的,在此之前本该负责稽查账目的工部和户部却从来没有发现,是真的没有发现,还是这两部之中本身就有问题?
沈霜野环视过室内奢华陈设,想起车架中执剑横挡的人,又想起楼上一袭摇曳紫纱。
“长安。”矿山通天,不仅塌了庆州半境,大周朝堂也在动荡,沈霜野想到这几日探查到的消息,说,“俞辛鸿和颜炳还留在庆州。”
颜炳暂且不提,俞辛鸿可是陆仆射亲信。
况春泉若有所思,忽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入套了。侯爷才到庆州,矿山便塌了。”他道,“又是私铸兵甲这样的大罪,还能威胁一州刺史,侯爷,倘若瑶华郡主怀疑你――”
怎么看,沈霜野这个掌北境兵马、又位高权重的定远侯嫌疑很大。
他在沈霜野的目光下住口。
沈霜野垂眸,将杯中茶饮尽:“那她就是蠢。”
第07章
一墙之隔,银雪茶香飘了满室。
谢神筠临窗,被天光勾勒出清彻风骨,她听崔之涣道:“温刺史很是敬重定远侯。”
谢神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庆州城被围的那半月,温岭死守无果,最后是沈霜野砍下了叛将虞显的头颅。
要说温岭是被沈霜野所驱使,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是人是鬼,今夜就能见分晓。”谢神筠眸光深深,落音时似有千钧之力,“今夜警醒些,馆中不会太平。”
――
夜深雪重,屋中烛火吹灭,脚步声落于梁瓦时寂静。
细长的影横过窗檐,在大雪中掩去行迹。馆外值守的士兵抬头,只看见半夜纷扬的雪花。
沈霜野没睡,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刺客破窗而入的动静遮掩过衣物摩擦窗檐的细微之音。
他贴着暗影进去,落地时已至刺客脑后,霜刃绞过劈来寒光。
相擦的瞬息似有火星迸溅。
屋中很黑,但摆设与他住的那间屋子类似,简单了然。沈霜野错眼去瞥,床榻上空空如也。
是谢神筠也早有预料,因此将人藏了起来?沈霜野无暇细想。
刀锋已至眼前。
沈霜野侧身避过,霜锋悍然出鞘,他在黑暗中逼退了刺客的试探,一刀割喉。
腥热的血脏过地,刺客落地时伴随门窗俱碎的声音,随月光倾洒而入的是数道黑影,响动不止这一处,驿站中声声惊叫不绝。
铁骑和禁军反应迅速,驿馆中一时刀剑激鸣。
长廊一侧的房间都被闯入,沈霜野耳力灵敏,听到了仓促凌乱的脚步。他踢飞脚凳,挡住斜侧刺来的刀光。
木屑齐飞!刺客刀势未减,在破开黑暗后直冲沈霜野当面,就要削掉他的头颅。
沈霜野寸步未退。他用的是重刀,抬臂劈斩尽显凶悍,一刀便将数人压了下去,普通的刀锋根本受不住他的力道。
雪亮刀光在照面间映亮沈霜野的眉眼,凶悍之气扑面而来,刺客几乎要在这样的气势下生出退却之心。
太凶!不能正面相抗!刺客咬牙吹了个哨,沈霜野的刀忽然劈进了一片虚无,数十个刺客在一瞬间就隐入了暗影里。
“想退?”
沈霜野重新掂了掂刀柄,语气里满是嘲弄,森然冷酷之意笼罩室内,几乎是压着刺客的脊背游走,眨眼间就汗湿了衣。
想退也由不得他们!
沈霜野一刀斩出。
下一瞬破风声炸起,从四面八方而来,织成了一片密网要将沈霜野牢牢网进去,线线刀锋之间俱是杀招!
沈霜野根本不躲,他单手握刀,还有余力格挡。踢开刺客的同时扯过侧旁帷幔绞杀身侧袭来的刀光,在错身后拧断了刺客的脖子,力道刚猛,分筋错骨的声音令人齿软。
被打退的人影破开房门,瞿星桥持刀而来,鲜血在刀下挥洒。
“郡主!”瞿星桥并不恋战,来此只能是为了谢神筠安危。
沈霜野踢开刺客,道:“郡主不在此处。”
刺客且战且退,已被逼至门外。长廊上漫起火光,刺客见势不妙,在馆中各处放了火,火光已然映红门窗。
瞿星桥顾及谢神筠安危,见谢神筠不在此地,匆匆去了他处。
沈霜野活动了一下手腕,克制地在室内看过一圈。
这间屋子住着周守愚,比他住的那间简陋许多,沈霜野绕过帷幔和尸体,床榻上被褥凌乱,折痕里能藏下一个人。
沈霜野定定地看了看,刀光一闪,就想挑开锦被。
帷帘半开,身侧有风。
沈霜野条件反射出手,铛――
霜锋已被剑鞘格挡开,帏帘稍稍回落,露出一线泓光。沈霜野另一手已迅速擒住来人,但掌下触感似有不同。
帏帘里照出个朦胧人影。
柔软云纱里来人不做反抗,被沈霜野攥住的手腕纤细滑腻,毫无威胁。
“沈侯爷在找我?”谢神筠声音很轻,有莫名意味。
月光黯淡,隔着帏帘,沈霜野看不见谢神筠的脸,只能听到熟悉声音。
但他心中仍是生出了异样,谢神筠不知是躲在何处,离得这样近,走起路来也悄无声息,实在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
况且若是为了避难,先前瞿星桥来房中寻她时她便应该出来,她却避而不见,实在古怪。
“郡主安危要紧。”沈霜野收回手,看见她佩剑而行,剑光湛湛。
他分明是冲着周守愚而来,被谢神筠这样一说倒好似是担心她的安危。
谢神筠转出来,层层叠叠的紫纱极尽妍丽,似朵从污血中长出的丽牡丹。她似乎永远装扮精致,气定神闲,屋中鲜血横流的场景亦不能叫她侧目,仿佛今夜这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
难得临此险境还能不动声色。
“侯爷才是千金之子。”她同沈霜野擦肩,忽地侧首,似贴于他耳边,又看着方才沈霜野想挑起的锦被,“沈侯爷进来,是想看看……我的床上有什么吗?”
她身上有暗香。
隔着帘纱若隐若现,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格外清幽。
但不及她话中凉薄之意,隐带讥诮。
沈霜野面色未改,冷冷避过。他没答话,但手中刀已挑开锦被。
被里藏着个死人,面已青白。
“这是郡主的房间?”沈霜野偏头去看,挑高的眉带点讽刺。
他脸侧还沾了点血,凶戾之气尚未褪干净,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谢神筠身姿已算高挑,沈霜野却还要强健,冷漠桀骜的气势死死压住了谢神筠,要将那朵牡丹花碾碎在污血里。
谢神筠已全然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你觉得呢?”谢神筠巧妙避开了沈霜野的锋芒,把问题抛还给他。
她静静立于原地,帘纱微动,在缝隙间闪过一双流光溢彩的眼,漆夜和浓纱都遮不住其中神彩。
沈霜野摩挲着刀柄,再次感觉到了谢神筠的难缠。
他语气玩味:“我说了就算吗?”
“当然――”谢神筠语调转冷,“不算。”
她翻脸比翻书还快。
谢神筠已转了头,道:“侯爷不是来找我的,那就是来寻他的?”她意味不明地说,“这人好福气,能叫侯爷这样惦记。”
电光石火间沈霜野脑中闪过一念,他再去看床上那个青白死人,果然瞧出了一点熟悉。
这人赫然便是那个周守愚!
沈霜野心念急转,这人面色发灰、身体僵硬,脸上已经爬上了尸斑,必不是才死的,既如此,他的死亡时间便值得深究了。
“奔波回京,也是不易。”沈霜野面上半点不显,淡淡说,“难为郡主将人藏得这样紧,可惜了。”
“不可惜。”谢神筠两指微动,挑了帘纱侧看,她鬓边流苏被火光照得温润,语调却冷酷,“死人也就这点价值。”
她这便是承认周守愚在今夜之前便已经死了。
沈霜野多了几分审视:“郡主真是好算计。”
谢神筠不置可否:“侯爷也不遑多让。”
火光愈盛,整座驿馆似乎都在燃烧声下摇摇欲坠,热浪和浓烟顺着大开的门窗一齐滚进来。
“着火了。”谢神筠抬步,火却烧得越发迅猛,已逼进这间屋子。
头上梁瓦掀落,木料燃烧时的焦烟冲进口鼻,火星溅下,倏然变成火舌卷过帷纱。
沈霜野一把拉开谢神筠,烈焰舔过沈霜野衣袖,在他手指上留下灼烫痕迹。
“走。”
“娘子?”谢神筠的婢女从屏风外探头。
屋外能隐约听见呼喊瑶华郡主的声音。
谢神筠似是终于受不住浓烟,咳了两声,出房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沈霜野紧随其后。
前面那片紫纱还在慢吞吞地走,在飘动间回望,沈霜野下意识皱眉,刀锋出鞘一寸,挡住她目光:“还不走?”
那婢子瞪他一眼,对他随便动手的责怪不满呼之欲出。
沈霜野冷冷瞥回去,阿烟目光一缩。
“郡主!”见谢神筠和沈霜野出来,遍寻谢神筠不得的瞿星桥急急上前,满面愧色,有保护不力的请罪之意。
谢神筠在这一刻环视过簇拥着她的人,问:“陆庭梧呢?”
瞿星桥道:“刺客闯入后便放了火,属下命人疏散,陆大人应该已经出去了。郡主,火势太大,属下先护送您出去――”
谢神筠点点头,她被浓烟呛过嗓子,说话时已有了哑:“先出去吧。”
火舌与焰光在四面跳动,熏得人头晕目眩、口舌发干,滚滚黑烟又遮挡了视线,到处都是木头烧断之后的崩响。
驿站原本就是木制结构,火势一起便很难控制,木梯已经被烧得咔擦作响,随时都会倒塌。
“侯爷,”紧随其后的况春泉欲言又止,他看着谢神筠下楼,同他们拉开距离,这才低声说,“陆庭梧不在外面。”
驻扎馆外的铁骑也在救火,火光一起他们最先发现,但火势窜得凶猛,根本来不及救,只能尽力将还在驿站中的人救出来,况春泉找到沈霜野前,根本没有看到陆庭梧。
沈霜野一顿。那种从方才开始便挥之不去的古怪感愈演愈烈。
不对。
谢神筠脱险,先问的却是陆庭梧的安危。陆庭梧如果有这么重要,早在刺客来袭之时谢神筠就该让禁军护着陆庭梧出去,不会等到此时再来确认。
那谢神筠到底要确认什么?
浓烟挤压着沈霜野胸膛,火光的炙烤也让人觉得灼烫,先前被火舌舔舐过的手指突然分外疼痛。
他捏紧手指,摸到了焦黑粗糙的痕迹。
谢神筠在这一刻回望。
直直对上沈霜野的眼睛。
她站在木梯下,那稍纵即逝的眼神却有如居高临下,对视的瞬间沈霜野没有错认那双眼中的讥诮与冷嘲。
沈霜野在那瞬间洞悉谢神筠的意图。
――她要陆庭梧死。
第08章
沈霜野猝然转身,往长廊尽头奔去。
“侯爷!”况春泉紧随其后。
“咳咳――”浓烟覆鼻,谢神筠以袖掩唇,再度呛咳起来。
阿烟紧张地递了一方湿帕给她,谢神筠没接,回首又看了一眼沈霜野消失的方位,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陆庭梧行动不便,房间却被安排在了长廊深处。长廊两侧房间的人早就被撤走,沈霜野挨个推门去看,终于在倒数第二间房找到昏迷过去的陆庭梧和他的随从。
屋中桌椅凌乱,显然也是经过一番打斗。
“应该是被烟呛昏了。”况春泉叹了他鼻息,顺手把他背了起来。
沈霜野没时间细看:“先出去。”
――
今夜兵荒马乱,驿馆烧了半夜,铁骑和禁军也各有损伤,好在冬雪清寒,半夜里越下越大,被热浪一侵就化作水,没几时就将夜火扑熄。
谢神筠披着氅衣,拢着袖炉,看禁军在废墟中清出几具尸体。
原本陆庭梧也该成为其中一具焦骨。
“真是命大。”谢神筠叹口气。
天也不收他,没法子。
沈霜野离得远,隐约听见“命大”二字,便见谢神筠一袭仍旧干干净净的紫纱,落在雪地里像朵浓云,没沾半点血色。
面前的陆庭梧还在说着道谢的话。
陆庭梧只是在火场中待得太久,吸入了浓烟,半宿过去人也已经醒了,只脸色还有点难看,说两个字就喘。
“沈侯爷,”天光云影都被烟灰熏成黑色,谢神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侯爷受伤了?”
谢神筠身后婢女抱剑,好奇地看过他。
沈霜野褪了甲,氅衣拥雪,缀在他衣间便化了,压迫谢神筠时的冷漠桀骜也随雪化去,变成了深沉内敛。
他将受伤的右手背去身后,道:“无碍。”
陆庭梧的腿伤在先前的挪动中被碰到,人也只能坐在矮椅上,闻言既是懊恼又是关切:“侯爷受伤了?一定是先前救我出来时受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