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蝉见她拿回了京城来信,自觉地避出屋外,替她关好了门。
阮朝汐独自坐在室内,脸上显露于人前的清浅笑意渐渐消散了。
她谨慎地再度掂了掂信封的分量,又双手托起,捧到眼前仔细打量厚度,估猜里面塞进了多少信纸。
沈夫人到底告了多少状,坞主对她到底有多少不满,以至于在京城忙碌公务的间隙,还熬到深夜,专门写下满满十来张纸的教训言语?
微弱的烛光下,已经加笄的少女跪坐在案边,眸光低垂,盯着案上的信。烛光映亮了对面的铜镜,铜镜里显出如画的朦胧眉眼。
以十五岁的年纪来说,镜里的容色长得过于惊心动魄了。不经意的一个回眸,瞬间短暂的凝视,仿佛雪山峭壁间开出一朵动人雪莲。
但坐在铜镜对面的人,显然没有揽镜自赏的心情。
铜镜里的少女眉心蹙起,显露出真切的烦恼。
她刚才和荀莺初约好暗号,今晚二更天相约见面,暗中把事情筹划起来。
她们要做的事,如果被沈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写信去京里告状。霍大兄下次再带来的手书,会比这封更厚……吧。
阮朝汐的指尖反复摩挲着信封里凸起的纸张轮廓,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轻轻地吐了口气。
啪嗒,没有开封的书信,原封不动地丢进了暗格中。
第37章
秘密总是随着年纪增长的。
阮朝汐虽然和白蝉亲厚, 但好友之间的小秘密,她当然不会吐露半个字。只是在临睡前,若无其事拔开插销, 虚掩了半扇窗。
夜色静谧,到了二更天。
阮朝汐睡到半梦半醒间, 依稀听到细小的动静,似乎有猫儿在窗下此起彼伏地叫了两声。
“喵呜~”“喵呜呜~”
她瞬间清醒了。
翻身爬起, 极小心地不惊动外间睡下的白蝉, 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 把虚掩的窗棂拉开。
黑黝黝的窗下草丛间蹲着两只大‘猫儿’。
一个穿着小郎君练武常用的缁色F褶袍, 一个穿着骑马用的暗色窄袖翻领胡服,拿黑布巾包了头, 四只大眼睛齐刷刷往上看。
“别动窗户。”钟少白以气声提醒, “巡夜的部曲跟夜枭似的, 你动一动都能看见。头也别动, 千万别低下, 我们就这样说话。”
已经有警醒的部曲看过来了。
荀二郎君带来了不少自己的家臣部曲, 俱都安排在主院值夜,云间坞土生土长的值守部曲撤走了大半。若非如此,也不会让窗底两只大猫儿轻易钻了空子。
阮朝汐装作半夜睡不着看月亮的模样, 趴在窗边,抬头盯着头顶一轮弯月出神。
警惕狐疑的众多目光从庭院值守各处转来,跟随着她的动作往天上看,没察觉到异样,纷纷转开了。
阮朝汐保持着抬头赏月的姿态, 和窗下蹲着的两只大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钟少白困得东倒西歪,还没忘记告状, “先说清楚,今晚是七娘硬拉我过来的。别再砸我了。拿毛掸子砸她。”
窗下的荀莺初气得抬手砰地就是一下。钟少白怒目而视。
“别打了。”阮朝汐忍着困倦,浓长睫羽挣扎着往上,摆出抬头望月的姿态,“我有个主意,可以无声无息地送七娘去历阳城外转一圈。”
“我阿娘的祭日快到了。每年都会准备祭品,坞里惯例备下牛车,送我去阿娘坟前祭祀。”
她阿娘当年葬在豫南山林里。后来阮朝汐在云间坞里长居,每年祭祀不便,她写信告知了京城那边,亲自挑选了距离坞壁不远的一处景致秀丽的山头,把阿娘的坟迁移过来。
窗下的可疑声响立刻停了。
“真的可以?”荀莺初气声说,“二兄不同意我去,已经说僵了。若被他抓到,我一定会立刻被送回荀氏壁的。”
阮朝汐盯着头顶的月亮,“车马是云间坞的,不是我的。牛车只要出了坞门,二郎君一定会知道。但跟车的几个家臣都是我从小熟识的。”
“听我说。明早我就去寻二郎君,惯例说我要出坞祭祀阿娘。他必定同意。”
“等我出坞那日,七娘说云间坞太无趣,也吵着要回荀氏壁。二郎君肯定当天就送你走。十二郎可以提出跟车护送。”
“下山二十里一处三岔口。往东去荀氏壁,往西北去历阳城。我的车队在三岔口那儿停下等你们,两边车队汇合,十二郎找个借口发作一场,吸引所有人注意,我也会叫跟车的家臣们帮忙,七娘想办法悄悄钻去我车里,我们立刻出行。当天傍晚,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到达历阳城外。”
荀莺初以气声欢呼,“十二娘,绝妙的主意!”
钟少白有顾虑, “就算可以顺利去,回来怎么和荀二兄交代?”
荀莺初理直气壮:“去都去了,历阳城也看过了,谁还管回来如何交代。”
钟少白:“……”
阮朝汐提醒,“首先,我们不入城,只沿着外城转一圈就走。第二,车队回来肯定被揭穿,我们三个谁也跑不了,都得挨罚,三日禁足算是少的。七娘,你想好了。”
“怕什么。”荀七娘在窗下小声咕哝,“二兄才不会罚你们两个外姓的贵客,要罚也只是罚我一个。想咱们仨一起挨罚,除非三兄从京城长翅膀飞回来。”
月光如水,窗边明媚少女抬头望月,两只黑衣大猫儿蹲在窗下。
三人无声无息地达成共识,阮朝汐关了窗。
――
年岁长大,阮朝汐出行的次数逐渐增多。最常去的自然是阮氏壁,受邀去荀氏壁也有几次。
每当出行,都是和她一同长大的东苑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个,例行负责护送。
今日也不例外。牛车早早地备好在坞门下。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人,入坞已满五年,课业大成,搬入南苑,默认是新一代的荀氏家臣。只是因为荀玄微不在豫州,未受郎君认可,姓名尚未录入家臣名册。
因为这次要出门祭拜阿娘,阮朝汐不像前几日出坞壁接童子那次穿得随意,特意挑了身颜色干净的素色对襟短襦,高腰间色长裙,乌发间两只金玉发簪在阳光下闪耀夺目。
还未走到车前,一眼瞧见人群里的陆适之。
陆适之长得出挑,人又讨喜爱笑,在哪里都是人群里最显眼的一个。此刻他正和随行部曲们挨个打招呼,查验装备。
姜芝在他身侧,正俯身仔细查验牛车轮轴。
阮朝汐脚步顿住,冲他们两个打招呼,“又要劳烦你们了。”
各人年岁见长,东西两苑管束得越发严厉,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几年积攒下来的情分不会少。就连幼时不怎么说得拢的姜芝,如今见了面也会停步问候几句。
周围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之声不绝,陆适之和姜芝同时回头。等部曲们行礼退远了,陆适之压低嗓音笑说了句。
“可算出来了。阿般今日这身打扮齐整,难怪出来的晚。姜芝从清晨就站在坞门下等,等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姜芝正好站在身边,抬脚冲着陆适之屁股就是一脚,“狗嘴吐不出象牙。东苑年年筛选,怎么没把你小子送走呢。”
陆适之理直气壮说,“杨先生喜欢我,夸奖我是少见的兼才,又长得丰姿玉貌,是东苑长得最好的一个。我不留下谁留下?”
姜芝嗤笑,“文不成武不就,就靠一张脸的兼才。”
这两个嘴皮子都利索,你来我往能一整天不消停。阮朝汐打断他们说,“今天的干粮食水准备得够么?可以多带些。” 转身上了车。
身后两人同时闭了嘴,递来思索的视线。
车蹬是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准备的,她今日穿得又是长裙高履,试着踩了一下,没蹬上去。
李奕臣默不作声过来,往车蹬边一蹲,右手扶在左腕处,宽大的手掌朝天摊开。
“踩这儿。”
李奕臣今年满了十六岁。他自小身量就不似同龄人,如今果然长得魁梧壮实,身高八尺。如果不是一张尚显出青涩的脸,只看个头身材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他早已及冠成人了。
阮朝汐早瞧见了李奕臣伸过来的手掌,没吭声,把裙摆往上提了提,继续抬脚去踩车蹬。
但长裙碍事,她脚上的云头履实在探不进车蹬里,几下没踩稳,旁边白蝉已经出声提醒,“十二娘,姿态不雅。”
阮朝汐还要踩车蹬,旁边蹲着的李奕臣已经不耐烦起来,宽大的手掌直接伸过来托住履底,往上一抬。
阮朝汐借着他的托力进了车厢,拢着裙摆端正坐好。眸光往下,盯着自己身上的精致裙履。
布帘摇晃,白蝉踩着车蹬上车,坐在她身侧。
“各家高门娘子出行都是如此做派。服侍女郎上车的小事,他们自己都不在意,十二娘实不必在意的。”白蝉毕竟和她相识多年,看出她几分心思,轻声安抚道。
阮朝汐知道白蝉说得属实。李奕臣自己确实也不在意。
阮朝汐和他说过多少次的‘备木凳’,他一次都不记得备下,每次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往旁边一蹲,冲她摊开手。又随随便便地拿帕子擦干净手,事情就过去了。
只有她自己,每当踩着李奕臣的手掌上车,想起当初东苑时自己跟随在他身后,一声声唤过的‘李大兄’,很难不在意。
赶车部曲一声吆喝,牛车起步下山。
平稳摇晃的车厢里,阮朝汐习惯性地拢膝坐着,眸光半阖假寐,偶尔掀开车帘,看一眼窗外景色。她向来情绪内敛,旁人并不容易察觉她的低落。
就连白蝉也未看出端倪,不久后便放宽了心,在旁边不声不响打起了络子。
她们出来得早,辰时便到了坞壁附近的山头。祭祀完毕,洒扫干净了坟头,阮朝汐跪在坟前,喃喃祝祷,“阿娘,我答应了好友,今日有事要早些走。过几日再来看阿娘。”
调转方向,下了小山头。刚过午后,已经到了半山腰的三岔口。
前方三条岔道。一条往西回程上山,通往云间坞;一条翻过山头,通往东边荀氏壁方向,另一条沿着山脉折往西北方向,通往历阳城。
按照昨夜的安排,她要在这里停车等候荀七娘的车驾。
开口叫停车驾并不寻常,她心里默默盘算着借口,准备应对可能的疑问,没想到就在这时,原本平稳缓行的车队却猛地一个急停。
李奕辰高喝道,“什么人!你们是哪家的部曲!”
没有回应。马蹄声奔如雷鸣,七八骑轻骑从前方山道疾驰奔近,越过两辆牛车时,回身查验几眼,轻骑并不停留,呼啸远去。
短暂片刻后,大片马蹄声疾风暴雨般响起,阮朝汐隔车帘听着不对,还未来得及询问什么,李奕臣绷紧的嗓音已经传入耳朵,
“情况不对,加速前行!”
牛车猛地加速前行,车里的白蝉被颠簸得惊呼出声。阮朝汐捂着被磕碰到的额头,撩起细竹帘。
后方快马赶来的轻骑只怕有数百之多,穿着中原常见的窄袖F褶袍,看不出来历,从远处疾速逼近,轻骑身影混在侧边山壁的大片阴影里,仿佛从天边奔袭而来的黑色潮水。
于此同时,耳边传来几声高呼,“停车!”“停车!”
跟车的李奕臣和姜芝几乎同时厉声喝道,“别理会,加速前行!箭盾防御!”
犍牛吃痛飞奔,车厢摇晃得几乎要飞起,白蝉手里的络子掉落在地上,人差点撞到车壁。
阮朝汐眼疾手快,抬手挡住了白蝉,自己的肩膀却撞在车壁上,她低低地嘶了声,皱眉揉着自己的右肩。
“牛车奔不过快马的。”她隔着竹帘对外面道,“对方至今未放箭,应该无意伤人。李大兄,要不要过去问问来意?”
与此同时,后方骑兵也缓下追势,齐齐勒马停步,只有一匹轻骑越众而出,疾奔而来。
马上是一个身姿极为矫健的年轻人,刚刚及冠年纪,身上配有甲胄腰刀,看起来像是个少年将军。阮朝汐在山壁阴影下望去,不知怎么得,只觉得年轻将军的眉眼神情依稀有三分熟悉。
“一群傻子!叫你们停车,你们跑什么跑!”年轻将军拨马停在牛车旁边,偏头打量几眼,马鞭一指如临大敌的李奕辰,准确地叫出他的小名。
“李豹儿!怎么,东苑筛来筛去,竟把你这傻子留下来了?”
李奕辰:“……”
李奕辰一拍脑门,也想起来八分,“你……你是不是当年住南苑的那啥燕三兄……”
“燕斩辰,燕三兄。”姜芝扔下长弓,上前拱手行礼,“五年未见,别来无恙。”
陆适之也扔了短刀,跟过去行礼,“见过燕三兄。”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殆尽,就在几人寒暄见礼的当儿,牛车窗口的细竹帘从里掀起半扇,阮朝汐若有所思地看着五年未见的燕斩辰。
目光从马背上英武锐气的燕斩辰身上,又缓缓环顾左右。
潮水般涌来的数百轻骑缓行靠近,拥塞了整个山道。一辆不起眼的乌篷马车安静停在路边。
另一名年轻将军领着众多部曲,披甲护卫在马车附近,一双依稀熟悉的桃花眼远远地望过来,笑看牛车这边鸡飞狗跳的相认场景,并未急于上前。
阮朝汐心里默念着,徐幼棠,徐二兄……
徐幼棠和燕斩辰,都是五年前跟随荀玄微入京,自此音信杳然。如今却不约而同出现在这三岔口的上山道上,将他们车队拦下。
昨夜荀七娘玩笑说的那句‘插翅膀飞过来’,竟离奇地应验了。她觉得匪夷所思,司州距离豫州千里迢迢,人当然不可能长翅膀飞过来,此刻出现在豫州山道边的车队,至少七八日前要就从司州出发了。
她的心里倏然剧烈地一跳,想起了那日霍清川临别时,对她匆匆说的那句:“郎君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
手指关节不自觉用力,将细竹帘挑高三分,目光透过竹帘,望向那辆安静停在路边、外观寻常的马车。
两边隔得远,她看到碧色车帘动了下,似乎也被人从里面挑起。
徐幼棠纵马过去,侧耳聆听了几句,应了声‘是’,往阮朝汐坐的车驾这边径直过来,下马行礼,“十二娘可在车里?”
他奉命传话,“郎君有请十二娘过去说话。”
第38章
细碎阳光从枝叶间洒落, 鸟雀盘旋山道。外观极不起眼的朴素马车停在山道边。
高耸山崖的大片阴影遮挡住车驾,周围来回走动的部曲影影绰绰,靠近山崖那边光线黯淡, 看不清楚面孔。
阮朝汐下了车,在白蝉的搀扶下缓步走近马车边, 越走近脚步越慢,心跳如擂鼓。
“点灯。”她听到一个极熟悉的清冽嗓音如此说道。
部曲掀开马车布帘, 点起了油灯。
油灯摆放在车厢中央的矮案处, 映亮了整个车厢内壁。五年未见的人此刻正好好地坐在案边, 微风吹动灯光, 灯影晃动,颀长人影亦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