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听人唤着“彦哥哥”,一边却装作对亲事重视?
魏妆瞧得刺眼,心下琢磨着,回去就得把她那半块青鸾找出来,尽快还了自在。
怕不是排错座了,陶侍郎之女被置去后桌,而她出身区区从六品屯监而已,坐到这样靠前。今日虽阳光明朗,风却晰晰,而她的座位刚好是隔着风、又能看风景的。
不管了。女子轻咬樱唇,揩起手边的甜橙汁抿了一口,绝意错开他处。
谢敬彦掀了掀眉梢,昨晚似乎睡得不错,他容色轻润雅致。
魏女眼中的冷漠忽视,竟不似先前那样让他钝刺煎熬。
眼瞧她转脸,去望对面窗口的樱花。他不由探了探衣襟。
他衣襟处溢出几缕浅淡的花息,那是早上沈婆子瞒着魏妆送来的绣帕。
仅只六张,绣了前六个月的景致。
呵,好个精打细算,还余了一半准备送去何处?
只谢敬彦清晨在翻看手帕间,看到一幅五月的图案。乃是个华袍公子立于庭院,金色枇杷遮挡住少年灼然而视的目光。
——原来她在那个时候,也发现他注视向她的目光了。
莫名得了奇妙的安慰,他想起昨日在花厅外听见的对话,便先把酸意忍捺下去,暂作不予计较。
此刻,谢敬彦瞳孔微沉,复了一贯的叵测,启声道:“今日探究经史中的微言与大义,烦请公公发放卷册。”
如精心雕塑的手指,翻开桌案上准备好的课讲。
贾衡站在殿室外,不太甘愿地瞥了瞥魏姑娘桌上的两满壶茶,又被当了跑腿差使!
这是三公子适才让安排的。
昨儿公子先去了一趟后院花厅,没多久出来,心情好似晴转。不知道为何,又专程去了城外找曹伯那二个庄户,总之,回来周身清气松弛更多。
晨间他没去鹤初先生琴室,只在大门外备车时,问了句贾衡:“那芝麻糖还剩下几盒?”
大有剩多少全部收缴之意。
幸在贾衡嘴快:“只收过一盒,早吃完了。”
谢敬彦勾了下薄唇,意有所指道:“……之后识相点。”
什么意思嘛这话?贾衡琢磨不明白。总之,几颗糖是吃得他胆战心惊,决计不敢收魏小姐东西了。
再来这甜橙汁与热姜茶。原本经筵日讲的食物茶水,都由鸿胪寺提前就准备好,临时更换是为麻烦。
早上三公子见太监忙不过来,便让贾衡跑去京都最好的一家果饮子店,加高价让鲜榨现煮,买了送过来。
贾衡为保守起见,各买了两份。
问公子道:“可要两家小姐各备一份?”
大有公子不鸣则已、一鸣花心惊人之意味。
谢敬彦冷冽睨他,沉了声道:“各并至一壶,给魏妆。”
好嘛,提都不提那麻骨头的陶家女,看来那朵让人犯迷糊的桃花该凋了。
怎么说,贾衡就发自内心觉得,还得魏姑娘厉害。驯公子不露痕迹,悄然无觉,吃得透透儿的。
这可是禁欲寡绝的谢侯府三郎,头一次将女子挂在心尖上!
第31章
今日进讲经学, 乃是杜贵妃建议的皇上,为要约束公主们的恣意言行,规范礼训。
是以, 谢敬彦便择“微言大义”为课讲之切入点。
所谓微言大义,本意含蓄微妙的言语、精深切要的义理, 指的是包含在精微语言中的深刻道理。①
若是往常的侍讲师,恐怕枯燥。而谢敬彦却以此延展开来, 引申到日常行为的具体事项,所透射出的一朝一族一家之风范。不仅将概念抽象后具化, 且考据典故博古通今, 甚至不少坊间的轶事传说。
当真也稀奇,他一个端坐在豪适马车中,品着精雅茶具, 手执象骨围棋独自对弈的男人, 何能知晓那许多的奇闻琐碎?魏妆自幼长在蛮犷军屯之地, 以为所见所闻已算多,却仍惊艳不已。
一堂课讲听得人津津有味,浅显易懂。就连魏妆起初带着对某人的偏见, 也不由得忘记纠葛, 专注了起来。
一个时辰结束,太后欣然提议让姑娘们各抒已见。
便有蔡家小姐抢先站起来道:“幸蒙谢大人指教, 臣女多有领会。譬如言行,无论何时须得秉持谦虚, 时常简单的道理也有着深刻涵义, 不该居高而鄙微, 过骄过肆不可取也。”
绥太后点点头,不愧是秘书监家所出, 早就听说蕙心兰质,敦厚持重了。夸奖几句,让宫嬷打赏一枚如意绦佩做为课讲纪念。
蔡女含羞满足地坐下。
陶沁婉也想得绦佩,只因想要引起谢家的关注,却先瞥向了魏妆那边。
今日来的都是京官之女,唯她仅六品屯监出身。须知京中有个不成文的观念,外州府官员入京顿矮三分,她那屯监比起京都的七品芝麻官尚不如。
陶沁婉猜着,魏妆也才刚到京城没几天,谢大人怕是对她还未产生情愫,不如早早便设计使他厌弃吧。
再则,谢府老夫人喜欢门第论,自己说一番迎合她的话传去耳中,也能先行驳个好印象。
陶沁婉便跟着拂裙站起来:“蔡姐姐说得却也并非绝对。在沁婉看来,人的排面还是很重要的,台阶不同,看见的风景也各异。譬如赶车割稻子的,即便说出多有道理的话,拿到朝堂上也未见得多么大气,裱不成经典,挂不得高墙。”
暗示魏妆的出身,筠州府军屯之地,糙兵莽将来来去去,可不就是赶车拉马、割稻运饷的吗。嫁入高门,也撑不住那高爵名门的台面。
却听得饴淳公主不痛快了,饴淳出自民间,非皇室嫡系,平素最忌讳这般言词。
她便颧骨耸起,挑眉不悦道:“哟呵,台阶用来做什么的?不就是用来往上爬?有人往上爬,也有人往下滚。那么今日陶姑娘你,凭着一张谢大人、你‘彦哥哥’的字条入园,却是将自己比作割稻子的,还是赶牛车的?”
饴淳公主最爱给人穿小鞋,陶贱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妆抿了抿唇,颇觉有趣极了。正愁不想当挡箭牌,有人自愿接了牌子过去,当然拱手相送。
果然呀,退出局来看戏的感觉,另有一番风味。
她不由得瞥了眼谢敬彦,没想到男人这时也看了过来。她眉梢嫣然,隐匿揶揄。两锋相对,他稍地噙唇,玉颜雅卓,却是有些执着的动容。
魏妆虽然对此陌生,但并非没见过他这般眼神。谢三柔情的时候,清执修朗,凤眼幽遂,行止间颇为使人心颤。
要么夫妻十三载,她怕也没法儿始终长情,还不就是被他那间或的温柔给沉醉了。
不过二十岁的他,比起之后良贾深藏、深渊难测的谢左相,确是生涩可口许多。
这怕是心疼白月光被奚落了吧……当着被他厌倦的未婚妻之面,有损矜贵。
她戏谑移开视线,继续看戏。
殊不知,谢敬彦临时添加十几个人上课,实乃用心良苦。
那日,他因一夜困于醋意拥堵的梦中,忽然见到陶沁婉的般般相似,甚为惊讶,便想给自己多一个识别的机会。
后来增补这些名额,却为了淡化陶侍郎之女的存在感,生怕被魏妆误会。也可让饴淳公主明白,他应邀课讲并非冲着她去,而是另有意义。
没想到,魏妆的态度却更淡漠了。女子恣傲冷薄,扰了他心弦乱絮。
谢敬彦想起沈嬷的话——鸽姐儿喜欢金鱼,不料养死了几只,便宁愿送给别人、弃之不养。
对他这般,莫非比那金鱼还不如了?至少她的手帕和首饰上,还能时常见到一两条鱼形。
然而知她是娇怯藏缩的脾性,他便总须得让她明白。既是祖父谆谆叮嘱,他定会成全心意,足她优渥,专于她情,旁无二心!
雕刻庄肃的紫檀木桌案旁,谢敬彦插了句话道:“当日在翟老尚书府,陶小姐求请名额,也让本官多了个想法。不如扩大课讲范围,更有益于宣讲女子荣德,遂便增加了人次。此事已得御前应允,确无异议。”
他解释给魏女听。魏妆却无心讲台之上,只看好戏接着开场了。
陶沁婉以为谢大人在帮忙开脱,连忙感激道:“多谢彦哥哥……回禀公主,沁婉却非此意。只是思及‘以德配位’,人当尽其才,在属于她的位置做适合的事。对了,今日所加的名额,好像也不止我一个,适才那位入京贺寿的魏妹妹,不如也来说说见解吧。”
没想到话出口竟得罪了公主,陶沁婉说着,便把目光投向了第三排靠墙边,想让魏小姐接过饴淳的刀茬子。
呵,竟然敢点名魏妆。
黑透的牡丹可染不白,魏妆不好惹。
前世她到底把人心想得简单,虽实在厌恶那陶沁婉,仍念着几分可怜。没想到,今生这就想打压自己……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魏妆便站起来,看向主位的娘娘们:“臣女拙见,微言大义之中,亦有一意,即‘视微而能见本体’。在朝堂上,无论官吏大小都尽其职,一个微小的谏言,可能有大用处。在民间,百姓之间的日常言谈,可看出一个国家的利民爱民之举,是为甄鉴的镜子。一座府邸,不论家主或府奴,言行皆可反映门风。而这‘微言大义’,还有个叫法,叫作‘微言大谊’,谊即交情。在人与人的交往言语中,也能投射出彼此之间的厚薄之谊。”
短短一段,又把锋芒更甚地抛了回去。所谓以言鉴谊,分明暗指陶沁婉没把饴淳公主放在眼里。饴淳那般咄咄,岂能听不明白。
魏妆说完敛起话音,颔首谦恭一礼。
她生得媚柔婀娜,若隐去眼底的冷薄,便是云鬟雾鬓、玉骨冰肌,娇矜惹人动容,不禁把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但见一袭烟白栀子花底裙,站在那美得稀罕,规矩亦格外标致,比之内廷的宫仪嬷嬷都要到位。
从未见过的外州府之女,何来如此姝绝。欷吁赞允声窃窃响起来。
魏妆夷然自若,心里晓得这番说辞,原是沾了谢三郎的便宜。
前世他对儿子学业重视,三五不时把谢睿叫回院里。父子在书房讲经论史,魏妆坐妆台前就能看到对面。
魏妆关爱儿子,自然支着耳朵倚在窗口听。听久了,这些字句讲讨,就拜谢左相所赐,她都记得牢了,不过用自己语言组合一下罢。
她与谢敬彦感情似结冰,唯有在儿子的事项上最为和谐。
老太太把睿儿教导得蹈规循矩,在魏妆面前也克谨生疏,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纸。
谢睿回到云麒院里,每每学完功课,便三口一道用顿饭。
吃完饭后,谢睿央请与爹爹、娘亲湖边散会儿步。或者“孩儿想玩秋千,母亲可帮我推推?”
魏妆当然无有不应,但没多少力气,谢敬彦便过来帮忙了。有时推着推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她坐在上面,父子二个在后面推。
她权且只当他是做给儿子看的,便受之泰然。偶尔捕捉到男人的薄笑,眼角一丝迷魅失神,她也视若不见。
提及这些,又想起最后一幕,十岁的谢睿甩手扑向自己的画面。魏妆痛心地咬了咬唇,剜过谢敬彦一眼。
——此时的谢三公子,却的确在失神。
男子漆黑袍袖支于桌案,诧异魏女何能字句都说得他心坎上。
而她若果真如所说的这般思想,又何必总以门第悬殊做为退婚的借口?
他自那场放纵沉迷的梦境醒来后,就大略断定女子并非陶沁婉了。
他起初隐忍不适,先用她闺名叫着试试,并未叫出另一个名字。若果然是陶沁婉,怎会突兀地似被煽了一掌醒来。
而他在放任感受的过程中,本能浮现的却尽是魏女的娇媚模样。
疯魔也好,失控也罢,他心里想的念的原来全都是她,他并不想欺骗自己!
对于魏妆,他唯一不确定的便是,她颈窝有否那颗红痣。
但无论如何,谢敬彦自从惊醒后,便决定不再困惑于梦了。
他厌恶受制于旁他的感觉。
他不管那是谁,既属于尚未发生之事,此后的发展便由现实的自己说了算!
而就在昨日,谢敬彦路过花厅门外,却听到了沈嬷与祖母的一段对话。
对那逢迎巴结、逾越主子之意的婆妇,谢敬彦委实厌烦,然而却不得不感谢她。
方知魏女原来那般紧张自己,“喜欢得紧”,为他绘图绣手帕、排队买芝麻糖、学习厨艺。
还听到了她忽从梦中醒来,便要改主意退婚。谢敬彦心中便生出了猜测……
他当即去到城外庄子,问过护送她主仆入京的船夫曹伯二人。都说魏姑娘柔善温和,提到公子的名讳时,几句话都轻易脸红。
所以,谢敬彦想问,到底是何梦,让娇糯如她,忽地反差如此之大?
又如何那般巧合,彼此都在入京的前晚做梦。可是那梦中伤情,唬得她退缩了?
若果然是魏妆,谢敬彦无论如何也不至放弃,他会避开那些他所不知道的错处。
即便没有感情,但皆可培养,他会极尽为夫责任。
*
陶沁婉万没料到被魏妆将了一军,她感知到的小魏氏看似精明能干、操持中馈,实际温淳柔糯,对人亦轻易相信,不设防备。怎的出嫁前原来这般言辞犀利?不仅未能挖苦到她,还被反击回来。
陶沁婉不由看向谢敬彦,却发现男子目光熠熠地凝注着魏妆。
思及他后来将成为权倾朝野的左相,陶沁婉便舍不得弃了这机会。
她想了想,眼泪随即掉落下来:“魏小姐此话严重,沁婉久居深闺,心思简纯,何能担待得起?我并非此意,不过想到女子齐家,须得有出身底蕴。若非学识门第傍身,又何来能力使人信服,与情谊厚薄断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