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为何不与她相认,并不只是指那一夜。
后来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在灵山找寻他,可是金吒从未认过。
对彼时初生懵懂的她来说,那是凭着本能与执念的寻找,茫无头绪,又渺无音讯。
直到她遇上金蝉子。
圣僧眉目温润,和善仁慈,他是个多留心之人,灵山许多灵兽都受他照拂,承他恩情。
她与金蝉子初见的那一次,他音色温柔,轻声唤她喜恰。
在多年找寻的执念里,她不曾记得恩人的容色,却还依稀记得他清淡却温柔的声音,平日里的金吒少了那丝雪夜里的柔情,可温润的僧人却一贯那般。
她最终就这样错认了人。
“明明你就看着,明明你也一直在灵山......”
太多灵山的仙者与僧人,都晓得她和金蝉子形影不离,她也不是没同其他灵兽说起过报恩之事,只是因为自知身份低微,不曾直面问过金蝉子。
一切阴差阳错,从那时就全部错了。
可是金吒真的不知道吗?她也曾与他说起过金蝉子,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事。
乃至此刻,他佯装平静的神色中,分明也有一丝动容。
“陷空山中有佛阵。”便是此时,金吒终于开口,“——是昔年金蝉子在山中修行留下的,他是宅心仁厚心有大爱之人,将普渡众生,也将渡你。”
喜恰愕然。
“这是你与他的缘分。”平淡音色中有了一丝波动,“生生不息的缘分。”
喜恰看着他,天生寡情的仙人仿佛终不再遥不可及,淡澈如水的眸间裹挟着掩饰不住的涩意。
她怔愣着,倏尔脱口而出:“那我和你的缘分呢?”
他全了她的愧疚之心,拿走了香花宝烛。
他在她苦苦挣扎于云楼宫时点悟了她,助她化解九九八十一难,报答了金蝉子的教导之恩。
他还在她被贬下凡后,托付黄风照应她,托付多目造出成仙之劫......
“金吒大哥,你助我开得灵识,赐我姓名,还要助我成仙。”
这就是金吒的一语双关。
多目为她造的成仙劫最终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哪吒受了伤,他问她哪吒的伤可有好全时,眼中含了一丝愧疚。
“您助我如此良多,却从不曾告诉我。”喜恰此刻是当真想不明白,眼中渐渐有了一丝迷茫,“我该如何偿还?”
金吒看了她很久,喜恰眼见着清冷的仙人渐渐复归平静,他摇了摇头。
“喜恰,你我已经没有缘了。”
因此这场成仙劫最终没能成功,机缘并不在此处。
他的嘴唇紊动半晌,开口有如叹息,“......我渡不了你。”
......
离开灵山,喜恰心情有几分沉重。
一眼望去,四洲风光犹在眼下,原来由天上看是这样亘古不变,一切还如旧时,却似乎再难回忆起当年初次见到的兴奋之情。
一切还如旧时,终究不是旧时,她也不再是灵山那只懵懂的小灵鼠了。
金吒还与她说了一件事。
正因她对偿还恩情的执念那样深,她和金蝉子的缘才生生不息,不算了结,他没能真正为她化解开九九八十一难,她仍要帮金蝉子度过这一劫。
她心情复杂,反问金吒,那她和他还会生出缘吗?
为何她和金蝉子的缘仍在,与他却断了。
金吒敛目顿首,良久之后,还是回答了那一句——他渡不了她。
轻轻呼出一口气,喜恰垂眸,本该就此回陷空山,可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哪吒。
混乱的记忆里有桩桩件件事,欢愉与苦涩交织,恍惚间,她却想到了一个人。
她去了一趟宝象国。
百花羞公主独坐宫苑中,一身盛装本该将美人衬得更加明艳,可她神色倦倦,似乎正在发呆,周身也没有任何侍女随侍。
喜恰一顿,缓缓落在她眼前,轻声唤了一句:“公主?”
出神的美人抬眸,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之中喜恰突然出现,她却似乎没有太震惊,甚至眼带笑意。
“又见面了。”
这样的淡然反叫喜恰一愣。
“我们从前一定认得吧。”百花羞复又开口,看上去是打消了喜恰的疑惑,可她偏着头却又问喜恰,“是在天庭之上么?”
失去记忆时,喜恰与她在波月洞重逢。她不知喜恰是天庭之上的软软,喜恰也不知她是玉女的转世。
看着百花羞与玉女如出一辙的眉眼,喜恰轻轻点了点头。
“从波月洞回来之后,圣僧的高徒孙大圣已将往事告知于我了。”百花羞轻笑了一声,她向喜恰解释,“我曾是天庭披香殿的玉女,与黄袍怪在天庭相爱过。”
昔日,喜恰陪百花羞重归故土时,百花羞一路与她说了很多话。
一字一句,含了许多悲愤与怨恨,好似誓要与黄袍怪此生不复相见。
可喜恰是心思多敏感的人。
如今看百花羞,喜恰嘴唇紊动着,半晌,问得直接。
“......你想恢复记忆吗?”
掩埋在怨与嗔下的是极深的爱意痴念,那时的百花羞仍对黄袍怪有感情,不然也不会落下那一滴泪。
云楼宫中的道别也还历历在目,同样落过一滴泪的是不甘却无奈的玉女。
百花羞沉默了一瞬,轻轻点了头。
“算是全了这场情吧。”她对喜恰如是说,语气里有许多释然,“前世与今生,至少相伴过。”
要让转世的人恢复记忆本身不难,只要被施咒的那个人是心甘情愿的,就极好做到。
可正因需要心甘情愿,所以也并非易事。
黄袍怪用了十三年时间也没能办到。
只有在分别之后,在这场缘已然结束后,爱恨全部沉淀,百花羞真正放下了伤痕,才得到了真的心甘情愿。
再睁眼,百花羞的神色比不曾得知往事时还要平静。
她眼尾的那颗朱砂痣越发艳灼,喜恰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云楼宫中的最后一幕。
仙子的背影决绝又无奈,回到如今,百花羞也正回看着她。
“喜恰。”她唤喜恰的名字,轻声叹息,“......我无憾了。”
她说这是她前世就推演出来的结果,今生注定无缘,可至少她和奎木狼相爱过,在凡间也能有十三年相守的时光。
并无遗憾。
喜恰嘴唇轻抿,才想开口,又被她打断。
“如今......”她看着喜恰,眸光轻晃,“我已不再是前世的玉女,前尘已逝,转世轮回,今生只是百花羞而已了。”
纵使恢复记忆。
今生她还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前尘往事不该困住她,不然她也不会离开波月洞离开的那么决绝。
奎木狼也已然回了天庭,他们不再有相守的可能。
“终究不是从前了。”她道。
喜恰掩在袖下的手却倏尔一颤,而后无意识掐紧了手心。
第090章 追问
落定无底洞前, 正是日暮之时。
日色西斜,绚丽霞光笼罩苍茫山川,万物都不再浅淡, 而是蒙上浓艳的赤色, 是喜恰一向最喜欢的景致。
可她为何会如此喜欢呢?
或许是由西方而生, 或许曾见过少年一身红衣比霞光还绚烂的模样。
当日, 便是在洞府前,莲花灯的灯芯明灭一瞬,少年倏尔出现在眼前。
绚烂霞光落在他眼睫上,点亮了他的凤眸, 无论多少年过去, 她见他无数遍,初见还是重逢, 他仍旧是这样明艳的色泽,天地也因他失色。
正如拜别百花羞之时, 百花羞执起了她的手,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可你依旧是你, 喜恰。”
......
天色因迈入洞府的脚步暗了下来,下一瞬视线又立刻被洞壁上的烛火点亮, 喜恰抬眼看去, 少年正站在前方。
她当然知道, 自己始终还是喜恰。
少年身姿挺拔,目光灼灼,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等了多久。
一看见她的身影出现, 眸色乍然明亮,他疾步上前, 声音扬高,但压抑在清冽声线中的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不安。
“喜恰。”他唤她。
她脚步一顿,可一见到他心中还是会生出悸动,退缩的情绪那样深,要几乎掩盖所有想法。
他上前,可她不再上前了。
“......你终于回来了。”临到她面前,哪吒目色复杂,唯有声音还依旧维持着自然,“见到大哥了吗?”
“嗯。”
喜恰将在灵山发生的事都转告了他。
哪吒紧抿着唇,依然看着她。她呼出一口气,想要错开他的目光回自己屋子,临到与他错身而过,又迟疑着问了一句,“你......还疼么?”
她指他胸膛前的伤,还有同心咒的反噬。
身在黄花观时,其实她已经细细观察过了,少年面色红润,应当已经好了很多。
哪吒复又转身与她并肩而立。
他指尖微动,很想去牵她的手。若她没有恢复记忆,听她说她和金吒只是恩情,或许此刻他已笑着叫她自己好好看看他还有没有伤在身上。
可是当她恢复记忆,他真切体会到了那些她从前不曾表露的情绪......他变得更加慌张与迫切。
永远是这么执着的少年,他掀开她的衣袖,攥紧了她的手。
喜恰的手却一下僵硬了,“你还是让我好好静一静吧......”
她有太多理不清的事。
金吒对她的恩情,还未化解的九九八十一难,还有她和哪吒的感情......
即便此番告诉哪吒了,倏尔回忆起的三百年,还是叫她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释怀。
情绪实则下意识让她不想见到他,因为那样深刻的爱意不是假的,她原来也对他有过那么深的患得患失。
最大的让步就是仍然让他留在陷空山。他能见到她,她还有回应,会不会好一些?
哪吒仍旧看着她,他迟疑了一分,但掀开衣襟,将贴在颈上的缠金莲链饰露了出来,嘴唇紊动,他问她。
“可是,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回答,但很难在此刻回答,唇角微张,好半晌,应了一声,“......送给你的。”
“为何——”
少年还欲再问,她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你去休息吧,我也想休息了。”
她此刻真的说不出来那一句话。
因为她不知道原来情投意合之下,还隔了这么多难以释怀的往事,离开时已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也是真的很累,从黄花观到灵山,再至宝象国,这一路维持平静已经耗费了太多心力。
闭目躺下后,喜恰又做了那个三百年的梦。
云楼宫的亭台楼阁犹在眼前,她独自蜷卧在秋千上,来来往往的宫娥路过水华苑,或目不斜视,或偶有人看她一眼,就如同瞧一个不属于天庭的过客。
没有人在意她,她看着三十三天一成不变的景致,所有的念想都只能——都只有她的小主人。
好似一场永无止尽的等待。
再醒来,无底洞熟悉的摆设才稍稍抚慰了她的心。可是仔细看去,满目是秀致清雅的莲花,无知无觉中,她早就心念了他那么久。
喜恰揉了揉眉心,她从前也太......
有人轻叩着房门,将离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似乎很怕打扰她,语气却按耐不住急切。
“夫人,您可起身了?三太子他......”
哪吒怎么了?
喜恰蹙眉,整理好衣冠,人尚未十分清醒,已然下意识去开门。
果不其然将离面上也是一副无奈且略有无措的样子,她与喜恰解释着,“三太子似乎喝醉酒了,正在莲池边上呢,夫人可要去看看他?”
喜恰身子一僵,他这是心情不好,于是借酒消愁起来了吗?
拎起裙摆,她往莲池走去,便见红衣少年倚在池边的一处玉栏前,身旁倒着几个碧玉色的酒瓶。
他不常喝酒,与他相伴的岁月里,喜恰也唯独见过一次。
下一刻,雪色衣摆瞬息落至少年身边,见他额发些微凌乱,喜恰下意识就抚上他的额角,想要替他理好凌乱的发丝。
指尖却倏尔一僵。
习惯当真是很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他已然垂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手也顺势揽上她的腰肢。
“喜恰......”
清冽的音色喑哑下来,含着一丝酒醉后的迷茫。
喜恰错开他炽热的眼神,叹了口气,“我扶你回房。”
他应当是真的醉了,轻轻嗯了一声,半边身体的重量都搭在她身上,馥郁莲香裹挟着一丝混沌的酒气,渐渐也蔓延在鼻尖。
“为何喝酒?”虽然晓得他许是心情不好才借酒消愁,喜恰还是问了一句。
哪吒一时没回答。
他比她身量高上许多,喜恰没有抬头仰视,自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可担忧慢慢蔓延在心头,临到他房前,她没忍住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喝酒?你的伤势也没有好很久——”怎么能喝酒呢,又这样不顾及自己身子。
还未说完,门被哪吒轻轻关上,他又轻声打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