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挨个叫太麻烦了,叫声长老不就都关照上了。
上回喜恰与他们拜别时还心有仓皇,如今已好了不少,看着孙悟空,她也笑了起来。
“悟空长老。”
“......”感觉怪怪的,孙悟空啧了一声。
“悟空。”身骑白马的唐僧听见大徒弟的话,却倏尔皱眉,“出家人怎能口出诳语,我与喜恰恩人只有恩情,何来什么你的我的。”
孙悟空不以为意,金箍棒挑在肩上,侧目回道:“师父哪里又不知道?我这妹子也承了你前世的恩情,这一路来不都说过好几回了——”
唐僧忽起恼意,声音也沉下几分。
“住嘴。”
这样不似平日里温和宽厚的语气,叫几个徒弟俱是愣住。
喜恰也怔了一瞬,抬眼看向唐僧,才发觉他面庞上泛着一点不正常的潮红,额间也隐隐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如今是春日,众人春衫加身,唐僧畏寒,更是多裹了一件长僧袍,总不可能是热出汗了。
“长老......”她微微蹙眉,察觉端倪,“您可是病了?”
看着像是发热了。
“不可能吧。”猪八戒挠了挠头,他正立在唐僧旁边,抬头看了看马上的唐僧,哎呦一声,但没太搞清状况,“师父,你脸怎么这么红啊,该不是看见喜恰妹子就脸红了吧?”
唐僧刚缓下去的一口气,复又冲上胸腔,“你也闭嘴,咳咳咳——”
僧人掩唇轻咳,脸颊边的潮红愈发浓重,但压抑其下的脸色却是苍白的,身影也有几分不稳。
喜恰焦急地拎起裙摆,一瞬间移步他身边。
她一下走得太急,想去搀扶他,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指,又觉不妥。
他的反应比她大得多,修长手指倏尔错开她的触碰,音色才渐渐回缓,“......恩人,佛门清规,男女有别。”
喜恰指尖一僵,双手拢成拳,缩回袖下。
孙悟空也上前来,他搀扶住唐僧,端详着唐僧的脸色,这下语气也有几分焦急。
“这还真是病了。”
猪八戒也反应过来,一拍手,和沙僧对视着,纷纷心忙意急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沙僧道,“这一路来师父瞧着体弱,倒没真病过,如今走得好好的,怎得突然就病了。”
猪八戒复又攀上马,看着唐僧,“师父,你现下里感觉怎么样?”
唐僧方才与猪八戒生了气,只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他,哪怕孙悟空上前也没有理。
喜恰心觉不对,金蝉子这态度很是反常。
但总归不可能再有一个真假金蝉子,孙悟空也没说什么,应当就是真的发热,长老这是烧得有些迷糊了。
想起方才从云中下来,倒瞥见不远处好像有座庙宇,喜恰于是与孙悟空低声耳语,又转头看向唐僧。
“长老,您尚在病中,也不急赶这两日路,且去前处歇息吧。”
唐僧抬眸看她,那双浅淡的眸子平日里平静如梵海中的水,此刻却蓦地有几分复杂。
他并没有多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错开她的视线。
错开的有些刻意。
喜恰这下真有些不明所以,但更多是心情复杂。触碰到他是她不对,从前她一向会注意,这次是太心急了,可也不至于这样躲避她.....
“那、那长老,喜恰先告辞了。”心事重重地说完这一句话,喜恰向他行了一礼。
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身后熟悉又温润的声音复又唤她。
“喜恰。”
他只喊了这么一句,但此次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不曾转移视线,像是无声的对峙。
喜恰一怔。
孙悟空也早察觉不对,若有所思着。
眼见这是要僵持下来,孙悟空扯了扯喜恰的袖子,再次与她耳语:“俺老孙瞧着师父这不对劲,方才看你一眼就错开眼神。实则你转身时,一直盯着你后背呢。”
“这病恐又是什么劫难。”他这下声音多了点笃定,“师父脾气犟,你定然也晓得,不若陪着看他两天吧,待他病好了你再走。”
“这......”喜恰心中也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
“他此番不说话,就正等着你开口。”孙悟空提醒她。
喜恰复又一顿,遥远的记忆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模糊起来,她竟一时想不起太多昔日与金蝉子在灵山之中相处的画面。
她竟也没有明白,原来他的意思是想叫她留下来。
沉默一瞬,她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不过得先给陷空山传个信,喜恰抬袖施诀,一封玉笺幻化在手心,缓缓飞上云间。
唐僧也在默默看着那封玉笺,但他紧抿着唇,只是缄默不言。
......
松林后的确有一方寺院,上书镇海禅林寺。
只是从外看去年久失修,门是东倒西歪,零零落落,开门进去看也是长廊寂静,古刹萧疏。
几人都有些迟疑,唐僧倒是先行踏了进去。
只是他正病着,步伐仍有不稳。
“师父,你慢些走。”孙悟空去搀扶他,又被他拂袖避开。
这次他倒说了句话,气息略乱,“倒也不必你扶,谁可知你拜的师父是我玄奘,还是灵山的金蝉子。”
喜恰跟在他们身后,这下脚步一顿,抬头望他,他却已疾步走入寺中。
寺内却与外头全然不同,彩墙绿瓦,琉璃宝殿铺白玉阶,殿上金光四溢,香雾缭绕,几个喇嘛僧走出门前来,与唐僧交谈着。
孙悟空仍忧心他病着,也上前去替他说话。
其他倒没什么,只是喇嘛僧瞧见喜恰,有几分惊疑,“这女施主也是同你们一起取经?”
“不曾不曾,只是在前处黑松林救下的姑娘家。”孙悟空摆摆手,要敷衍过去, “待借宿两日,我们便送她回——”
“悟空。”唐僧站在孙悟空身旁,忽而皱眉打断了他的话,“不可诳语。”
喜恰偏头看他,却见他也凝视着她,正色向喇嘛僧解释。
“此是我唐玄奘的恩人,方才恰巧在黑松林遇见,这几日也要借住在宝寺,望方丈海涵。”
听他说完,几个徒弟都叹气,猪八戒在后头小声说着“何必特地说上这么一句,不都一样”,喜恰怔愣着看唐僧,这下才明白孙悟空所言的犟脾气。
可是,从前金蝉长老好像不是这样的......
夜已深重,喇嘛僧们双手合十,不再多追究,只为众人安排好禅房后就也去歇息了。
喜恰正分得一间挨着她义父李天王殿的禅房,还特地去上了两柱香。
回头望向唐僧的禅房,却见明灯常燃,窓纸前,灯影下,依稀能见他的朦胧身影卧在榻边,但好似睡得并不踏实。
虽然他病了,可夜半三更去关切实在于理不合。
喜恰搁下香,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明日再说。但不等明日,深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孙悟空敲响了她的房门。
“——喜恰妹子,俺师父烧迷糊了不肯闭眼,非说要找你!”
第093章 陷空
喜恰倏尔睁眼。
春日还有倒春寒, 夜里凉意甚重。
虽然妖精不惧寒暑,但唐僧毕竟是血肉之躯,是不是受凉病得更重了?
这样想着, 缓过困意, 心中就焦急起来, 她抬手施法将衣裙穿戴整齐, 便开了门随孙悟空往唐僧的禅房而去。
长灯依旧燃着,灯火煌煌。
俊雅的僧人卧在榻上,额间的冷汗越发多了,脸色已然苍白起来, 却显得眉心一点红痣越发浓郁。
“师父, 快醒醒。”
方才见唐僧还醒着,此刻却又昏迷了, 孙悟空着急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 轻声哄他,“师父, 人俺老孙给您带来了,您别念叨了。”
喜恰也上前, 又不敢挨得太近, 恐被谁看了落人话柄。
昏迷的僧人倏尔睁开眼, 原本清澈的眸子积压着浓厚的情绪,映在细绵的灯火里,显出好几分沉重。
他第一眼看的却不是喜恰,而是孙悟空。
“悟空。”他轻声吐出几个字, 气息乱又微弱,“为师病得太重了, 恐怕会耽误了西行之路......”
孙悟空神色未变,依旧哄他:“不耽误,只是歇息几日的功夫罢了。”
唐僧轻轻摇头,因为发热,眼尾沾染赤红,白皙的脸也洇了几分绯色。
“我如今连起坐都不得,不知何日才可动身。”他眉眼恍惚,声音已含哽咽,“取经乃是头等大事,一刻不能耽误,不如你取了文牒......”
“师父!”
这下孙悟空的声音扬高了些,想叫他清醒一点。
唐僧微睁着双目,好似真的清明了一刻,却转头看向喜恰。
他不再作声,只凝视着她。
孙悟空轻叹了口气,也转头对着喜恰道:“你看见了吧?方才就这样半梦半醒的,嚷着不去取经了,喜恰妹子,你不如和他说说灵山的好,反正你相熟。”
但喜恰侧目看孙悟空,分明见他眼睛骨碌一转,显然心里想着事。
和孙悟空没什么好虚与委蛇的,喜恰俯下身,侧坐在榻边,但对着孙悟空道:“悟空哥,你在打什么主意呢?”
“我能有什么主意?”孙悟空一噎,意有所指,“还不是你和他的缘,不然怎独唤你名字。”
喜恰沉默起来。
孙悟空却不再多说,只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唐僧一眼。
屋内唯余她与唐僧二人,深更半夜,于理不合得很,她只坐在床沿,一步也未上前。
僧人双手合十,也与她保持着距离。
但他阖目又再次睁开眼睛,声音清润,开口自然,轻轻唤了她一声。
“喜恰。”
眉心的朱砂痣那般稠丽,僧人眼眸如梵海静水,无波无澜,但其中又含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一如当年。
喜恰僵在原地,旋即轻眨了好几次眼,才反应过来。
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涩,声音也有些颤抖,本是极不确定,开口却笃定。
“金蝉长老......”她唇角轻紊,“是你么,金蝉长老?”
是真的金蝉子。
是在灵山那座小小僧院中,与她相伴过百年时光,于她有教导之恩的金蝉子。
佛子含笑,与她颔首,沉吟一刻方才问她:“喜恰,昔年你选择的路,如今走得如何?”
他曾说,她离开灵山之后将经历跌宕起伏,修正道之果。
此一路经历爱恨嗔痴,她明悟了太多,早已不是昔日那只懵懂的小灵鼠了。
“我......”
刚要回答他,却听他继续道:“如今我被困在这西行路上,一路纷纷扰扰,受尽磨难,今日你与我在一起,可否带我离开?”
喜恰要说的话一顿,凝视着他。
他的眼眸看似平静如水,不过是昏暗的烛火将瞳色衬得深刻而已,再细看来,其中翻涌着如潮的情绪,含着重重迷茫与纠结。
“喜恰?”
见她不说话,他轻咳了一声,脸庞被暖融的灯火照亮,但那点病态的潮红越发深了。
“我是金蝉子,并非唐玄奘。”他分明声含迷茫,却又急切,“你带我离开这里吧。”
她总算回应了他,却是问他道:“我们去哪儿呢?”
昔年她与金蝉子拜别,赠他香花宝烛,他却只是双手合十,言之“历满九九八十一劫,方得正果”。
“哪里都好,只要不走这条西行路。”
喜恰依旧看着他,十世轮回转世,音容不再,他与金蝉子的眉眼几乎没有相像之处,唯有抬眸望向众生时,那点佛光悲悯依旧。
因而,他如何能说他不去取经了呢?
喜恰才想摇头拒绝,熟悉的檀香气却窜入鼻尖,唐僧常年被佛香浸染的衣袍香气浓重,即使无需靠近也可闻见。
她顿了好半晌,复又开口。
“你可想好了?”
想好他是金蝉子,还是唐玄奘。
无论是谁,他依旧是佛子,于佛子而言,这本是一场劫难而已。
僧人此次久久没有答话。
他微睁着眼,又紧紧闭上,下一刻攥紧了素被,纠结良久,最终下了决定——“回灵山罢。”
喜恰轻笑了声,他当真是烧迷糊了,又说不要取经,又要去灵山。
但刚要点头,喜恰又顿了一下,这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一个“回”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