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们回灵山。”她轻声应道。
......
一阵云雾迷茫,禅房之中长灯依旧燃着。
灯光被一点微风吹动,明明灭灭,窓纸前却不再见人影。
守在禅房前的孙悟空伸了个懒腰,从耳朵里掏出如意金箍棒,走向猪八戒的房门。
“呆子,你给俺老孙起来!”
房内本是鼾声如雷,这下和着金箍棒撞击房门的声音,仍没将猪八戒吵醒。
孙悟空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了门,进门就骂:“师父还病着,你这夯货却睡得这么香,抓紧给俺老孙起来!”
还没醒,于是孙悟空拧起他的耳朵。
“怎么了怎么了?猴哥,你大半夜的嚷什么!”
“师父不见了。”
“师父不见了?”猪八戒还没太清醒,揉了揉耳朵,嘟囔着,“不见就不见了呗,那不见了还能咋办,明日去找不就行——什么?!师父不见了?”
孙悟空倚着金箍棒,好整以暇看着他。
猪八戒全然清醒,忙又去隔壁叫醒了沙僧,两人又火急火燎赶回来找孙悟空,齐齐道:“大师兄,那这下怎么办?我们快去找吧。”
见他们两个此刻眼睛瞪得像铜铃,是丝毫困意都不会有了。
孙悟空打了个哈欠。
“不急,现下夜深,两眼一抹黑找也找不着,明日再说吧。”
两个师弟懵了,沙僧二话不说去隔壁禅房望了一眼,师父是当真不见了,越发摸不着大师兄在想什么。
猪八戒才被叫醒,生气了,“好你个弼——你个泼猴子,师父丢了你见死不救你!”
“你好意思说俺老孙,师父病了你可曾照看没有?”
“那不睡前师父嚷着要见喜恰嘛!”猪八戒反驳道,“我以为你叫喜恰去找他了呢......”
说到这里,却若有所思,猪八戒回看天王殿旁的禅房,那儿已是寂静一片。
沙僧也看去,心里有了猜测,“莫不是喜恰仙子将师父抓走了?”
“说好听些。”孙悟空啧了一声。
“沙师弟,你这话可不兴说。”猪八戒比沙僧上道,也的确与喜恰关系好,“喜恰也真是惯着咱师父,定是见他病了心情不爽利,这大半夜的还带他去玩哩,也不晓得带上他天蓬哥。”
“......”沙僧挠了挠头。
“行了。”孙悟空摆摆手,叫醒俩没干活的师弟后,他心情爽利多了,“下回给俺老孙将师父看紧了,这回就罢了,待清早再找吧。”
两个师弟对视一眼,这回都称是。
......
今夜尚有星辰,但无月色,微弱的星光不足以照亮偌大山林。
山间的夜风并不如白日那般轻柔,呼啸的风声太大,甚至犹如恶鬼呜咽。
将至陷空山时,唐僧抿着唇,忍不住攥住了喜恰的衣角。
喜恰一顿,将手往后背了些,方便他牵住。
“现下知道怕了?”她轻笑了一声,感觉自己有点强掳取经人的妖精样了。
唐僧却摇摇头。
“不怕,只是叫你行慢些,夜路难以看清。”
喜恰怔住,调笑的心思渐渐收下,心情略有复杂,妖精如何看不清前路,只不过他如今只是凡人而已。
“我们是去灵山么?”唐僧又问了一句。
陷空山已在眼前,喜恰刚要回答他,忽然瞪大眼睛——洞府前,红袍少年正倚在莲花灯边,不知在想什么。
微弱星光本照不亮他的脸庞,却有几颗闪烁的萤火虫萦绕他身侧。
幽绿萤火渡在红袍上,落在他眼睫,似蒙了一层薄雾,依旧那样好看。
——不是,他不需要睡觉的吗?
少年似有警觉,倏尔抬眸。
见她回来,晶莹凤眸才刚亮起来,忽而又瞧见她身后的唐僧,唇角一点浅笑僵住。
他站在那里,一会儿叫唐僧看到该露馅了......喜恰沉吟着,使了个遗鞋计幻化出分身去找哪吒,自己犹自带着唐僧进洞。
无底洞中千百洞,穿过幽深的长廊道,便豁然开朗。
这是昔年金蝉子未成佛子前修行的佛洞,不知缘由何起,最后兜兜转转成了喜恰修行的洞府。
喜恰一挥手。
洞中似有别处天色,还有一座耸汉凌空的高山,山中古柏苍松,云鹤萦绕,低头且观日出,引手且摘飞星。
唐僧目光渐渐转深,他静静看着,眼中的梵海好似起了涟漪。
“这是灵山吗?”他又问喜恰。
喜恰点头,轻声唤他:“金蝉长老,我们回去吧。”
回去。
回到那个被檀香与茶香浸染,总有诵经声传出的禅院;回到那些纵使僧袍重重,只他一人僧衣鲜亮无比,惯有温润生气的岁月。
院中的茶炉仍在咕噜冒泡,柴火瞬然噼啪两声,火星子明灭一瞬,复又亮起。
唐僧的眼眸也如火苗般明灭了一瞬,藏着极深的情绪。
“金蝉长老,坐吧。”
喜恰更像是东道主,她率先往里走去,为唐僧斟了一杯茶。
昔年她嫌这茶水太苦,如今却早不觉得,烹茶的动作熟稔,比伫立院前的唐僧要显得举止自然得多,又拿起蒲扇轻摇泥炉柴火。
不知何时,她已换了昔年那条月白长裙。
皎洁的颜色更显得肤色皙白,如玉指尖挑起茶盏,送至缓缓走来的唐僧手边。
她与他说了很多,那些在灵山之上遥远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她还如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灵鼠,常伴他衣角,絮絮叨叨着,讲着许多往事。
唐僧一直静静听着。
灵山的诵经声由远至近,桌案上的黍饼仍然泛着谷香。
但泥炉的火渐渐熄了,茶水也已然凉了下来。
“长老。”
喜恰也搁下茶盏。
她回望他,好一会儿,回答了那个在镇海禅林寺尚未回答的问题,“此一路,我已然明悟了。跌宕起伏,营营扰扰,尘垢蔽之,不见本心,可我依旧是我。”
唐僧的神色却渐渐更加迷茫起来。
“我再问您,此一路走来,您是金蝉子,还是唐玄奘?”
......
日出时分,金乌破晓,孙悟空又拎着金箍棒慢悠悠走去猪八戒房里。
这次猪八戒并着沙僧很老实,早早就起身了。
孙悟空很满意。
带着小白龙,四个徒弟一同动身,整整齐齐落定陷空山。刚才落脚,便见清贵的红衣锦袍少年正冷着脸站在洞前。
“哟,三太子好雅兴。”孙悟空客套了一声,“这是在看日出?但怎么看着看着还生气了呢。”
哪吒皱眉,“我有何生气的。”
不过是喜恰回来也不和他打招呼,犹自带着唐僧进洞府,说化解劫难去了而已。
他还询问她要不要帮忙,心中仍有担心,九九八十一难并不好解。但一瞬间面前的姑娘化作云鞋,他才反应过来她人都进去了。
好生气——不,不管怎么说她也算和他交代了,他不生气。
孙悟空了然地哦了一声,不多调侃他,明知故问道:“那你可看到俺老孙师父了?”
“不曾。”哪吒回答很快。
孙悟空一顿,盯着他看,“小太子可不许撒谎。”
哪吒哪里由得他说,这下眉头皱紧,冷了声:“你来有何事,大包小包全副武装上门,瞧着也不像来做客的。”
不知道的以为这里不是陷空山,而是云楼宫,哪吒俨然一副东道主的样子。
“你这话说的真不客气。”孙悟空眼睛一转,又好整以暇笑道,“但看在你是俺老孙妹夫的份上,俺也不与你计较,你且喊声哥,我就不与你计较——”
“孙悟空。”哪吒倏然反驳,“什么妹夫,你算哪门子哥,我才是喜恰义兄。”
孙悟空找准时机阴阳怪气,啊了一声,好似恍然大悟,“是啊你,你是喜恰义兄,大人家妹子岁数那么多,还打妹子主意,啧啧啧......”
他就差明着说哪吒老牛吃嫩草。
哪吒怒了,腕间的乾坤圈破空而出,与金箍棒碰撞上,又倏尔分开。
看似只是因一句调侃话生气,但孙悟空细细看去,哪吒眼中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含了一分警惕与戾气。
金兜山青牛精那一次,他曾与哪吒交谈,说若有一日喜恰将唐僧掳走了,该当如何?要不要一视同仁也当沿路的妖精处置了。
孙悟空现下晓得了,哪吒一定会站在喜恰身前,而自己也必不会对妹子兵刃相向。
不是手下留情,而是善恶该明。
“怎么还是一点就炸的性子,学学妹子多耐心一点嘛。”孙悟空嘿嘿笑了一声,“罢了罢了,俺老孙可不和你打。”
孙悟空回头看神色尚急的两个师弟,将他们一把捞至前头来。
“三太子,这可不是玩闹啊,快快叫喜恰把他交出来吧。”沙僧以为让他们也来当说客,忙发了话。
孙悟空也附和道:“对,你见我两个师弟们都这样急,不如叫他们进去找找看,究竟有没有也好是个交代嘛。”
猪八戒感觉怪怪的,狐疑转头,“猴哥你不进去?”
“你再好好看看,这里是哪里?”孙悟空回道。
猪八戒不明所以,沙僧是真着急了,“大师兄,我知道这是喜恰仙子的洞府,但咱们也不能不管师父啊,你这一路来见着亲不还是照样打,当然咱们不打喜恰仙子,就是叫她把师父还——”
“总不能次次我打头阵。”孙悟空打断了他,说得煞有其事,“这里是陷空山,这名字就与我犯冲,我不好进去,要进你们进。”
“......”
第094章 成仙
“可还想回到当年?”
春色漫山, 云雾灵光,鹤唳与远处的钟声相和,诵经声绵延不断, 萦绕在耳畔, 忽远又忽近。
可唐僧不识得哪处有钟声, 哪处有经声。
就连近处白衣明媚的女子, 他抬眸看她,她的眉眼也那般陌生。
这是金蝉子的过往。
可他不是金蝉子,不曾至灵山,不算回灵山, 前尘已逝, 旧人不识。
唐僧看着面前的女子,见她的眼眸沉静, 一身白衣渐渐褪尽颜色,又倏尔鲜亮, 环佩叮当,明艳动人, 赫然是他今生的恩人喜恰。
他的唇角紊动,轻声回答了她:“......没有当年了。”
今生他是唐玄奘。
僧人双手合十, 一双清澈的眼眸恰似映了梵海静水, 而此刻终于复归平静。
茶水已凉, 前尘散尽,原是他该道别了。
虚幻的灵山也因此渐渐消逝,晖光乍灭,又被无底洞无数长明灯重新点亮光明。
正当喜恰怔忪一瞬时, 他复又开口。
“贫僧是玄奘。”他看着喜恰,眼中的光逐渐坚定, “亦是新生的金蝉子,更是新生的佛陀,将要普渡众生。”
经十世轮回,十世磨砺,走过九九八十一难,得成正果,得以新生。
当年的金蝉子不算全然透彻,他对佛法的观念与佛祖大法不尽相同,以至于心有繁杂,如今的唐僧受肉/体凡胎所累,受生老病死之苦。
可金蝉子自有风骨傲气,唐僧则执着本念,十世的轮回所历叫僧人在这一刻彻底明悟。
“此刻,我本是我。”
众生本为佛,然因客尘遮,垢净现真佛。(注1)
这是昔年金蝉子与她说过的话,喜恰怔怔看着唐僧,好似也在这一刻醍醐灌顶。
她终于明悟了金蝉子这句佛法,更听懂了昔年下凡前的梵音。
那是佛祖大法对她的教诲——三无差别,众生即佛。(注2)
只因尘垢蔽,可人生事譬如磨镜,垢净心净,最终会回归本我,成为此刻最好也是最完整的自我。
此刻的她,不也是最好的她么?
一直沉静不动的灵力在此刻忽有了剧烈的起伏,她感觉瓶颈隐隐有了松动,下一刻灵力褪去原本的滞涩感,五识六感都变得清明起来......
......
被赶鸭子上架的猪八戒和沙僧二人,此刻方才进洞不久。
哪吒倒不担心他俩个能找到喜恰,无底洞幽深无比,又有数千百洞。彼时他自己初来乍到时都差点摸不清方位,这次喜恰藏得极深,更不好找。
但两人方才进洞,便见前方喜恰和唐僧缓缓走来。
唐僧走在前方,他面色不再有病态的潮红,整个人显得精神十足,目色更是坚毅。
“师父,您没事吧!”猪八戒大喜,忙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唐僧一番,“师父,你看你这精神好的,感情是大半夜里来陷空山赏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