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但成为女帝——杲杲出日【完结】
时间:2024-09-04 14:33:52

  谢怀原是中朝的琅琊王掾,永嘉乱后,琅琊王率众渡江,谢怀也在其中。
  后来琅琊王摇身一变,成了晋元帝,谢怀也在江左领了丹阳郡尉一职。
  彼时琅琊王氏把持朝政,谢怀兄弟兢兢业业做官的同时,并不争权夺利,而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
  除了夭折的孩子外,谢怀共生了七子八女,其兄谢昆则养大了六子十一女。
  这些孩子渐渐长大,又各自成家生子,几十年间,便将谢家生成了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
  而他们的姻亲,则遍布朝野,共同护持着谢家的繁盛。
  谢瑾是谢怀最小的儿子,自小便聪颖异常。
  江左门阀势力错综复杂,家主的能力,往往能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起落。
  因此,世家大族在选择下任家主时,往往不以嫡支旁支、年长年幼作为限制。
  在谢家,这一准则的结果是,谢瑾弱冠之年,便成了族中公认的下代家主。
  那时还是桓阳专权的日子,世家大族为了表示交好之意,往往会让自家子弟从桓阳幕府出仕。
  彼时谢瑾之兄谢亿任西中郎将,总揽藩任之重,却因北伐大败而遭黜废,沦为一介庶民。
  谢瑾为了家族,只能放弃隐居的打算,自东山出仕。
  而他出东山后的第一个职位,便是征西大将军桓阳的司马。
  郗岑那时也自桓阳幕府出仕,他任散骑侍郎一职,与谢瑾多有往来。
  此人聪明颖悟,颇善义理,又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十分对谢瑾的胃口。
  于是,公事之余,谢瑾与郗岑常常相聚饮宴。
  郗岑是难得的少年英杰,早年就名满江左。
  谢瑾之父谢怀在知道两人的情谊后,便生起了结亲的意向。
  他让谢瑾帮他转交给郗岑一份手书,言称有意为孙女求婿,不知郗岑意下如何。
  时下有句“娶妇低娶,嫁女高嫁”的俗语,指的便是世家之女往往嫁入高门的现象。
  昔年郗岑祖父郗照为女求婿,便是给丞相王引去信相求,最终将女儿高嫁到了琅琊王氏。
  而谢瑾的父亲谢怀,曾为谢瑾之兄求娶诸葛徽之女,却因门第不如诸葛家,而被言语犀利地拒绝。
  郗岑的祖父位列三公,父亲虽醉心黄老,却也有南昌县公的爵位,又任临海太守一职。
  因此,郗家虽然人丁单薄,门楣却是不低。谢怀有求婿之心,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郗岑读罢来信,却并没有接受。
  谢瑾也不奇怪,他正要客气几句岔开话题,却听郗岑接着说道:“我虽无意娶妻,却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不知玉郎1可有定亲?”
  即使已经过了很多年,谢瑾再次想到郗岑这句话时,依然会感到心颤。
  荆州的日子是多么好啊,在那里,他与郗岑是惺惺相惜的挚友,与郗归是心心相印的爱人。
  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与郗归成婚。
  然而,他们之间,在错过了那个机会后,便拉开了天堑。
第10章 前缘
  即使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谢瑾还是清晰地记得他与郗归在荆州沁芳阁初见的情景。
  他知道,无论再过多少年,自己都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
  沁芳阁是郗岑为郗归营建的赏景之所。
  阁外佳木茏葱,奇花灼灼,又有翠石叠嶂,清流曲折。
  阁身飞楼插空,雕甍绣槛,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高临于花木石泉之上。
  自阁上俯而视之,可见清溪泻雪,石磴穿云,落花浮荡,水流潺湲。
  那一日,谢瑾跟随郗岑,出亭过池,穿花度柳,来到了沁芳阁外。
  郗岑用手肘碰了碰谢瑾的手臂,示意他抬头看向前方。
  谢瑾依言照做,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个身着鹅黄、莲青二色直裾的娇俏女郎凭栏而立,巧笑娇娆,顾盼生辉。
  对郗氏女郎的貌美,谢瑾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郗岑年少之时,便有面若好女之称。后来虽蓄了美髯,却仍可见面如凝脂、口若朱丹、眼如点漆的风采,再配上他那卓荦不羁的性情行止,令人不能不打心底里赞一句雅范风流。
  然而郗氏女的丰姿,竟是更出其兄之上——那倚栏而立的女子,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修眉联娟,瑰姿艳逸。
  只一眼,谢瑾便生出古人“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之言诚不我欺之感。
  后来二人相恋,常于沁芳阁一带赏景游玩。
  一日游园归来,郗归犯懒,倚在谢瑾怀中。
  谢瑾一面轻抚郗归柔顺光泽的绿云俊发,一面回忆初见的情形。
  郗归戏笑道:“这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当日便想,这世上竟有人,能立于我阿兄之侧,而不逊色见羞。君与我兄,一为匣中玉,一为宝剑锋。”
  说罢,郗归直起身来,在谢瑾唇上,留下一个带着美人香的轻吻。
  谢瑾心下大乱,为郗归的逾礼,也为自己的放纵。
  他循规蹈矩地过了二十年,从未见过如郗家兄妹这般视礼节如无物的人。
  谢瑾一直以为自己会娶一个端庄持重、知书达理的闺秀为妻,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做谢家的宗妇。
  可自从第一眼见到郗归,他脑海中所有关于未来妻子的想象,便都化作了一个具体的形象——郗归。
  然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这样美好的日子终究不长久。
  郗归会因喜欢他而不拘俗礼地亲近,却也会因不想嫁他而毅然决然地离开。
  谢瑾与郗归第一次争吵,是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夏日。
第11章 割席
  那天,郗归在谢瑾书房练字,谢瑾则在回复一份来自建康的家书。
  他提笔写道:“大郎,和之之子,人材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
  ——大郎是王和之之子,又并无过分的地方,你为何如此不喜他呢?
  郗归看到这段话,一脸的不可思议:“王定之愚钝不堪,丝毫不类其父,成日里只知道信奉天师道那些愚弄世人的妄语。既无文彩,又不通庶务,更兼性情傲慢。我即便是他的表妹,也不能昧着良心夸他,你竟然能写出这种话?”
  谢瑾苦笑着说道:“我有一个侄女,与王定之订有婚约,孰料二人相见之后,她便一意悔婚,坚决不愿出嫁。她不能说动家中长辈,便寄信给我,可我又能如何呢?”
  王谢两家婚约,郗归亦有耳闻:“我纵无缘风咏絮之才,也看不上王定之那样的人,更何况你那素有才名的侄女呢?”
  谢瑾摇头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岂可因个人好恶而坏秦晋之交?”
  “因为被逼嫁人的不是你。”郗归瞪了他一眼,“听说你还有一个侄女嫁与温氏,后来温氏与三吴之乱有涉,朝廷本未贬官论罪,谢氏却执意断亲。那女子虽不情愿,却为长辈所逼,不得不和离归家。”
  “婚姻之好,乃是为了相互扶持,若徒有牵累,又何必维持?”
  郗归冷笑:“如君所言,世家大族之内,竟无夫妻恩义吗?”
  谢瑾道:“夫妻事小,家国事大。”
  郗岑清谈之时,理甚渊博,赡于论难。
  郗归自小受郗岑教导,也有几分辩才。
  她当即驳道:“圣人设象立意,以垂教天下。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1夫妇也者,人伦之基,三纲之始。君以家国为借口,为利益而绝夫妇之道,岂非灭绝人伦之举?”
  谢瑾答道:“世情如此,非独我作此想。”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培塿无松柏,熏莸不同器,世间之事,本就是如此。”
  郗归沉默了下,反唇相讥道:“不想嫁的非让嫁,不想离的非让离。你们不过是只看的到利益,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罢了。”
  世人皆说郗岑卓荦不羁,但谢瑾认识郗归后便知道,这两兄妹,是一样地不拘小节、不重名利,也一样地看不起建康城中那些沉酣名利、汲汲营营的世家——陈郡谢氏也在其中。
  谢瑾并不因这份看不起而感到愤怒。
  毕竟,高平郗氏在江北抗胡,战至只剩一人之时,陈郡谢氏在江左领了官职,然后,不停地生孩子,壮大家族。
  而在郗照苦心经营京口、拱卫建康,以至于对仅存的血脉疏于教养之时,陈郡谢氏在多方联姻,与江左各世家建立联系。
  近些年来,陈郡谢氏子弟多有令名,一个接一个地因为才气出众而享誉江左,谢瑾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若与高平郗氏相比,谢瑾仍觉自家应退一射之地。
  ——不为郗照位列三公,也不为郗岑受桓氏看重,只是因为高平郗氏为抗击胡马、稳定江左而付出的一切。
  更何况,郗归的一言一语,难道就真的没有道理吗?
  将谢蕴嫁与王定之,谢瑾就真的不会惋惜吗?
  他只是不像郗归那样,愿意为了一个侄女的心意而放弃家族利益罢了。
  而郗岑,却能因为觉得王贻之并非良配,而放弃琅琊王氏那样的姻亲,生起了将妹妹低嫁至陈郡谢氏的念头。
  于是谢瑾很快就在这场辩论中偃旗息鼓。
  他站起身来,对着郗归拱手下拜:“珠玉在侧,惭我形秽,我不如阿回多矣。”
  郗归受了一礼,扯唇笑了笑,没过多久便起身告辞。
  谢瑾知道,她仍在为谢蕴与王定之的婚事感到气愤。
  他开口解释道:“阿回,我没有办法。谢氏不止一人,我与父亲,都要为家族考虑。”
  ——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进入中枢,带着陈郡谢氏更进一步,便不必再委屈家人了。
  郗归并未再开口反驳,她只是平静地答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有所求,便有所缚,世人皆是如此。壁立千仞,无欲方可至刚。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当真脱俗去欲呢?”
  谢瑾紧紧地从背后抱住她,他那时只觉得郗归身上弥漫着一种无可言喻的忧伤,却不明白,郗归不仅在感叹谢氏,也在感叹郗岑。
  郗岑一心想要北伐,他看不起偏安江左的司马氏皇族,所以远赴荆州,做了大司马桓阳的谋主。
  而桓阳,却有不臣之心。
  郗归上一世,成长在权谋剧、历史剧如火如荼的时候,纵然年纪轻轻便不幸殒命,却也知道权臣坐大,要么位凌人主,要么败北离世。
  而郗岑跟随桓阳走的,便是这么一条高风险高收益的道路。
  她内心担忧极了,但却始终不能成功劝说兄长放弃这唯一的执念。
  半年之后,桓阳大张旗鼓地筹措他的第三次北伐,而谢瑾则因兄长离世而请辞东归。
  他向桓阳辞行后,又与郗氏兄妹告别。
  临别之际,郗岑避了出去,好教谢瑾与郗归好好叙一叙离情。
  谢瑾拥郗归入怀,依依不舍地说道:“阿回,待我回家料理完丧事,便请长辈准备提亲之事。”
  孰料郗归竟说:“不必提亲了,你我二人,就到此为止吧。”
  谢瑾大惊失色,他放开郗归,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眼睛,错愕地开口问道:“阿回何出此言?”
第12章 作梗
  郗归并没有直接回答谢瑾的问题,而是垂眸问道:“玉郎此去,可还会回荆州?”
  谢瑾默然不对,于是郗归便知道了他的答案。
  “君欲与桓公为敌,便与我兄妹并非同路之人,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何至于此?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嘉宾对此心知肚明,却仍想促成你我二人的婚事。”
  “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可如大司马这般的权臣,在江左却不常见。”郗归认真地回答,揭开了郗岑与谢瑾一直试图对她隐瞒的残酷事实。
  正如郗岑与郗归看不起建康城中的世家们,那些世家也看不起桓阳。
  谯郡桓氏,并非江左著姓。
  世家们纵然会因为桓氏势大,而命自家子弟从桓阳幕府出仕,以示亲附,但他们的内心,却都瞧不起这个出身平平、习武弄兵的大司马。
  因此,他们能容忍琅琊王氏与颍川庾氏相继掌控荆州,却不能接受桓阳扼守上游,威逼建康。
  现如今的示弱,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无可奈何、桓阳也还没有真正剑指建康罢了。
  但桓阳与郗岑并不满足于如今的现状,他们迟早会向着中枢进发。
  到那时,建康城中的世家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桓阳与郗岑。
  谢瑾年纪虽轻,却已是世家中颇有令名的杰出人物,他若在建康为官,势必至于高位,很有可能便是郗岑的敌人。
  事实上,这正是谢瑾的计划。
  对于这一点,谢瑾与郗岑都心知肚明,然后又默契地瞒住了郗归。
  然而,郗归却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
  谢瑾无法反驳郗归的话,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却既不能做出不与郗岑为敌的承诺,又不肯放弃郗归。
  郗归看出了谢瑾的为难,她叹了口气,好在,她也并不是为了要他的承诺。
  “你自己也说过,‘夫妻事小,家国事大。’你有你的大义,我有我的坚持,又何必强求呢?”
  谢瑾压抑住心中的不甘、不解与不忿,袖中双拳紧握,眼眶泛红地说道:“嘉宾并不作此想。”
  ——郗岑看不起世家,却从未看不起谢瑾;他纵有万般的抱负,却不愿牵扯郗归。对郗岑而言,政见归政见,对于郗归与谢瑾的婚事,他始终乐见其成。
  谢瑾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郗归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但她还是扭过头去,冷静地答道:“‘人尽可夫,父一而已。’我与我兄,名分虽系兄妹,情状有如父女。”
  ——春秋之时,郑国权臣祭仲专政。郑厉公与祭仲之婿雍纠合谋,想要伏杀祭仲。祭仲之女、雍纠之妻雍姬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是好,便问她的母亲:“父亲与丈夫哪个更重要?”其母答道:“世间男子,可做丈夫者不计其数,但父亲只有一个。”于是雍姬向其父告密,祭仲因此先发制人,杀死雍纠,陈尸于野。郑厉公得知此事,畏而出奔。
  ——我与我兄,虽为兄妹,却情同父女。我绝不会因一个恋人而背叛我的兄长,甚至不愿离开兄长,站在他的敌人身边。
  谢瑾听闻此言,便知无力回天,只好强撑着回了建康奔丧。
  从那以后,谢瑾七年未见郗归,只听说她与王贻之定了婚约,然后十里红妆嫁进了乌衣巷。
  月上中天,谢瑾下了牛车,在庭中散步解酒。
  他登上高台,远眺大江,只见水光潋滟,绿野苍茫。
  月华之下,不知笼罩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而同一个故事,也有寒暖契阔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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