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穿高跟鞋——谢璃【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13 14:32:28

  在那样单纯的相聚里,夏翰青终究留下了一个足以让她长久铭记的小转折。在一次夏萝青又临时缺席的替代会面里,他除了带来两个女孩喜欢的甜食,出乎意料地,他另外拿出一样令范柔耳目一新的小玩意──一副跳棋棋盘。
  一个折叠式磁性棋盘,看得出来不是全新的,有一点年纪的东西了,范柔小时候见邻居玩过,她幼时好动缺乏耐心,不曾在任何棋种上投注过心力,这时候幼年事物出现在眼前,除了讶异,也感觉到一点趣致,一点怀旧,只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夏翰青抬头朝窗外张看,忽然提议:「这里面有些闷,外面天气好,我们到外面去好吗?」
  她只有点头答应的分。对她来说,在哪里听他说话并没有什么分别。
  两人移师到图书馆后方,只有少数打扫学生会涉足的外扫区域。那里有一道挡土墙,墙上恣意蔓生的爬藤植物蓬勃疯长,其中星星点缀着花形脱俗的小紫花,整片望去,成为一道美丽的背景墙。花墙前有一组粗木钉制的长桌长椅,像供休憩,又像被随意弃置。
  夏翰青拂去桌椅上的落花落叶,随意就座,接着做了让她吃惊的动作,他把棋盘张开,细心摆上棋子,噙起笑对她道:「想玩吗?一起来玩吧,很简单的。」
  范柔吃惊的不是他竟对跳棋产生兴趣,而是他邀请她一同下棋──他们俩第一次做着和夏萝青无关的事。那天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他把夏萝青的功课放一边并未检查,也未询问妹妹的状况,单纯地把心思投注在棋盘上。
  范柔惊喜万分,虽然她对此类游戏毫不拿手,但她极乐意奉陪,输棋也无妨。事实上她的确从头输到尾,夏翰青不费吹灰之力赢棋,或许是赢得太无趣,他索性一面下子一面教导她,仔细的程度,几乎到了倾囊相授的地步。范柔对自己也充满讶异,居然对此静态游戏兴致勃勃。
  夏翰青温和的语调,不皱眉头的耐心,偶然忍俊不禁的轻笑,像初夏暖风撩绕着她,围拢着她。她悄悄抬起脸,注视着他,忽然间,感激之情涌塞胸臆,感谢她的父亲,感谢夏萝青,感谢可恶的范刚,因为她的此时此刻……
  钟响了,一堂课时间结束,夏翰青俐落地收拾起棋盘,将之递给她,意味不明道:「小萝始终觉得我对外公家没有半分留恋,她当时太小,不明白。这棋盘是我外公送我的六岁生日礼物,我后来带到了夏家,保留到现在。麻烦妳交给小萝,她想留下就留下,她说过外公不曾留下任何东西给她。」
  这是唯一一次夏翰青向她透露出些微的隐私,为的还是妹妹。
  她记得把棋盘转交给夏萝青时,夏萝青怔了许久,抚着棋盘不发一语。过了两天,她把棋盘返还给范柔,轻声道:「既然是外公给他的,就别给我吧,拜託妳下次替我还给他,我不要了。」
  范柔搞不清楚这对兄妹在纠结什么,她单纯的直肠肚也探索不出个结果来。她收下棋盘,倒是从此虔心研究如何下得一手厉害的好棋。
  仗着厚脸皮,后来只要见到夏翰青,她总会央求他和她对上几盘,因为只有在那些下棋的韶光,才真正属于他们之间。
  夏翰青一直以为棋盘是范柔向妹妹借来的,没疑心什么,一本正经地和她对棋。从赢得轻松自在到赢得步步为营,他很瞧得起初学的她,始终没轻让她一盘,她也始终是他手下败将,但败得喜笑颜开。直到学期终了,直到她仓促转学,他们的棋局才告一段落。
  她偷偷带走了棋盘,这么多年来,没人再向她索求物归原主。
  或许棋盘早就在主人的记忆里被更多的后来给冲刷澹忘,就像她被它的主人彻底遗忘一样,不足为奇。
  
  长久以来,她幻想过无数次夏翰青的目光有一天会片刻不移落在她身上,以各种方式──欣喜的、爱怜的、激赏的、炽热的……唯独不是此刻这一种──集合了惊诧、纳闷、半信半疑、琢磨……那根本是观察载玻片上的罕见生物才会有的目光。
  偏挑这时候和她对质,她的运动衣还未换下呢!丸子头已经有些松散,几绺掉落的髮丝被汗液沾黏在额面和颈子上直发痒,手一抹,白天的粉妆全褪尽,这番狼狈模样,和不久前共餐的佳人两相对照,他想必感触良多吧。
  犀利的视线在她身上逡绕几回后,终于掉开。
  她暗松了口气,全身紧绷的神经暂时得到纾解。
  脑袋里撞击着几个念头。刚才不应昏头昏脑跟着他到这地方来的,他是因为她,还是突发的闲情逸致才来的?酒吧里多处瞎灯暗火,他却选择较明亮的吧檯落座,他是想清楚看着她吧?应该找个藉口先熘回家,至少在状态良好的时候再和他对谈。对!正该如此!此刻她仍处在心惊肉跳中,他随口一逼问,她就有可能说话颠三倒四,甚至语无伦次,像个不知所谓的傻子,她再不注重形象,也不必送上门让他倒扣分数吧?
  吧檯里的酒保和几个服务员一见到夏翰青带了个女性朋友光临,全体不约而同向她行注目礼,职业化的谨慎也掩不住异样的神色。
  果然她的样子够邋遢,跟服仪整齐的夏翰青连袂出现是不搭调了些。
  轻快悦耳的摇滚乐充盈整个空间,可惜无法让她放轻松。不知道为什么,得知夏翰青重拾了记忆碎片,把几乎模煳不清的少女身影在岁月流光中捞起,她惊多于喜,向来在他面前总能理直气壮的她,像颗瘪掉的皮球,底气都漏光了。
  还是走吧,心念一决,她从吧檯椅跳下,不及脱口告辞,一只装着金澄酒液的玻璃杯一分不差送到她嘴边,循着酒杯望去,夏翰青若有所思盯着她。他眉眼平静,眼波温澹,轻声道:「喝一点吧。」
  她勐摇头,「不行,我还要开车。」
  「不用担心,待会我送妳回去就行了。喝一点,放轻松,我刚看妳快脑充血了。」他语调平稳,彷彿说的是件不痛不痒的事;她一听脸又乍红,抓起酒杯仰饮了一口,微辣酒液滑过食道,没法壮胆,倒可以分心。
  他看了看她,忽然发出笑声,和他惯常不以为然的讽笑不一样,那是明显被逗乐的笑。他笑了好一会儿,笑得她目瞪口呆,吧檯特殊的光源下,他难得发自内心愉悦的笑容竟有着月出光华的感觉,照映了整张脸,驱走了年深月久的严峻之色;有那么一刻,他的面庞似重现当年她遇见他时的神采,笑意温柔轻盈,没有太多人世的负荷。
  「紧张什么?妳胆子不是大得很?千方百计在我跟前晃,不就是巴不得我想起来?」他语出调侃。「好久不见,小兔同学。」
  「……」她惊异得嘴合不拢──全想起来了吗?连绰号也记起来了?他刚才笑得如此欢快是因为她以前截然不同的模样吗?他从前绝不轻言他人外表,也未流露出他在这方面的偏好,这是她当年在他面前一直能够轻松自如的原因,多年后难道他对此有了计较?「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他喝了几口酒保特别为他调制的不含酒精饮料,范柔发现,在这样的地方,他也不轻易碰酒,所以纯粹是为了带她来了?
  「因为那副棋盘。那是我的棋盘,不是吗?」他轻瞟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去。「棋盘上有个一模一样的脱漆,我在框里内侧还用签字笔写了一个小小『翰』字,妳一定也发现了对吧?」
  「……」她重回椅座,愣愣望着他,千言万语在胸口追撞,出不了口。
  「棋盘怎么在妳那儿的?」
  「小萝当时让我还给你,我没还。」她实话实说。
  夏翰青整个人转向她,正视她,「妳长高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妳以前根本还是个孩子,我认不出并不为过,不是吗?」
  他定睛看着她,并不为自己不识眼前旧人而感到抱歉。他并非她家人,得以日夜瞧着她长大,也不会没事研究她的脸孔五官,真正说来当年他们相熟的时间仅一个学期,穿着制服的小女生如何能起眼到令人永难忘怀?况且她不知道吗?十六岁的她根本就像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身子骨比现在瘦削,女人的三围形廓尚未出现,朴素着一张晒得黑乎乎的小脸,最吸晴的是一笑便现形的雪白兔牙,所以她习惯抿着嘴,不让兔牙出来招摇。
  几年过去,她五官长开了,也许是不再从事大量室外活动,皮肤白皙了起来,面颊圆润了,身架抽高了,头髮蓄长了,女性的形躯显而易见,一双因长年跳舞而结实的腿比印象中来得修长,重点是兔宝宝门牙不见了,想必后来整了牙,如今笑起来只见一排整齐的门齿,连唤起记忆的最后凭藉都消失了。说是脱胎换骨也许夸大其词了,但要将两个时期的范柔轻易联想成同一人可不容易,如果没有提示,她给他的题目着实太难了。
  「我是发育得慢,我哥就没把我当女生看。」她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其实你记不起来我也无所谓了,那跟现在没关系。」
  他一听,忽然双臂盘胸,一手支着下巴沉吟,眸光流转着不明的心绪,然后慢慢抬起视线,定着在她圆滚滚的眼眸里,这双唯一保持着少女慧黠和灵动的圆眼,和妹妹夏萝青的倔强大眼不同,总是漾着愉快的笑意。
  乐团主唱此时换了歌曲,熟悉的前奏扬起,美好悠柔的歌声破空入耳,振盪心门,在激昂的副歌即将开始放大分贝前,他终于问出一句,用只有范柔听得到的音量:「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只是喜怒少形于色,不表示他麻木不仁,范柔乍看无厘头的行径,指标很明显,全皆指向他,他岂会不了解。
  这一问,范柔圆眼瞪大,眸瞳闪烁,嘴巴张了又閤,閤了又张,吐不出半个字。耳际充盈着歌声,她没有钻研英文老歌的嗜好,平日接触的泰半是流行舞曲或饶舌乐,这首歌似曾相识,或许在哪部电影里听过。她从不喜听任何缠绵悱恻或柔软的情歌,这和她直来直往的性情有关,喜欢或不喜欢是清澈见底的事,没有暧昧地带,不需拖泥带水,更懒怠在自己的小宇宙里自怜自怨,迂迴试探。
  但当下这首歌,竟莫名敲击她的心,催化她的感官,放大了她脑中的接收器。
  男歌手咬字清晰,曲子盘旋在范柔耳际,顷刻间,脑袋里的某个开关被启动了,她忽然听懂了歌手唱出的英文歌词,那么美,那么真,那么动人,代言了她最初的满腔青春情思。
  「这首歌歌名是什么?」她突兀地问。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他没有犹豫地答。
  无法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吗?她笑了,可真贴切。
  她轻颔首,「你上台唱过这首吗?」
  「……」他愣住。
  「你唱一定很好听。」
  他瞬也不瞬看住她──她果然来过这里,他曾经有过的直觉是正确的。「妳知道我偶尔会上台代唱?妳常跟着我吗?」
  「是巧合。宙斯有个朋友是这里的驻唱,他带我来捧场那次,恰巧遇见你上台,我很高兴听见你唱歌,你那时候像是另一个人,和在公司时完全不一样。」
  「……」他直视她,眼底泛起了不明波光,「所以学法式料理不是妳特意打听的结果?妳之前没有跟踪过我?」
  「我又不是变态。」她不以为然地嘟起了嘴,「有人告诉我你在那里学料理,我的确就好奇报名上了课,不能吗?我常遇见你,那都是巧合,可也很正常啊,你都在公司附近活动,咖啡馆、书店、美髮沙龙、餐馆,我们刚好都喜欢去同一家,只是你从不注意我,我多瞧了你几眼罢了。」
  他寻思了一下,「所以,妳的意思是,从头至尾,妳没在我身上下过功夫,一切只是机缘巧合?」
  她慢慢扬起眼睫,漆黑的瞳仁异常莹亮,夏翰青暗猜这道题又将被狡猾地闪避过去,但她却启齿了,「不,十六岁那年认识你是机缘巧合,半年前再遇见你也是机缘巧合,其它的,才是我下的功夫。」
  他顿了半晌,有些错愕,明知她说话从不修饰,听了还是不大适应,「半年前?我没有任何印象。」
  「……」她歪着头端详他,长叹口气道:「夏翰青,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大美人,但你三番两次经过我身边目不斜视,连瞧一眼都吝啬,怎么会对我有印象呢?我都快要以为自己和变色龙一样有保护色了,害你瞧不见我。」
  「别夸张了,妳在公司我不就瞧见了?」
  「在我进公司一个半月后吗?」她圆睁眼,做个滑稽的不以为然表情,「你不信?半年前,你还是特助,你和董事长一起到南部考察一个温泉饭店的合作桉,你总共南下了四次,居中牵线的是郭议员。你在我家作客了两次,另外两次过门不入直接上山探勘预定地两次。后来那两次,中间有好事者想做两家的媒,想趁机在饭局里让我们俩见个面,但你都没留下来用饭,我猜你根本没兴趣搭理这种相亲,所以找了藉口不来。那四次,我们曾擦肩而过两次,我上山远远瞧过你两次,你没有正眼瞧过我,你连我是圆是扁都不清楚,但我却一眼认出了你。」
  「……」他大为惊愕,「妳父亲是范宝田?」他早该想到的,从她之前提过郭议员就该联想到才对──不!不容易联想到,范宝田脸上除了一对浓眉,没有一处和范柔神似,连身架也差之甚远,想来她像母方居多。
  「嗯。」她脸上浮现赧色,但还是大方坦承:「我父亲是范宝田,我哥是范刚。」
  范刚?那位阳刚味十足,勇勐有余,沉稳不足的肌肉男?想起她多次提及的家族史,范刚外形倒和她描述的形象挺吻合的。
  「所以,到公司做事,是妳父亲的意思?」难道想近水楼台?这是不是异想天开了一点?
  「是我的意思,他完全不知情。」她立即接腔。「你坚持不留下用饭,董事长倒是次次捧场,当然或许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开发桉能顺利进行,他怎么想的我不很在乎,商人本色,总是想面面俱到。很意外我和董事长聊得挺愉快的,他说你那阵子工作压力大,自然无心接受安排。我知道他在替你缓颊,我其实不介意你拒绝见面,我对这种刻意的安排本来也没兴趣;我想,就算见了面,你也不见得对我有意思。我思考的是,这么多年了,你还和以前一样吗?还是变了许多?你另外有喜欢的对象吗?你不曾和谁论及婚嫁吗?你私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我认为,我们就算是吃上十顿饭我也无法真正了解你,只有长期作为一个旁观者,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才有机会看到你的许多模样。所以,我向董事长提议,让我到公司去吧,让我多了解你。他一口答应,他说这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没什么好为难的。另一方面,我猜他大概想,你若永远对我没好感,我自然就悄悄知难而退了,这样两家都不尴尬。」
  她娓娓道来,语气里真心流露,浅白不拐弯抹角的表达,在他的心湖掀起了浅浅涟漪,一阵过了一阵,然后复归平静。。
  他同时思及父亲夏至善,竟肯瞒着儿子纵容范柔的小计,除了范柔有别于夏家姊妹们的不拘小节和趣怪的思路让夏至善欣赏,恐怕还有其它心思。
  「那么,妳现在够了解了吗?」他反问道。「在妳费尽心机之后。」
  因侧对着光源,他的脸庞有一部分浸沐在阴影里,范柔看不清他细微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平静,没有显露太多情绪,甚至,有点平日凉澹的味道。那凉澹陡然提醒了她,她和他的从属关系,建立在他的不知情下,如今她毫无隐瞒地和盘托出,他只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幸运地他对她也有点感觉,愿意给两人更进一步的机会;二是他对她毫无意思,这种一厢情愿的努力应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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