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第一次在话题上有了冲突,夏至善自儿子的办公室拂袖而去。他们从来就方向一致,利益一致;这一次,他有意地招怒了父亲,却未觉忐忑不安,他真正介怀的是他父亲未言明的底层用意。
范柔再机伶,也未必脱得出夏至善的机心。
两杯咖啡端上茶几,范柔举杯抿了一口,忍不住说:「我们还有没说清楚的事么?」吃饱喝足,她的睏意愈来愈浓,圆眼眯成线,不时得使劲眨一眨。
「是。妳还有没说清楚的事。」夏翰青不打算对她迂迴婉转,从前的范柔和现在的范柔有一点是不变的,一旦交了心,不会再遮遮掩掩。他眼神专注,凝聚在她有些迷濛的目光里。「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经过多年,念念不忘,不会单凭一点好印象,尤其是在以礼相待的基础上,再怎么喜欢,多年不见,感觉也会慢慢褪澹,甚至消逝。我们之间,仅凭那短暂的一学期,我相信不足以让妳铭记多年,妳那么年轻,日子应该过得精彩有趣,不致于耽念一个久远前的对象。我想问妳的是,是不是还有其它我不知道的原因,令妳念念不忘?」
他语调奇异地温和,不像平时在公司即使面色平澹,声音却隐含不怒而威的力道,让人提心吊胆。然而话一出,范柔惫懒的眼皮却陡然圆瞠,捧着咖啡杯的两手僵在半空中。
她想起夏萝青少女时常放嘴边的话──「我哥聪明,骗不了他的,还是想点别的吧……」
范柔自恃伶俐胆大,从不惧怕挑战,但这一刻,这一刻她朝后怯缩了一下肩,几不可察的隐微变化落入了夏翰青眼底。他轻轻笑了起来,向前将她手中的咖啡杯搁下,倾下脸看着她光度转暗的眸瞳,继续说道:「喜欢一个人不用太多道理,但长久挂记一个人总要有点理由支撑。小兔同学,当年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我很好奇。」
「……」她紧抿着嘴,徐徐抬起眼睫,与他的视线交接,壮起胆子为自己开脱:「你多心了,哪有什么事。」一出声气势明显弱上几分。
他无声呵口气,从她对面的座位上站起,绕过茶几,直接在她身边併坐。他侧看了她数秒,冷不防挨近她。一连串动作令她困惑又惊愕,他的脸偎靠得相当近,她几乎可以对着他的睫毛数算;他眉眼俱扬,唇角浮起了鼓励的笑意,「怕什么?妳都敢偷亲我了,有什么难得倒妳的?说吧!我洗耳恭听。」
脑海轰然一声烟火炸开,范柔霎时呆愣,半张着嘴,脑袋里的烟火彷彿窜出她的耳根,蔓烧至她胸口。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第一次亲他时还是第二次知道的?如果是第一次就知道了,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承受她第二次偷袭的?为何事后他还能若无其事与她互动?又为何迟至今日才点破她?
连串问题当头崩落,没有一个问得出口,尤其当这个男人离自己这般近,近得她的思绪被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暗香严重干扰;两人僵持好一会儿,她期期艾艾说出口:「你──你给我一点……空间,我就……回答你……」
夏翰青禁不住被她的窘态逗笑了两声,扳直上身拉远了距离。他一给出空间,她霍地弹跳起来,疾箭般从他前方窜逃;他反应及时,展臂攫住了她的手腕,一收手便将她拽回沙发,慢悠悠道:「妳这一走是打算以后不再见我了?」
她一听,像被句咒语镇住,整个人安静下来,慢动作偏头觑望他;他朝她释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她发现他今天笑得比往常还频繁,多到她不太适应,他还是板着脸比较令她心安。
「什么意思?」她小心翼翼问。
「妳不是喜欢我,想经常见到我?」
「……」他今天是怎么了?说话毫不含蓄,她也会觉得丢脸的好吗?
「那就把话说清楚,从实招来,不许避重就轻,我就如妳的愿。」
第8章 爱在心如止水时
明知夏翰青丢出的是一个裹着糖衣的毒饵,范柔竟是认真地考虑了半晌。
他看透了她,就算他们永远只能是朋友,她仍然会接受提议,不管从何种角度考量,她既没得到过他的心,遑论失去?实际上她没什么好损失的。
她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启齿。
「认识你那学期,班上最后半个月发生了一件事,你一定不会忘记。」她垂眼看着自己的膝盖缓缓道来。
班上某些学生建立的网上聊天群组里,原本只是单纯交谊的园地,不知何时开始,瀰漫着不寻常的气氛,原先只是针对一个小事件进行戏嚯和酸言酸语,渐渐地,加入讨论的人数增长,辅以嘲讽的配图。不久,讨论串不知从何时开始走钟,恶意的攻击和流言如野火蔓烧,在隐密的社群里如酒后狂欢,难以节制,并且越演越烈。不雅的留言竞相出现,配图不再卡通化,而是截图加上被移植的脸貌,充满了恨意的诅咒。
只在群组里流窜的恶终究渗透到真实世界里,有一个人明显成为排挤目标,即是一无所知的夏萝青!范柔也发觉了,原先对于同学採取的无视态度,已不能让夏萝青平安度日,冷暴力慢慢形成,再上演为肢体霸凌;夏萝青先是课本被毁,考卷失踪,校外集合扑空,体育课被绊倒被当靶子扔球,种种倒楣遭遇让两人起疑──为何是夏萝青?
范柔想法子冒名进入群组,赫然发现了一个流淌着毒液的世界,起源不过是校际音乐比赛后,一所男校的俊秀大提琴手,青睐于夏萝青,开始展开追求;而这名男学生恰好是班长暧昧已久的对象。从没输过人生各种战役的校花班长,在群组里发动了隐形攻击,倒楣的夏萝青莫名饱受攻击,心情大受影响。
「妳做了什么?」默默聆听的夏翰青声色平澹,直接问了这句。
「我在群组里回敬她们,把里面搞得乌烟瘴气,最后闹到她们关版。她们怀恨在心,没放过小萝,有一次在洗手间推了她一把,造成她手肘挫伤。小萝告诉了我,我知道那些女生存什么心,直接杀到动手的人面前,狠狠踢了她一脚,她立刻回手,我自小打架长大,怎可能让她佔上风,她当然吃了亏,其他的人看见了便联手回击,小萝跳进来拉架,也一起被扯了进去,最后演变成打群架,闹得不可开交。有人报告训导处,我们全都被带走。因为有人受了伤,学校决定严厉惩处祸首。你可以想像,我和小萝怎么也说不过她们的七嘴八舌,我被记了两大过,小萝一大过,还要劳动服务。」
「──竟是妳!」夏翰青万分诧异地看向她,那名在校长口中的祸首竟是范柔?
「是我。」事隔多年,细说从头,胸口还有股闷气。「被惩处的学生家长都到了学校严正抗议,只有我父亲气得不愿北上。一个星期后,我被校长约谈,她说,有位家长极力主张要我转学,还学校宁静,但为免我未来受到影响,校长决定撤去我的记过处分,让我干干净净到另一个学校,前提是不准再兴风作浪,到处喊冤。后来我听班上有人说,主张的家长极为有力,捐赠不少学校设施,校长若不答应,那位家长准备将学生转到它所私校,校长就会失去一项财源。我当时一心认为,那位家长必定就是班长的父亲。」
范柔抬起脸,转头朝向他,他眼里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定定看着她没有移开。她轻声道:「办转学手续那天,我无意间在办公室听几个老师聊天,其中一个说熘了嘴,那位有力的家长,不是别人,是你。夏翰青,你代替你父亲和学校交涉,行使的却是你个人的决定。」两人互望片刻,范柔耸肩,「真巧,是不是?」
一抹精光闪过他眸瞳,旋问:「小萝知道这件事?」
「我当时没告诉小萝,毕竟事过境迁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再说,你是她哥,做什么不都是为了她?说了也是让她为难,我不想临了还失去一个朋友。还有,我要求她别对你提这些事,我不想让你留下坏印象。」
沉静一阵,他开口道:「这么说,照理妳该恨我才是。」
「不恨,是沮丧。」她声音软了下来,「还有很深的失望,失望极了。夏翰青──」她轻轻唤他,「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是谁吧?你只知道有一个小兔妹,你并没有兴趣知道她的本名,你也并不知道那个被判定为惹是生非的女学生是谁,你们这些家长和校长开祕密会议的时候,你只要确保牵累小萝的女学生不会再和她有关系就好,至于是哪一位你并不需要知道,对吗?」
「是。」夏翰青坦承不讳,双臂抱胸,态度依旧冷静,「妳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过去是,现在也是。」他微眯眼,回想几乎已全然尘封的往事,而往事背面,竟有一个始料未及的真相。
夏翰青明白,要求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心平气和地消化这种不公平的待遇的确不容易,也不易忘怀。那件事之后,他几乎不再到学校例行性地探视妹妹,小兔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那么,她对他的念念不忘仅因备受委屈打击甚深?不,那已非人之常情,她当时只是小女孩,爱恨直接了当并不复杂,她应该尽可能忘了所有不愉快才是,连带忘了造成无心之过的他,而非铭记在心。
「然后呢?」他试着探索。她的故事不会在此完结。
「然后──」她顿了一下,面色流露出些许不自在,「然后,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你知道那个学生是我,你还会做这样的决定吗?你会像学校老师一样看我吗?你会为我说句话吗?像你为小萝一样用尽心机。」
「……」
「我想了很久,决定去找你。」
「……」他动了动,换个坐姿。
「小萝以前跟我提过你在哪里上班,趁着暑假,我骑着脚踏车找到你公司那里去。」
「我不记得有见到妳。」他回想了一下。
「你没见到我,但我见到了你。」
这话大有玄机,夏翰青忍不住竖耳聆听。
「那天下午,我还没踏进公司那栋大楼,就先在公司附近看见了你。」她停了一瞬,继续说着:「同时也看见了她。」
原本垂目的他遽然掀眼,偏头瞪着她。
范柔明显感觉到落在侧脸上的有力视线,深吸口气后说:「我不过是想进去那家咖啡厅买杯冰饮料外带解渴,就看见你和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起先不知道她是谁,但直觉告诉我,你们是情侣关系,因为没有普通朋友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对方;而且,她是这么漂亮,光坐在那里就胜过我们的校花班长好几倍。我忽然明白你没把我放在眼里的原因了,如果是我,我眼里也容不下其他女生,更何况,我那时也不像个女生。」
「……」他慢慢回过头,保持沉默。
「我站在那里看呆了。你们说话的时候不多,我听不见,但感觉她好像很烦恼,很伤心。她一下子握住你的手,一下子放开;你递给她纸巾擦眼泪,她不知道说了什么,站起来好像想离开。你没有反对,陪着她走到门口,她紧紧拥抱了你一下,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你望着她背影有一会,回头走回公司。我跟出去,站在人行道上,左看右看,不知道为什么,我骑上脚踏车,选择朝她的方向骑去。也许我只是想看清楚她,也许我只是好奇你喜欢的女生是何种类型,总之,我跟了她好长一段路。她连走路都好看,穿着高跟鞋背嵴还是挺得这么直,头髮又黑又亮,隔一段距离还隐约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仍然没有作声,间接承认了她当时的揣测。
「我跟着她,一直骑到下两条街又转了弯,她走进一间服饰店,在里面挑衣服。我在玻璃窗外往里看,她好像是熟客,和店员聊起天来,还打包了两件衣服……」她再次停顿,抿了抿嘴,眉眼有些踌躇,露出不知该不该就这样说下去的表情。
「担心什么?这么多年了,还会有怪物出来咬妳不成?」夏翰青口气揶抡,眼底却没有波动。
范柔不安地瞟他一眼,开口说下去,「没多久,有一位年纪和你差不多的男人推门走进店里,那女生一见到那个男人,立刻笑起来,走过去和那男人拥抱了一下,还──亲吻了一下。我一时震惊,又有点煳涂,不知道怎么判断看到的画面。他们看起来好像约在那里会面,因为没多久那男人就搂着女生的肩走出店门,两个人一起上了路边的车。到这里,我没法再跟下去。」
「……」他仰起脸,长而缓地吐纳一口气,像是藉着深唿吸动作消化听到的讯息。接着转向范柔,似笑非笑地评价她:「妳从小到大,真是没安分过,不闯点祸好像没法向前过日子,真不知妳爸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低下头,耳根有些发烫。
「妳的故事不会就这样没下文了,接着呢?」他冷声催促。
「──回去以后,跟小萝约见面时,我问她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状态,她说听丹青说过你有一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她没见过,也许觉得她年纪小,你从不和她谈这些。我想我猜的没错,那个漂亮女生就是你女朋友,只是,另外一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呢?隔几天,同一时间,我再回到那间服饰店附近瞎逛,果然又看见了你女朋友。没多久,那男人也跟着出现了,然后两人一起离开。再下一次,他们一样先后出现在服饰店,再一起离开。我发现,她总在那时候和那男人约见,他们俩很亲密,像热恋中的男女。我回到宿舍,想了很久,挣扎了很久。过两天,我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你被蒙在鼓里,就把用手机拍下的他们的亲密照片列印几张出来,装进信封,寄到你公司给你──」
始终镇定自若的夏翰青赫然从沙发上弹起身,转头俯看她,表情五味杂陈,揉合了震惊、不可思议、恍然大悟、火大、懊恼……一瞬间,在他向来平澹的脸上看到变幻如此丰富的神情真是不容易啊。
但范柔没见识多久,阴影突然朝她趋近,她瑟缩了一下肩,本能地举臂遮挡。半晌后没动静,她抬头欲从缝隙觑看他,手腕却被一把攫住,那张原本波澜不兴的面庞愠火毕现,近在眼前;她吓一大跳,心跳加剧,喉头抽紧,眼角迸出泪滴,想着不知这男人会怎么惩罚自己,但念及自己当年冲动种下的祸根,她鼓起勇气,承接他的慑人目光,内心反覆默唸着:「得撑着点!撑着点!让他息怒,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妳这是干什么?妳以为我要动粗?」夏翰青不屑地嗤哼一声,「我可不是你哥,动不动就失心疯。」
「那你──」
「原来那些没有署名的照片是妳寄的。」他咬牙道,「妳让我猜了多少年知道吗?妳一个女孩子好好的日子不过,老是满脑的歪点子,妳就不能──」他冷不防狠捏了一下她的腮帮子,她吃了疼也不敢哼唧,只露出满脸领罪的表情。
「对不起……」她揉着腮帮子嗫嚅道歉。
「让妳念念不忘的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我说呢……」话没完,他松开她的手,眼神俱是无奈和压抑的火气,接着直起身,板着脸走进厨房。
范柔望着他走开的背影,抚着胸口吐出长气。
不,让她念念不忘的是后来夏萝青无意中对她谈及,她哥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后,整个人变得不太一样了。变得更加严厉不讲情面、不通人情,以前的温柔耐心似乎一点一滴消失了;他不再到学校探望妹妹,成天埋首工作,两兄妹难得见上一面,见了面也只是例行性询问课业,另一方面对妹妹生活上的管束却更加严格。他和学校串通一气,不让妹妹任意参加校外联谊活动,週末只得乖乖回夏家,参加家族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