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桥,在想什么?」
搁在桌面的左手被握住,他腾出右手,擎起刚送上的热咖啡,啜了一口咽下后,面目平静,口气坚定:「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没想过能为她做多少、放弃多少,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我绝不会放过她。」
女医师一怔,缩回手。
他们各自陷入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
夏萝青端上一杯黑咖啡,解下围裙,在夏翰青面前坐下。
他们注视着彼此,她先开口:「我请人代班了,待会我下厨,随便吃一顿吧。」
「不用忙,我行程紧凑,得赶回去。」
「那何必特地来一趟?」
「来看看你。」他露出制式笑容。「看你好不好。」
她点点头,「你看到了,我很好。」她垂下眼,犹豫了几秒,问道:「他还好吗?」
「不用担心,他比你更懂得过日子。」
「不是担心,毕竟没跟他当面谈清楚,他总得和家人交代。」
「交代?他不需要交代,他家人会帮着他收拾善后的。再说,你们并没有法律上的问题,何需交代?」
「哥,你替我传话了吗?」
「不急,就这几天吧。」夏翰青执起咖啡杯,又放下。「你居留的手续还在进行,我建议你搬到达拉斯,交通方便,生活容易,在那里开店也较有胜算,我那里朋友也多,这里人口少,买了房子就等着赔卖,你考虑看看。」
「我喜欢这里。」她不为所动。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性子?」
「你不也一样?」她看着他,转了话题:「哥,你这样帮我,不会担心影响爸爸和殷家的交情吗?」
「称不上帮忙。你不离开他,他也会离开你。交情这方面就不必多想了,我难道会让爸爸吃亏?」夏翰青尝了口咖啡道:「对了,这些文件你签一下吧。」他从公事包取出一叠文件,摊在她面前。
她大致翻阅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制式条文繁多又冗赘,她无心细读,大体知道是有关股权转让及委托代理的相关约定。她拿起夏翰青递给她的笔,签了个字,想起了什么,停顿,又搁下笔。
「怎么了?」夏翰青抬眉。
「你来这里主要是为了这件事吧?」
「——是又怎么样?」
「……」她吸口气,别开脸,「什么时候我们兄妹之间可以简单一点?」
「又来了,老是在这种事上打转对你没好处。」
「签了就对我有好处吗?哥,你把我当作什么?」
她直盯着夏翰青,他面不改色承受她质疑的目光,半分钟后,手机响起,他收回视线,对答了几句,瞄了眼腕表,对她道:「我的车来了,我赶飞机,没时间和你耗,你签了文件再快递寄给我,别使性子。」
她看着他举杯喝了第二口咖啡,提起公事包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静坐不动半晌,她收拢文件,放进文件夹,托着腮,苦笑起来。
她坚持的东西看起来是没什么用,她因此得到的快乐也没比别人多过,她或许一辈子都难改其志,但至少她不必对自己撒谎。
只是,每当想起那个人时,她的心仍如蚁啮,没法快活。
☆☆☆
当殷桥在参差排队的人群中瞥见一名女郎的身影时,他以为是错觉。
隔着三个人的身距,仔细分辨,发型完全不同了,剪得似男孩般短俏且俐落,但那肩背的线条,收紧的腰线警形,充满韵味的站姿,巧心搭配的穿着,几乎就是同一个人。但他不过是心烦出来买杯咖啡顺道整理思绪,无心猜测,便收回视线,专心思索如何应付下午即将展开的部门批斗会议。
女郎点完要外带的咖啡,回头走到一旁等待,他正好抬起头,和女郎时尚的半透明太阳眼镜后的眼眸恰好对上,即使女郎面部仅有细微的牵动,他已经确信自己并未看错背影,那是刘佳恩,改换了另一番面貌,依旧有动人之处。
刘佳恩昂首掠过他身边,状似素不相识,惯用的香水味沁入他的皇腔,惹出殷桥几分懊恼一一刚才何不简单买杯超商咖啡就好,非要买这一家有口碑的单品咖啡。反正他近日食不知味,有何差异?但现在弃买走人实有失风度,他继续留在队伍中,点完咖啡后走向稍远处等候。
「近来可好?」取了咖啡的刘佳恩主动走近他,带着浅笑,明眸皓齿,气色良好。
「你呢?还好吗?」他不置可否,准备接招。
「托你的福,我现在过得很不一样,安稳多了。」
「那就好。」不理会她的弦外之音,他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有限不打算长聊的意思。
「你太太可好?」
他看了她一眼,避免在敏感点上添火,简短模糊地回答:「好。」
她若有所悟地点头。「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她很适合和你在一起,她让你费了不少工夫吧?」
他仍然不置可否,疲惫地回应:「佳恩,事过境迁了,我们就让彼此好过一点吧。」
「别紧张,不过是闲聊罢了,关于你的一切,我真的只剩下好奇。」
她微翘起粉唇,「是这个道理,可是很难不去想啊。想想看,夏翰青接连两次看着和他关系密切的女人先后和你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乍听不明所以,以为她单纯口误。「你指的是?」
她偏头望着他,那表情浮现梦醒后的迷惑,已非往日的万般情愁,好似在怀疑自己疯狂爱过的男人就是眼前这一个。她犹豫片刻,一鼓作气说下去:「我说的是翰青啊,他可真沉得住气,好朋友先是抢走了女朋友,他一声不吭,接着亲妹妹又送上门,他还是这么淡定。有时候我想破头都不明白,不得不怀疑他最爱的不会是你吧?」刘佳恩发出一串银铃笑声,一脸笑靥如花和殷桥的寒霜罩脸形成反差,「开玩笑的,我可以确定他十足爱的是女人。」
「……」果然祸不单行,连买杯咖啡也能被意料外的震撼弹伤到体无完肤。殷桥呆滞许久,好不容易发出嗓音:「你和翰青?什么时候的事?」
「当然是我们认识前。」
「为什么不说?」
「我和他都不想把事态扩大,尤其是他,他一向考量许多,我也不想因为他的关系和你分手。」她拄着下巴寻思,「当时觉得他修养好,气度大,我感激万分;后来觉得,他应该尽力挽留我的,这样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了。虽然说这些都太迟了,探讨这些都没意义了,再说是我先对不起他的,只是后来听说你娶了他妹妹,我实在太纳闷,今天既然遇上你,忍不住就想问起。」
殷桥完全不想深究刘佳恩透露这段关系居心何在,他关心的不是她的想法,而是夏翰青的想法——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放弃了等待咖啡,他扭头离开,行屍走肉般回到了办公室。两点钟一到,助理准时进来说明报告里的数据,他心不在焉听着,没有一字一句入心。
内线电话响起,他大伯亲自打来电话,沉厚而凝肃的声嗓在话筒中响起,他忍不住揉着好一阵没开展过的眉心聆训。他大伯一向没欣赏过他,他充分理解,直起背脊静候对方指摘,但等到的却是连声诘问。
「这件事我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我要你亲自告诉我,你和萝青是真结婚还是掩人耳目?或是儿戏?」
「——大伯为何这么问?」
「有可靠消息传到几个董事那里,你和萝青结婚根本没有登记,这是真的吗?」
他吃了一惊,静默一会,镇定答覆:「就算是,也只是手续的疏漏。再说,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和公司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殷夏两家若是货真价实的亲家,夏家人马这次如果进了董事会还勉强交代得过去,倘使你们毫无法律关系,你却任由夏家坐大抱走股权,岂不是引狼入室?」
「……」
「我管不着你的婚事,但危及公司经营权的事非同小可。上次你部门捅的楼子我才刚压下去,这次董事会已经不愿坐视不管,大家表决通过修改了内规,以后凡是有严重道德瑕疵足以危害公司形象或权益的候选人,一律失去进董事会的资格,就算已经进了董事会,也会被解职。下个月的董监事改选结果如果出了意外,无论谁说情我都无法袒护你,你以后在公司永远不会有未来。」
他的胃一阵不由自主的挛缩,难以辩解,只问道:「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还重要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看着办吧。还有,告诉你爸,就算奶奶知道这件事也于事无补,我不会让步的。」
电话挂断,殷桥相信自己的脸色必然出奇地难看,因为送茶进来的秘书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氛立即掩门退出,前方的助理慢慢从他手里抽回报告,识趣地欠身,「经理您先忙,这个不急,晚点有空再研究。」
他迳自呆默,彷佛再一次被天外落石击中要害,好一会儿神智能运转了,他靠回椅背,不再犹豫,从抽屉拿出车钥匙,走出办公室。
电梯一路下降,他的心跟着等速往下沉,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机械化地执行开门、上车、插入钥匙、发动引擎、油门急踩的动作,凭直觉奔往目标,视而不见周围诸般细节。阳光明净,秋风飒凉,如此怡人,两侧路景却如过眼云烟,快速刷过他的眼角余光,他的脑袋里悬晃的只有一个问号,任凭他再放不下身段,他还是得知道答案。
到达那栋熟悉的商务大楼,殷桥直上目标楼层,转进那扇气派的玻璃大门,不经总机通报,沿着通道大步迈向尽头左侧第二间办公室。
他来过这里不少次,有半数职员对他有深刻印象,一名资深女秘书礼貌地迎向前唤他殷先生,他充耳不闻,面无表情,旋开门把便走进去,里面正洽谈着公务的三个人听到动静,全都讶异地望向他。当中的男人以吩咐下属的语气道:「我先招待客人,晚一点再谈。」两名下属快速退开,殷桥走向前,和起身站立的夏翰青面对面。他们身高一致,视线一致,眼神一样锐利,不过夏翰青噙着笑,像是招呼又像是对殷桥的来意了然于胸。
「怎么不先来个电话?」夏翰青开口。
「怕你躲我。」
「怎么会?我最近忙了点,又出国了一趟。」
「忙什么?忙着扳倒我?」
「……」夏翰青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倚靠在办公桌缘,抱着胸望着殷桥道:「商场上这些事是常态,你比谁都见识得多,何谓扳倒?」
「我们省略这些场面话吧,直接一点。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你只想知道为什么?不愧是殷家人,财大气粗,果然不同凡响,禁得起损失。唔,只想知道为什么——」夏翰青摩挲着下巴思量,抬眼道:「你真想知道,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坦白说吧,我一直觉得,你没资格、没能力得到这一切,你的人生太顺遂,凡事都有人替你安排好、收拾善后,不出一、两件事,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但你不需要动怒,你若有能耐,没人扳得倒你;你若是虚有其表,早晚出事,早一点比晚一点好,何不先让有能力的人坐上那个位置?这对殷家,对你都不算坏事,我想,你大伯一定同意我的看法。」
这就是被鄙弃的滋味,殷桥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满嘴苦涩,而且从他的知交、文质彬彬的夏翰青嘴里说出来,这滋味又加倍难咽。
殷桥的后知后觉像被掷入了一颗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层一层地朝外扩张,一层激荡着另一层。原来他对夏翰青的了解,其实很浅薄,或者应该说,他对挚友的定义,和对方有相当大的分歧,而对方不动声色的工夫,超越了他的想像。
他向前走近几步,直至两人之间几无容人间隙,殷桥俯望着半坐的男人,就像他的妻子夏萝青独有的审视方式,直勾勾看住对方覆了一层薄冰似的双眼。
夏翰青没有退缩分毫,两人对望,不知情的人,会以为那是情人间即将亲吻的前奏。殷桥确曾在朋友间开过玩笑,若不是他们俩都喜欢女人,他会选择夏翰青为伴。
殷桥摇头。「不是的,不是你说的这个理由。你的朋友中,像我这样的条件和背景的人不止一个,你并没有对他们这么做。翰青,你恨我,你做这些全都是为了刘佳恩吗?」
「……」夏翰青僵住。
「我都知道了。事已至此,告诉我又何妨?」他无法看进夏翰青的心底,但他不容拒绝的坚持在炯炯目光里透露无遗。
夏翰青略有动摇,调整了身姿,那是决定应战的预备姿态。「殷桥,你为什么离开刘佳恩?」
「……」
「可以告诉我吗?」
「……」
「说吧。」
这桩恋情殷桥没什么好避讳的,夏翰青比谁都清楚,殷桥婚前一直是个受欢迎的社交宠儿,他的旧爱来不及记忆,新欢列队等候。
清秀佳人刘佳恩大学毕业前已走了两年秀,毕业一年就冒出了头,小报周刊常见她的消息,一颗冉冉上昇的新星,回眸一笑彷佛藏有千言万语。
在一场聚会中殷桥为那一笑动了心,费了点功夫赢得佳人芳心。他们的交往一开始充满了新鲜,甩开狗仔记者添加了不少乐趣,避开众人耳目到各国自由行是他们的约会模式,他到机场的频率比到办公室还高,秘书最烧脑的工作内容是想尽办法他的开会时间和私人旅程不相冲突。
恋人间的小心翼翼终于使殷桥疲惫,静心观察,曾经令他动心的一切消失了。舞台下的刘佳恩舍去了原来的生活圈,变得比谁都神经紧张,大量的精力全都施展在怀疑他不够专一、缺乏执着。
年轻的刘佳恩并未看清事实,拥有太多选择则令人很难执着及专一,偏偏这项特质让男人的姿态多了几分潇洒,让女人错误解读。
避免关系太快崩坏,这阶段的殷桥暂时转变为工作狂,在办公室流连的时间多过于酒吧。他开会准时,报告精采,饭局频繁,一个月的工作成果比前一季还优异。他释放的讯息很清楚,从没有女人在这上面糊涂过一他但愿这段感情无疾而终,两人至少还是朋友。
偏偏他错看了刘佳恩,曾经的柔情似水原来本质是一团炽火,她不打算让这段恋情随风而逝。自此,各种负面耳语和放话小动作频传,殷桥成了品性不端见异思迁的负心汉,刘佳恩在他的情史上添上唯一一笔不良纪录。
殷桥一向随和,只要不踩及他的雷线——失去选择的自由,刘佳恩却狠狠踩了这条线,他们最终走上了不欢而散的绝裂结局。
说完,殷桥质问:「你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我的。」
「那时曾经外传她原来有个男友,你是不是从没放在心上?」
「她条件好,有人追求很正常,她没提,我也没追问。」
「我想你是不会理解的,你以为我是因为夺爱之恨才对你这么做?不,那样层次太低了。」夏翰青仰头一笑,直起身道:「在你认识她之前我们的确交往了将近一年,她事业刚起步,我的工作也不轻松,我们说好了不张扬,免得徒增烦扰;我们是谈过未来,有过蓝图,但她还年轻,我在公司地位也还没稳定;再说,我父亲不一定能接纳她的工作。你们初见面那一次酒会,我临时有事没办法赴会,那一天,我不是没想过你们如果相遇了,彼此吸引的可能性,但那念头一闪即逝,毕竟我对自己还有点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