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之前不愿告诉我?」
「不是每个人的恋情都必须大张旗鼓,没把握的事我不习惯宣扬,这座城市社交圈就那几个,将来大家都得见面。没想到,你果真看上了她,她也对你动了心,你们来往了两个月,她才向我摊牌。你若问我感受如何,说实话当然不太好受,但我还受得起,男欢女爱这种事,最无法讲道理,喜欢上了,再怎么阻挠也于事无补。我和她交往时既没让朋友圈知道,出了岔就更不可能了。你和我相识多年,应该多少了解我,我难不成会为了留人求你撒手不成?当时我对她没别的要求,我可以放弃,但请她别向任何人提起我,免得殷夏两家日后尴尬。」
「那为什么后来你——」
「问题在你啊,殷桥。」说到这里,夏翰青始终语调平和,未疾言厉色,甚至挂着浅笑。「你一生样样不缺,对人看似大方不计较,但其实你这个天之骄子眼里从没有任何人。如果刘佳恩的男友是不相干的男人,你一定不屑一顾,照样追求她;如果你知道是我,也许会发挥成人之美,不再和刘佳恩来往,反正你有的是候补人选,顺便又送我一个人情,这种选择对你不会太困难,但对我而言,那是侮辱,刘佳恩的心不会因此回来,我也绝不作此奢望。」
「……」殷桥铁青着脸。
「你们虽然不介意外界瞩目高调地在一起了,可惜殷桥,你还是没变,你不懂得珍惜一个人,你轻易地和她在一起,又轻易地离开她,你让她失控,变成另一个人,丑态尽出。她或许不讲道理,但哪个女人爱疯了会讲道理?你又何曾让她安心过?你随心所欲进入一段感情关系,最后还得找律师摆脱她,殷家花了多少钱买通她的经纪公司?她如果不拿钱,你们准备怎么对付她?」
「所以,说到底是为了她?」
「不,你还是不懂,是因为你,你太随心所欲了,殷家老是帮你善后,总得有人教你付出代价。」
「即使伤害小萝也无所谓?」
「我说过,凡事都有代价,她选择一肩担起我舅舅的事,就得付出代价。」
「关于刘佳恩这件事,我诚心向你道歉,但请你了解,两个人不能在一起,总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和她的确不适合。」
「不需要道歉,只要去感受,感受失去的感觉,有一天你会感激我。」
失去的感觉。
有的,何需这最后一击?他早已尝受了一段时间了。
但这一刻,殷桥感受的是前所未有的遗憾。夏翰青煞费周章对付他,他们之间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了。他们性情迥异,唯独同样骄傲,即使冒着失去的风险,也不会乞求对方高抬贵手,就像当时夏翰青不为刘佳恩开口,现在殷桥也不会为殷家开口。
事态已大致明朗,道别已属多余,殷桥向夏翰青颔个首,步向门口,又回头,「我想,你不会相信我是真心喜欢小萝的吧?」
「没什么好不相信的。不过不要紧,再过一阵子你就淡忘了,这是你的本事。至于小萝,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她永远不会像刘佳恩,这一点我外公教得很好。」
如果他和夏翰青日后还有必要交锋,他从对方嘴里听到的都将会是这般冷嘲热讽了。
想要痛饮的欲望强烈袭心,他决定不回公司,不接响个不停的手机,飞车直驱征信社。冲进大门,助理小姐一看到他,极为讶异,忙说:「殷先生,老板要很晚才回来——」
他摆摆手,「没关系,我等他。」
他长驱直入曾胖的接待室,打开小冰箱,拿出冰块,自行调了杯伏特加,坐在沙发上独酌起来。从来没有觉得烈酒入喉如此痛快,他对酒不特别着迷,向来只喜小酌,绝不允许自己酪配大醉,他宁可清醒地享受人生。现在,如果可以让各种感觉归零,喝上一整瓶都无所谓。
这一点殷桥高估了自己,他醉眠一顿被摇醒时,面前摇晃的酒瓶尚余三分之一酒液,瓶身抓在一只胖手中,往上瞧,曾胖俯看他的大脸笑嘻嘻。
「很好,还替我留了一点,打起精神来吧,你得动身去找人了。」曾胖一把扶起他。
「找人?」他捧住前额,神识还淌在弄不清时辰的混沌中。
「是啊,我请人先探查,再亲自跑了一趟你说的那个小镇,在一家咖啡厅见到夏小姐了,她在那里暂时打工。」
「她……」他猛然抬起头,睁亮了眼。
「还好那小镇不大,人少,没多少外人,打听不难。除了外地来的大学生,移居进来的华人有限。看一看吧。」曾胖拿出手机,点出相片凑近殷桥的眼帘。
这不正是她吗?纵然只是侧身回眸,光线不足,匆匆摄像导致的轻度重影,那双慧黠大眼,鼻尖唇形的线条,仍可一秒辨识无误。
「我和她闲聊了一下,她说还在找地点,准备以后在镇上开家面包店,现在先熟悉那里的环境。看来除了她哥,她是没能耐做到这些的。」
遥遥他乡,夏萝青得距他如此遥远才能获得平静吗?
「现在可以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爱做面包了吧?」曾胖加了一句。
「她想做什么都没关系,我都会找到她。」殷桥不停抚触着萤幕上的脸容,宽慰地笑了。
第九章 如果爱,我会……
如果他早知道她向往的是这般宁静之地,他会否成全她?
从对街书店的玻璃窗朝外望,咖啡厅兼面包坊的英式斜顶砖屋就位立在三角街口,进出那扇木门的客人几乎没有停过,她在屋里的身影也繁忙地来回穿梭,即使她倚着吧台稍事歌息了,想起了什么又绕到吧台后,再出现时她直接推开木门,走到屋外,两手掌着一把洒水壶,朝窗下花台一排正怒放的从花来回浇淋。
这时候她的脸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表情平和,动作轻快,和她在家里忙活时一样,系了围裙的腰身依旧纤细,偶尔抬起头和熟稔的客人打个招呼,结束后又回到屋里。
他又等待了四十分钟,手上的书刚读完一半,下班时间一到,她终于从咖啡厅走出来,穿着及膝风衣,手里抱着一袋面包,沿着人行道独行。他跟着推开书店门,大步跨过主街,隔了几步远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毫无规则,东张西望地漫步,停在街角一间小农杂货铺买了一袋马铃薯和洋葱,提在手上走了两条街,最后在一排连栋公寓前止步,爬上一小段石阶,拿出钥匙开门。
门一推,她一踏进返身就要关上,他三并两步跨上阶梯,俐落地侧身入内挡住门,昏暗中她大吃一惊,手一松东西掉落一地,张口就要尖叫,他掩住她的嘴,低声唤:「小萝,是我。」她陡地一震,霎时安静,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摁亮玄关灯,看清楚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她想见又不想见的人。她克制住激动,全身紧绷,但无法克制住涌入眼眶的酸楚,于是拼命深呼吸,最终又看不清他了。
「你怎么——」她呆立着,手足无措。
「我很想念你。」他柔声说,一边抚摸她的脸,冷风吹拂过的冰凉的脸,他用温暖的掌贴着她的面颊。「你跑太远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她说不出话,他的手缓缓释放着一种熟悉的皂香,或许因为触感宜人,她不想挪开,又怯于直视他,干脆闭上眼睛。
闭上眼晴的她没有看见他眼底的释怀,他叹了口气,紧紧环抱住她,闻她领窝的发香。他越箍越紧,像维缚的树藤,透过警力传达他的思念,感觉还不够,他开始吻她,凶猛地吻,咬疼了她的唇,她低呼一声,他立刻放缓力道,转为温柔吮吻。但还是不够,他箍紧她的臂膀放松了,褪下她的外衣,从腰间开始摸索她的躯体,确认她的存在。
她始终不敢张开眼睛,怕一张开就是梦醒时分,再真实都只能遗留在梦里。她不停哄慰自己,就这一次,一次就好,她不贪心,她绝不贪心,往后再想起不会有遗憾就好。
他拦腰抱起她时,她伏靠在他胸前,感觉他在走动,她知道他想去哪里,公寓小,卧房不过在几步远的距离,稍一环顾就能望见。
她躺上床褥,回应他的亲吻,让他褪下衣衫,任凭他爱抚,彼此的胴体激动地贴合,她仍然没有睁开眼睛,直到他进入她的那一刻,他在她上方说:「小萝,睁开眼睛,你这次要看清楚,是我,不是作梦。」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体内涌动的春情和窘迫同时令她红透了双颊,他俯下脸在她耳边低语:「都是我,前几次都是我,你张开眼。」
她慢慢掀起眼睫,头一回不带抗拒地凝视着他。「我知道。」
后来猜疑是他,确定是他,不必再向医师询问,她的灵魂在睡梦里带着她的躯壳去寻找他,她就明白了一件事——她必须离开。
「我很高兴你来找我,对不起,我一直没说,我怕没有下一次。」
「我还以为我疯了,不过疯了也理所当然,头脑一清楚就知道不该喜欢你。」
他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低下头专心吻她。
他温柔地拥着她,没有因席卷而来的欲浪提早结束和她的温存,他刻意延展着她的欢愉,让她在他面前卸下一切武装,心甘情愿为他展现出另一种真实样貌,唯有他能窥见的私密模样。
顶峰那一瞬来临时,她紧紧攀附着他的肩,渴吻着他的颈项,她终于在清醒时全然释放了对他的感情,在他期盼了这么久之后。
时差的关系,当他苏醒时,已近午夜,夏萝青坐在他身畔,抱着膝盖静静看着他,身上衣着整齐,不知先醒了多久。
「饿了吗?我煮了面,要不要起来吃一点?」她问。
他笑着捏了一下她红晕未全退去的脸颊,起身着装。
两人在狭小的餐室用餐,橘黄色的罩灯投射出宁谧而温暖的光圈,没有人说话,彷佛言语会破坏这数分钟只属于他们的短暂静好。
洗着碗盘时,她打破沉默:「殷桥,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
他坐在餐桌旁,喝着她泡的热红茶,听懂她的言外之意,神色并不意外。
她擦干净双手,转身面对他,一脸不解,「我们没有法律上的事要解决。」
「有的,你得和我回去登记结婚。」他平静地说道,走到她面前。
他从未告诉任何人,当初说服她愿意嫁给他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暂时不登记结婚,直到她心甘情愿那一天为止。他一直希望有一天她答应去登记纯粹是因为爱他。
她低叹口气,望着他,「我承认我爱你,但我们不适合在一起,我不想过着不踏实的婚姻生活;你的心可以很自由,我的心却在牢笼里,但我不想努力一辈子把你和我关在一起,我们就这样算了,好吗?」
他默忖良久,伸手将她颊边的发丝抿在耳后,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现在这时候用任何话说服你都像是借口,小萝,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这个忙请你一定得帮,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殷家,这是我唯一能为我父亲做的事,等股东会结束,你想怎么决定都由你,我不勉强你。」
「我不懂。」她满眼困惑。
他稍加思索,判断她尚不知情,便直视她的眼睛,不闪不避,缓缓道出一切,没有任何隐讳和避重就轻,包含刘佳恩的纠葛始末,他如何种下一颗毁灭了夏翰青信任的种子,公司如何即将成为夏家的囊中物。他结语道:「我只想让外界知道,我们的婚姻是真的,至于经营权是不是旁落外人我无法主导,我在公司的去留无所谓,但我父亲不能是罪魁祸首,你能谅解吗?」
她万分震惊,久久不能言语,神色接着黯下,俯首呆默。殷桥耐心等候。她眼睫眨了又眨,看得出在挣扎,她终于抬起头,问的却是:「你和我哥一样,都是为了公司的事才来找我的吗?」
「——你说呢?你看不出来吗?」他俯低脸,让她对准他的眸子,「我形象或许不好,但我是真心想见你,你若不想回去,我不会勉强你,我在旅馆待到明天下午两点半,如果你愿意,我们就一道回去。」
「你让我想一想。」她最后说。
殷桥回到镇上旅馆过夜。
万般烦绪中,他意外地顺利入睡了,这段时日所有的忐忑难安,在回想起几小时前余韵无穷的缠绵时都被一一抚平了。夏萝青在清醒时接纳了他,她爱着他的这个事实让他醒着睡着都不由自主地漾起笑意,心口被熨贴过般暖和。她竟是他唯一的安慰。
翌日他轻快地整理行李,慢条斯理地吃完早午餐。中午退房后,他开始坐在旅馆大厅等待,翻阅着昨天购买、尚未读完的后半本书。
这是本科幻悬疑小说,是夏萝青钟爱的题材,他准备读完后和她在回程班机上分享。一起生活时,他特别喜欢看着她兴致盎然地漫天胡说,莹澈的眸光里焕发着独有的快乐。她希翼的梦想如此简单,却并不相信他给得起,或许没有任何女人相信他给得起,所以到后来总是患得患失,失去了最初的迷人模样。他该如何告诉夏萝青,他愿意努力给她她想要的,她不需要未雨绸缪地先离开他?
下午两点十分,他读完了厚厚的整本书,喝完两杯咖啡,瞄了无数次表面,夏萝青没有出现,再等候二十分钟,他预定赶赴机场的时间到了,几回望穿大门,夏萝青未如他所愿惊喜现身,不放弃地再耽搁十分钟,他走出大门口,张望着行人稀落的午后街道,他明白了她的意愿,她选择了站在夏翰青那一方。
☆☆☆
无论夏萝青踏进这里几回,陌生感始终没有降低半分。
她不知道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帮佣替她开了门,神情十分惊讶。她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现身于此,这个地方从来最吸引她的就是蓊蓊郁郁、四季不歇的庭园,她一直梦想在未来的家里打造这样的园林。
进了玄关,放下行李箱,换了鞋,走进客厅,夏萝青朝沙发上的夏至善唤了声爸,他从书本上抬眼望去,讶异的程度比帮佣更甚。「咦!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和翰青约了吗?」
她尚未说明来意,夏至善已挥挥手,「他应该在书房,你进去找他吧。」
永远如此,她和夏至善之间,不会有属于父女的问候闲聊,遑论体己话,他们的关联更像是上司下属,话题局限在正事二,夏至善正眼注视她的时间不会超过三秒钟,她却未因此而埋怨他,在她脸上清楚看到另一个男人的影子着实不是滋味,基于夏翰青的缘故,他已尽其所能善待她。
「那我进去了。」她有礼地欠个身。
经过偏厅入口,她望见夏太太正向请来的花艺师学习插花,她直接迈步越过,未留步请安。书房就在走廊尽头最僻静的角落,她轻叩两下门扇,迳自入内。
和里面伏案书写的人两相对望,夏翰青先出声:「怎么回来了?送个文件何必大老远亲自跑一趟?」
她从背袋取出文件,在书桌前站定,「哥,我们不能这样做。」
夏翰青面色微变,沉抑了片刻,「你又听到了什么?」
「我们不能这样做,不属于夏家的东西不能拿。」
他起身绕过桌面,以低哄的语调对她道:「别闹了,小萝,这不是你能管的事,况且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文件签好了就给我吧。」他伸出手。
她无动于衷,举起文件拦腰撕裂,再互叠对撕,几下便撕个粉碎,一堆碎纸片就放在桌面。「我没签,以后也不会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