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勉强找着了空位坐下,和其他食客挨挤着,夏萝青望着煮食区里的几名中年大叔与大妈忙活。
她喜欢这个景象,总是叹为观止。拥挤的空间里复诵点餐的吆喝声此起彼落,七手八脚配合无间——下面,汆烫,大骨浓汤入碗,快切熟食卤味,装盘,洒上葱花姜末和香油,上桌。流畅的节奏不断在数双手中一再重复搬演,上了年纪的员工应付不停递来的点单、桌数和点餐内容却能精确得不出一丝差错。
心念一动,她对殷桥说:「你等我一下。」接着飞快窜至香气四逸的卤味大锅旁,从蒸笼里取出两片膨软的面皮,迳自抓起一支长夹,拣出一大块色泽褐亮滴油的五花肉,放进面皮中央,熟练地添上香菜、花生粉和酸菜馅料。她迳自充当着工作人员在做刈包,感到久违的愉悦。正着手制作下一个,一名胖墩墩的中年妇人发现了她,敦厚的脸笑成一团,「小萝来啦,刚下班啊?卓越!桌越!出来,招待一下。」
妇人身旁貌似面包超人的矮壮光头男也跟着扯嗓:「卓越!出来!」
「不用,不用管我,我自己来。」她兴奋地在锅里挑拣肉块,后方有名年轻男子赶过来从她手上抢过长夹,明快地在锅里挑了片颇有份量的五花肉放进对折的面皮里,再塞进其它馅料,还特别为她多放一些酸菜,动作干净俐落,一面用手肘推推她,「去坐,去坐,别在这碍手碍脚。」
男子剪了一头帅气足球员短发,身材健美壮硕,一双丹凤眼极为醒目,剑眉一竖酷相立现。
她开心地喊了他一声:「卓越。」
卓越点头。「带朋友来?」
「嗯,最近好吗?」她不掩饰地贪看他,一个多月不见,他一样活力十足。
「当然好,夏太太不来找麻烦了,有什么不好?」
「干嘛这样说,我不是都赔罪了?」她垮下脸。
「开玩笑的。回去坐吧,别来这里乱。」
她重新展颜,返回座位,发现殷桥盯着她的眼光怪异。
「你不会也在这里工作过吧?」他问。
「是啊。」
卓越亲自送上刈包,加送一盘满盛着大肠头、桂竹笋、白菜卤的综合盘,都是她平日爱吃的口味。
「您好。」卓越抬眉,快速打量殷桥,友善地微笑。
「他叫殷桥,在证券公司做事。」她笼统地介绍。「他叫卓越,老板的儿子兼健身教练。」她抓起一个特厚刈包递给殷桥,另一个塞进嘴里大吃起来。
两个男人礼貌互握了手,没多说什么,卓越很快返回煮食区接手送餐。
殷桥微扯嘴角,「原来是给男朋友捧场来的,刚才那身打扮不是更合适?」
「最好是!他是我大学社团的学长,高我两届。」她一个劲认真咀嚼,没理会他的弦外之音。
「最好是?他让你失望了?」
「人家看不上我。」
「……」她瞪着他,腮帮子像花栗鼠鼓了满嘴馅,好不容易徐徐吞下肚,她面露不满,「你也跟我哥一样,以为我亮出夏家的招牌,人家就头昏眼花,连路都看不清了吧?」
「我没这么说,但你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她彻底翻个白眼,「你们这些人!」
「我们这些人怎么了?」
「你们这些人,自我感觉也未免太良好!告诉你也没关系,我是喜欢他,大一就开始喜欢,为了接近他,我每年寒暑假都来店里打工,开开心心地端盘洗碗抹桌子扫地,每天幻想自己以后会是第二代老板娘,生一堆小孩。等捱到他和别的女生分手,我想了三天三夜,决定向他表白,他老大很不给我面子地拒绝了,理由是跟一个像自己妹妹的女生谈恋爱根本是乱伦。我是轻易放弃的女生吗?当然不,我继续在店里打工,我跟他说至少让我学会炖出那锅卤味吧,暗想赖久了就会是我的,管他当我是什么。直到夏太太知道了以后大驾光临,撂话说如果他们继续用我就检举他们没开发票,我哪能害人家,只好放弃了。」
「你喜欢他哪一点?」殷桥问。
「他是好人啊,而且他全家都是好人。」
殷桥噗哧笑了,「你说起好人就跟和电影里天赋异禀的系列超人一样稀罕,只差没在身上挂上烫金招牌。奇怪,我也是好人,你怎么不也来喜欢我?」
她扬起猫眼,「凭你这句话就知道你算不上好人,没事干嘛要人家喜欢你?」他怔住,未等他辩驳,她指着他手里文风不动的刈包,「你到底吃不吃?」
他往手里一瞟,怏然咬了一口,单一口,她就从他神情里看到了惊艳。
「好吃对吧?」她期待地看着他,他点头认同,她立刻咧嘴笑了,把卤味盘推到他面前,「快吃,我再去弄点别的。」
她跑到煮食区,和站在大锅前拿着长柄杓下面的面包超人老板瞎聊几句,快手切着卤味的老板娘笑道:「小萝多吃一点啊。」她连声说好,转身又熟络地帮其他员工传递餐盘,最后挤到卓越身旁,「我想再吃一个刈包。」
「你别吃太多,在男生面前秀气一点。」卓越提醒。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嗯,是和你哥味道挺像的,跟他吃了几次饭了?」
「没数。」
「那就是超过三次了。加油,这次你家人会如愿的。」他握拳做出打气手势。
「喂!」她用力肘击卓越臂膀,他不痛不痒地大笑。
老板娘递给她一碗加料的大碗清炖牛肉汤,她惊喜地接过,直接对嘴喝了几口,连同其它菜色一齐端上桌。
「你先偷喝才上桌,这样对吗?」殷桥冷眼瞅她。
「汤太满了,我怕溢出来嘛!」她不悦地噘起嘴,「不然我自己喝。」
「那不称了你的意?今天是你请客。」他整碗端到自己面前,迳自享用起来。
两人吃饱喝足,她坚持买单不让卓越招待,还笑盈盈拿了张店名片给殷桥。「本店刈包下午可以外送喔,可以请办公室同事大家一起订,买十送一。」一副店面公关的姿态。
「……」殷桥没说话,仔细看着名片,再放进口袋。
「我们走吧。」
「我可以帮你。」他莫名冒出一句。
「唔?」她不明就里,耳朵靠近他。
「我说我可以帮你。」他冷不防伸出大掌揽住她后脑勺,凑过去堵住她的唇,她骇住不动,想挣脱他,他施加了掌力,不让她闪躲,一来一往间,这突如其来的吻至少耗时五秒,店里的人该目睹的也都目睹了,他才霍然松手。「你嘴很油。」附赠四字短评,他抽出桌上纸巾揩拭她的唇,摺一半,再擦拭自己的嘴角,谁都能轻易领会这小动作含带的一股亲密劲。
「你发什么神经!」她僵若木偶,声线颤抖。
「刺激他啊。他若对你有一丁点意思,就会行动了。如果无动于衷,你以后就别再来这里浪费时间了。」他平静如常。
她直愣愣瞪着他,感到一阵热潮往耳根涌上,有种想死的感觉。她头也不敢抬,起身快步奔出店外。
殷桥追上前,与俯首疾行的她并肩而走,走了十几步,她用力奋臂朝他推搡,「你别过来,我不想和你说话!」
「别扭什么?早点让你看清事实不好吗?」
她斜眼恨恨看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你自己爱玩干嘛玩到我头上来?万一他们,万一他们——」下巴抖了抖,一阵悲从中来,她眼眶瞬间泛潮,身子一矮,直接蹲在地上抱头哀哭起来。
「不是吧?」殷桥伸手撑住她双臂想扶起她,她甩开他,以螃蟹步往旁挪动,继续哭泣;他试着再次捉住她臂膀上提,她仍是奋力扭脱,再往旁挪移,哭声不绝,一副砸了锅的绝望。
「你这是——」殷桥杵站一旁,抱着双臂,来回踱步,无计可施,冷言冷语:「不过是一个吻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告诉我你完全没有经验。」这两句话无异火上添油,抱头蹲哭的她使出扫腿怒踢他一脚,可惜腿长有限,构不着他,两人在路边的诡异情状招惹不少路过行人投以异样眼光。
见她没有停歇的意思,殷桥大概恼羞成怒,不再客气,从背后一股劲将她拖抱起来,右臂箍住她的腰,连拖带夹往停车处移步。
她顾着抽泣也没怎么挣扎,殷桥顺利将她塞进副驾驶座,替她扣好安全带。关上车门,他坐上驾驶座板着脸斜睇她,抽了一把面纸塞进她手中,嗤笑:「你是第二个在我面前哭的女人。」
「第一个一定是你妈,后悔把你生下来。」她口不择言。
他冷哼,「她如果为的是后悔,你为的又是什么?」
她整个人安静了。她为的是什么?为了即将失去很重要的东西,她一直珍视的,,夏家永远也不会给她的东西。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呢喃:「他们都看见了吧?这下子他们不会相信我了吧……」
「他们是谁?你介意的到底是谁?你少没出息了,你越是这样他越是对你没兴趣,女人一点行情都没有哪来的魅力?」
「你还说!你这个坏人!」
她瞥见他脸颊隐隐抽动了一下,她以为他还会再回敬她两句,但他却直起背脊,仰起脸,像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漠然表情,两手握紧方向盘,语调平直,不愠不火,「请问我这个坏人现在是要送你回公寓,还是载你到那家服饰店换现金?」
他生气了。这是夏萝青第一次见识到殷桥生气,当他表现得越礼貌,越疏冷,越平静,就是真正被触怒了,骄矜的他绝不让自己失态。
说到这里,柳医师听得不明不白,「你是怎么确定的?」
因为接下来他有半个月之久不和她联络,也拒接她电话。
「气死我,他食言了,我只好和鮟鱇鱼先生又吃了一次饭。」
☆☆☆
她将自己和鮟鱇鱼先生共餐的照片上传时,就知道大事不妙。
「你喜欢拍照,我们下次就去郊外踏青吧。」鮟鱇鱼先生喜孜孜地说。
「呃?」
「还是你喜欢出国?我可以挪出年假——」
「不用麻烦,郊外就好。」她忙不迭做出选择。
「宜兰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可以找家不错的民宿。」
该死的她又做了什么好事!万一她不再接受邀约,让鮟鱇鱼先生再次遭受打击,岂不罪孽深重?
「宜兰?」
「是啊宜兰,我老家在那里。」
幸好菜陆续上桌了,转移了焦点。顾不得礼貌,她这次卯足了劲进食,只要不必张口说话,她每道菜都吃个盘底朝天。
但鮟鱇鱼先生说:「等一下我们去看电影吧,就看那部刚上映的科幻片,你不是很喜欢吗?」
她终于坐不住了,借口上洗手间转换心情。
走在通道上边想边恼火自己,她等会该怎么收场?
转个弯,经过一道绿篱屏风,抬起头,和一双眼睛对上,那是一双总是满含意味的眼睛,很有辨识度,她不知不觉停步,万分错愕。
殷桥斜对着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自在地斜靠着椅背,左手臂搭在窗台上,放在桌面的右手托着一只水杯,穿着牛仔裤的右腿斜斜伸展,姿态洒脱。雪白的软质上衣领口敞开,可以轻易瞥见他颈项垂挂的皮绳上系着一块别致的方形金属坠饰,金属的反光烘托得上方那张原就出色的脸异常亮眼。
夏萝青下意识朝他的共餐对象望去,那是一名气质文雅,和他年纪相近的女子,穿着讲究,正秀气地低头进食,五官看不清,只注意到耳垂上的珍珠耳环。
夏萝青迅速回头,视线移回走道,以互不相识的姿态笔直前行。
她在洗手间逗留良久,苦恼地来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真想立刻尿遁,一走了之,但鮟鱇鱼先生必然莫名其妙,自尊受创。倘若就这样回座,以她对殷桥的了解,他不借机调侃,大肆取乐一番岂肯罢休?真不巧今天的对象是鮟鱇鱼先生,在他身上取材真是太容易了!
慢着,殷桥也带人来了不是吗?他总不能不顾风度撇开那名女子到她面前胡来吧?不对,她为什么要担心他的反应?她和他既无任何特殊关系,又无恩怨,公共场合,她和朋友到此消费再合理不过,应该大大方方出去才是。
对镜调息壮胆,她挺起胸,转身迈出步伐,走出洗手间。
一跨出门口,前方一只长臂挡住去路,她抬起头,心漏跳一拍,殷桥竟到这里堵她,他果然不想轻易放过她。
「有何贵干?」她不客气质问。
「上洗手间。」他理所当然答。
「洗手间?这里是女——」她望向头顶标示,咦!怎么会是男厕!她竟糊里糊涂进了男厕?大概她逗留的那几分钟没有其他男人使用,她才没有察觉。
「怎么?走神到这种地步。看到我那么紧张?连个招呼也不打?」他脸上散发着莫名的欢快。
「谁紧张了!我只是不想打扰你。」她推开他手臂,走避为妙。
「你家人知道你又换了对象吗?」他拉住她。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理我我还能怎样?」她不解地看着他。
「我怎么会不理你呢?小萝。」他倾靠近她,一手架在墙上,形成半围拢的架势,以他惯有的侵略性姿态,两人间几无安全间距。她一时感到离奇,这人老有登登徒子式的行径,俯看她的一双眼睛却清澈莹亮无比,没有一丝猥琐。她想起鮟鱇鱼先生那对小而凸的鱼眼睛,要是他也依样画葫芦,恐怕不是被海扁就是直接被投诉性骚扰吧?她不禁暗叹上帝的不公,决定待会要对鮟鱇鱼先生更友善些。
她无奈回答:「你贵人多忘事吧,是你不接我电话。」
「你怎么不多打几次?我才知道你多有诚意道歉。」
「啊?」真是无言以对。她在记忆库里搜寻一遍,能及上他的自我的应该只有她哥夏翰青。「应该是你先道歉吧?做错事的又不是我。」
「帮你怎么会是做错事?你说,卓越主动找你了没?」
「……」
「没有吧?那你还死心眼什么?」
「不关你的事。」她想推开他,他竟植了根似地未移动分毫。
「别恼羞成怒,以后你需要我的地方还很多。」他拍拍她的肩。
「不用了,你这么忙,以后就不麻烦你了。」她屈身想从他手臂下绕走,他直接捞起她臂膀上提,没让她如愿。
「你再和那位俞安慷先生约会一次,以后可就没完没了喽。」
「你怎么知道他名字?」她惊愣。
「这不重要。你别伤人家纯情了,他哪天想不开把你给宰了,我就爱莫能助了,到时候你还真的是有冤无处诉。」
「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变态,人家是好人。」她嘴巴虽强,心里却微微忐忑。
「真不是盖的,以后你家客厅可以挂个匾额写上『好人』两个字当家训。」他摇摇头。「可是小萝,你对着俞先生那张两栖类的脸不会更加想念卓越吗?」
闭上眼,她扶着额头深呼吸,扪心自问:她今年明明有到庙里安太岁,而且是两座香火鼎盛的大庙,为什么还是走楣运让她认识这个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