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离低垂着眸子,瞧不出情绪。
吃过饭后,孟岁檀告了礼便离开了寿安堂,正往外走着,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宁离小跑着追上了他:“孟岁檀。”,她急切的呼喊,素日里的伪装和漠然在这一刻又短暂的瓦解。
孟岁檀身影一顿,头微微侧了侧,无声询问,看起来很是冷漠不耐,对她这般直呼其名的行径分外不悦,“你叫我什么?”
“我不想成婚,若你们不放心,我走的远远的便是。”,她话语颤抖,眼眶急得泛红,或许在潜意识里,她仍旧觉得孟岁檀还是那个对她好的阿兄,不论对她如何冷漠,也不会真的伤害她。
似是哪个字眼触发了孟岁檀,他脸色一沉:“你以为你离了孟府就能去元阳伯府了?”
什么?宁离一愣,她何时说要去元阳伯府了,怔愣间孟岁檀以为自己是说准了她的心思,脸色冰冷至极:“想都别想。”
宁离还没反应过来孟岁檀就离开了,她有些莫名其妙,越发觉得孟岁檀的脾气喜怒无常。
无论如何,她不能嫁。
突破口还是在孟老太太这儿。
她没有气馁,只知道自己若是不为自己打算,那便没什么人顾念她了。
翌日很早,她去厨房同厨娘说了几句好话借了厨房一用,用鸡汤煮了一碗面,切了一盘细细的鸡丝端了食盘往寿安堂而去。
天色刚破晓她就守在寿安堂外了,算着孟老太太起身的时辰,结果余嬷嬷说老太太身子乏,今晨不见人,她只好又回去,待到下午再来。
结果又被赶了回去,老太太这是铁了心不见她也不听她说任何话。
宁离咬着唇,试探的去了容烟阁,哪成想岑氏估摸着也是得了风声,大门禁闭。
孤寂的天色中,夕阳苍茫,宁离静静地站在小径处,瘦弱的身影孤立无援。
宁离琢磨了半天,昨日早膳时孟岁檀虽然没有干涉孟老太太的决定,但是也没有附和,何况她还作出了顶撞长辈的行径,按照孟岁檀的性子,必然要呵斥和训诫她,但是孟岁檀没有。
宁离觉出了几分希望,但她不会傻乎乎的觉着孟岁檀是有别的心思,内院的事郎君们从不干涉,但是孟岁檀肯定有法子的,按照他说一不二的性子,只要咬定了她是修行之人,孟家人肯定能松口。
她便改道去了参横居,一路上心头的跳动愈发激烈,她望着这条过去走了数次的小径,生生摁下了想逃离的心思,强迫自己面对。
只是为了自己,没什么的。
守在院子里的怀泉听到了来人的脚步,抬头的瞬间惊色浮于面上:“宁、宁小娘子,您怎么来了。”
“我有事来寻兄长。”,她勉强笑笑。
怀泉发呆间书房内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谁在外面。”
怀泉忙不迭的凑近:“郎君,是……宁小娘子来寻您,说是有要事。”
屋内静默了半响:“进来。”
宁离松了口气,好歹没直接闭门不见,她提着裙摆,阿喜跟在后头,也是一脸的紧张。
门开口,孟岁檀正坐在书案后,握拳挡在唇边咳嗽,屋内药香味儿很重,宁离眉头轻蹙,孟岁檀的身子似乎又不太好了,她一直不知道孟岁檀是什么病,以往只说是单纯的乏累,但有时很严重,却让人又瞧不出什么异样。
“来做什么。”,带着哑意的声音唤回了出神的宁离,她局促地低下头,方才的勇气霎时间飘散的无影无踪。
“兄长日理万机,妹妹准备了些膳食,还望兄长莫要嫌弃。”,她使了个眼色,阿喜低着头把汤面放在了他桌子上。
孟岁檀神情未动:“有事说事。”
“求兄长看在过去兄妹一场的份儿上,看在我父亲为救世叔而殒命,和祖母、婶娘言明宁离已是修行之人,师父曾说过红尘因果,多半是束缚自己,宁离已勘破红尘,不愿嫁人。”,她豁出去般,垂着头说道。
“荒唐,送你去清修不是让你去出家的。”,孟岁檀气得险些把笔折断,真是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说。
看见孟岁檀这般,宁离反倒不怕了,平静的说:“宁离早先为情所困,求而不得,现下勘破红尘,自此不嫁,何错之有。”,她的目光太过坦然,竟叫孟岁檀一噎,怔了怔。
二人的目光相对,那双秋水剪瞳似含着淡淡的水光,愁绪一闪而过,也只是一瞬,便很好的收敛了起来。
“你是在威胁我吗?”,孟岁檀眯了眯眼睛,话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燥意,“我自小把你养在身边,什么都给你最好的,甚至阿臻都比不得你,我把你当妹妹,你呢?动了那种心思,还作出那种不知羞耻的行径,现在还要来威胁我?”,孟岁檀缓缓的看着她,锐利的目光仿佛是要刺透她。
无畏的面具一瞬间土崩瓦解,被孟岁檀再次撕开的往事击破了宁离的伪装,她无措的嗫喏,有些茫然。
她没有啊,没有想威胁他,她是真的已经放弃了,可是孟岁檀冰冷的目光刺得她直打哆嗦,嗓子仿佛被掐住了一般,挤出了一句:“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勾引我?”
宁离面色倏然难堪不已,周遭的一切都在远离,脸颊涨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摸索到了自己的佛珠,不肖一会儿,眼中沁出了泪水摇了摇头:“我没有威胁你,我也没有想去元阳伯府,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孟府也瞧不起我,我过去是做错了事情,但是我的以后,就该被否定吗?”
她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自己心慕过的人如此羞辱,宁离后悔的想,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喜欢就是一场错误。
“兄长放心,我不贱,知道廉耻,今日来只是想求兄长看在过去兄妹一场的份儿上帮忙,但兄长若如此看不起我,当我什么也没说就好。”,她说着,垂头的一瞬间一颗泪珠砸了下来,但是她垂眼憋了回去。
哭什么,不值得的眼泪没有必要流。
宁离说完没有看孟岁檀的反应,低着头就要逃离。
她现在就是后悔,后悔来自取其辱,是她蠢笨。
她不会再有任何期待了。
怀泉看着宁离的背影,心中微微叹气,又转头看着垂头默不作声的孟岁檀,忍不住道:“郎君是否太苛刻了,到底是个小女郎,未免……”太过羞辱人。
“没听到她方才说的话吗?还不去寿安堂。”,孟岁檀冷冷的睨了一眼。
怀泉面上一喜,“是。”
第14章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宁离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气,抹了把脸上的水,雨水混杂着眼泪,她吸了吸鼻子,阿喜跟在她身侧,愁眉苦脸。
“混蛋。”,宁离暗暗骂了一句,又忍不住踢了一脚石子,阴冷的气息不住地钻入身上,宁离打了个寒颤,匆匆的回到了赶月居。
宁离茫然的回了院子,寂静的院子和外头鲜闹的氛围形成对比,她蹲在箱笼前打开了锁,箱笼中堆放着许多画卷,俱是她的父亲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这是宁离最宝贵的东西,及笄前她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了孟岁檀的书房,说,想让他代自己一直保存着,这样,宁离便觉得他们便有了很深的羁绊,但是去了普华寺没多久,孟岁檀就差人送回了这些画。
她蹲坐在箱笼前,把画都抱了出来,眼泪跟止不住似的流了出来,包的跟个小粽子似的手轻轻地摸着画,爹爹,对不起,女儿给您丢人了。
她打着哭嗝,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
孟岁檀有些神思不属。
谢妙瑛好奇的看着他,在跟她说话时已经走神好几次了,“孟郎,你在想什么?”
女郎特有的柔软声线唤回了孟岁檀的思绪,“没什么,你继续说。”,他淡淡笑了笑。
“过几日要进宫,舒贵妃有孕,是喜事,特唤宗妇贵女进宫赏宴,孟郎觉着,该准备什么贺礼。”,皇后之位空缺,后宫虎视眈眈,舒贵妃又有孕,加上还有一位庸王殿下,皇后之位怕是非她莫属,只是这样一来,太子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
孟岁檀是太子少傅,她询问也想试探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都好。”,可惜孟岁檀只是淡淡的说了两个字,谢妙瑛有些失望。
“唉,那不是宁表妹吗?”,谢妙瑛诧异道,今日她缠着孟岁檀来看折子戏,已经等了好些日子,专门挑了孟岁檀休沐的日子,便托人留了上位。
孟岁檀循着她的视线瞧了过去,宁离和一位小姑娘手牵着手,挤进了人群,往楼下的一处座位去。
“大约是来晚了,她也爱看折子戏啊。”,谢妙瑛拖着下巴说,“孟郎可也带着她看过?”
孟岁檀皱了皱眉:“嗯。”
楼下,宿泱上窜下跳的抱怨:“今日的折子戏可有名了,只是我也没想到人这么多,早知道便早些预留座位了。”
宁离莞尔,摁下内心的欣喜和愉快,小心翼翼说:“没关系的。”
她没想到宿泱会来寻她,还愿意带她来听折子戏,在孟府时,没有女郎愿意同她玩儿,孟令安和孟令臻走的近,宁离是被排斥的那一个,年岁小些,她还不知道为什么,天真的想凑过去同他们玩儿,但却被孟令臻推的摔了一跤。
她到现在还记得孟令臻说了什么:“你没爹没娘,我们不跟你玩儿。”
出神间,宿泱牵起了她的手,二人年龄差的八岁,本以为年岁差的大,相处不来,谁知宿泱性子咋咋呼呼的,有什么说什么,连带着宁离的局促和拘谨也少了很多,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多了很多好感。
二人正寻了一处小桌子坐下,宿泱叫小二上了两壶好茶和点心,兴冲冲的跟宁离说今日的折子戏,“我已经好久都没出来看戏了,兄长太忙,阿兄也忙着练武,没人陪我玩儿。”
“对了,阿娘说宫里的贵妃娘娘有了小皇子,邀请我们进宫呢,阿姊去吗?御花园可好玩儿了,宫里的点心也好吃。”,小姑娘笑起来脸上有甜甜的梨涡,炫耀似的同她说着自己的经历。
“大约不去。”,宁离笑笑,她也羡慕宿泱可以正大光明的被高氏带着去这儿去那儿,她是不行的。
“舒贵妃娘娘人很好的,上次赏了我一个小兔子木偶,庸王殿下也很温和,比太子殿下脾气好多了。”,她压低了声音,悄悄说。
宁离一愣,她想起孟岁檀是太子的少傅,却不知道庸王和他的关系如何,宿泱又闷闷道:“阿姊,你说我送什么礼物给小皇子好呢。”
“心意到了,什么都好,送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宁离认真帮她出谋划策,宿泱摇了摇头:“太寻常了,我想别致一点。”
宿泱突然神秘兮兮的凑到宁离面前:“阿姊,我之前听母亲说阿姊极其擅丹青水墨,妙笔生花,栩栩如生,不然你来帮我,如何?”
宁离一怔:“丹青?”
“嗯,阿姊这么好,你就帮帮我嘛。”,宿泱撒着娇,还是她兄长提醒建议了她一下,不然她还想不到呢。
宿泱说:“我想做拨浪鼓,阿姊可以帮我描拨浪鼓上的小人画,舒贵妃定然会喜欢的。”
把丹青印在拨浪鼓上,也算是别出心载,宁离琢磨了一下也不难,便爽快的应了下来,宿泱高兴的不得了:“阿姊,有你真好,放心,要是娘娘给了赏赐,我们一人一半。”,宿泱很义气的说。
“嗯,好。”,宁离也笑笑,能帮得上亲人,她很开心。
台上的折子戏开场后,人声便静了下来,折子戏唱的是牡丹亭的惊梦,宁离笑意渐敛,思绪不知道神游到了何处,犹记她十四岁生辰的时候,也总缠着孟岁檀带她来听折子戏,那时孟岁檀要科考,就算如此,还是愿意挤出时辰带她来。
她怎么又想起这些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宁离晃了晃脑袋,认真听戏。
“孟郎,玉京楼的这出牡丹亭倒是不错。”
谢妙瑛侧首说道,却见孟岁檀的视线不知道落在了何处,她沿着视线瞧了过去,却是楼下那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认真的看着台上的戏子。
她侧首凝视着孟岁檀,一股不知道哪儿来的不悦涌上心头,故意说:“这戏不好听,我有些累了,先回去罢。”
孟岁檀没有说什么,颔首同意。
……
孟岁檀送回了谢妙瑛,温和的皮子便卸了下来,疲惫地靠着车座,本欲回府却接到怀泉的信儿说太子触怒了圣上,被罚了闭门思过,太傅正在御书房外替太子请罪,孟岁檀叹了口气,车驾朝着宣德门而去。
进宫后,他先去了御书房外,太傅跪在外头他作为少傅自然也得跪着。
银素的风雪中,薛太傅颤颤巍巍地跪在那儿,他不动声色的瞧了眼薛太傅的膝下,垫着垫子,估摸着是书房的内侍有颜色的给薛太傅递了的,内侍代表着圣上的心意,看来圣上并非动了大怒,估摸着也只是做做样子。
他神情淡然地跪在薛太傅身旁,低声唤:“太傅。”
薛太傅垂着头回看了他一眼:“来了。”,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
“发生了何事?”,孟岁檀低声问。
“没什么,太子惹了舒贵妃生气,舒贵妃跑到圣上这儿告了一状,庸王殿下在里面。”太傅半阖着眼睛,徐徐说道。
孟岁檀没说话了,眼观鼻鼻观心的陪薛太傅跪着,大约半个时辰后,韩内侍甩着佛尘出来了:“二位大人快请起罢,圣上今日乏累,不宜见客,天寒地冻的,二人还是快回去罢。”
薛太傅拱手:“是,老臣告退。”,孟岁檀亦随着拱手告退。
二人样子做完了,薛太傅叮嘱孟岁檀:“过个三两日去东宫看看太子,估摸着圣上不会关太子太久。”
“知道了,老师。”,孟岁檀恭恭敬敬的说。
距宿泱他们进宫还有半月左右,宁离当晚就开始赶工,因着要印在拨浪鼓上,画便没画太大,但是更为精细,她点了许多的蜡烛照明,细细琢磨构图。
原本她还惴惴不安的等岑氏给她安排相看人家,没成想竟没了消息,她派阿喜去容烟阁和寿安堂打听了一番,倒是没什么风吹草动,让她忍不住怀疑孟老太太和岑氏只是吓唬她。
她年岁却是已经偏大了,孟府的人急了也正常,且不说急得叫她离得孟岁檀远远的,养女拖到十八不嫁人不免会叫人戳脊梁骨,这对素来重视名声的孟府是一桩坏事。
宁离不敢放松,紧着想把钱给凑齐,赶紧离开。
接下来半月,她都一直呆在院子里作画,除去每隔三日的寿安堂晨昏定省以外便是偶尔和宿泱见一次面,有两次还拖上了宿朗,宿朗还是那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
但已经比第一次见面好说话多了,还喜欢凑在她身边问她关于细笔丹青如何上手。
偶尔在寿安堂见到孟岁檀她也不说话,当做没看到,哪怕无意对上了视线她也会很快移开,有好几次路上遇到了为了不让孟岁檀先一步无视自己,宁离表现见他如洪水猛兽表现的格外明显。
连一向淡定的怀泉也嘀咕了起来:“看,果然是郎君上次太过分,小娘子彻底讨厌您了。”,他对孟岁檀这种平素不张嘴,一张嘴奔着气死人的行径很是无奈,奈何是自己主子,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