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嬿婉在动玉钗的主意之前,曾经略思忖了一下要不要把汪荃悄悄改名换姓的荐过去,不过略过了一遍心思便被她否了。汪荃这个大活人过去为富察家的主母诊脉行针太过危险了,一来富察傅恒那种谨慎到骨子里的人,查不明底细的人一概不会用,若查透了汪荃,那么必定会牵扯出进忠,按照汪荃入进忠宅邸的时间一推算,进忠和永寿宫的关系也就再也编不过去了;二来汪荃虽是治疗疑难杂症的专家,可他即使开了药方,这药方也得再经过太医院的人商议过了才能用,太过激进的话不仅不会被采纳,反而会害了汪荃一条性命。再者,万一汪荃也治不好,且不说傅恒和福康安会直接没有任何顾虑的宰了他这个乡野大夫,而且还很可能会猜疑和记恨上举荐他过去的炩贵妃。汪荃绝对不能派,卫嬿婉彻底把他排除在外了。
但是既想要摒除潜在的危险,又想要尝试让富察氏两任家主都欠她一份天大的人情,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把是否用药的最终选择权交给富察傅恒——救命的药她卫嬿婉提供了,但是具体用不用、什么时候用,让傅恒自己决定。只有这样,在万一叶赫那拉氏用了这丸药却依旧命丧黄泉之时,富察家和叶赫那拉家才不会将罪责怪到她永寿宫的头上。
不过她依旧十分踌躇,她也想留着药保自己的命。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得想法子,在不引起进忠警觉的前提下,问一问这丸药的来历,若日后还能再制得,那无论要费多少银钱、耗多长时间,她都还能等得、都还有机会再把丸药弄来。
然而就在进忠再次溜来永寿宫,卫嬿婉窝在他怀里絮絮叨叨,若无其事似的又把话题绕到前朝的傅恒,以及他病重的爱妻身上时,卫嬿婉似是灵光一闪的问进忠,先前曾经救他性命的丸药还能不能制得,或者是哪位神医的手笔、可以荐给富察家换个人情的时候,进忠似是十分无奈的开口道:“唉哟我的炩主儿,您当这大罗金丹一样的仙药那么好得呢?我当初也是极偶然的遇着了一个老道,亲眼见着他拿了一粒出来,硬是把一个吞了毒咬了舌、气绝了大半天的人从阎王殿救了回来,才机缘巧合得着了给您的那两粒。”有一粒还被她早早就用在他身上了,进忠想着,抱着卫嬿婉又去亲她的耳垂儿。他怀里嬿婉的衣裳已经解了大半,嬿婉的身子这些时日被养得圆润了不少,他最近在来找她的时候手就有些不老实。
卫嬿婉听完心中大喜,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扭头,眼神极亮的盯着他:“那老道现在何处?”
就见进忠停了游走在她身上解扣子的手,一脸无奈的瞧着她,叹了口气才轻声说道:“搅在前朝的一桩旧案里,最后被皇上下令秘密处死了。我因着恰好是监刑的人,才趁人不备私吞了他身上最后那两粒丹药。”顿了顿,见卫嬿婉仍是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不死心,只得又补充道,“那老道的小仙童也都处决了,一屋子草药书籍全被焚了个干净,连丹炉都砸成了废铜烂铁。皇上下了死命令,涉案人士全部抹除干净,一点儿痕迹都不许留。我当时对皇上暗处人手的控制力不够,私心里再想留也留不下来。”
卫嬿婉脸上的神情瞬间暗淡了下来,身子一瘫又落回他怀里,脖子仰在他肩膀上,眼睛紧闭着也不再说话。进忠心里有些酸涩难辨,但也知道她恐怕是为了想给儿子们的未来铺路才这么上心傅恒的事,是以他抬起一只手,抚上她纤细脆弱的脖颈,用拇指指腹轻轻的抚摸安慰她,嘴唇贴在她耳边轻声的劝:“傅恒大人的福晋这回病势凶险,已到了回天无力的地步,哪怕有富察氏和叶赫那拉氏两个大族倾尽全力的求医问药,依旧是病体沉疴、积重难返。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若真的是她的命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你又何必为此费心伤神呢?你怎么就不顾念自个儿的身子也已经被磋磨耗费的千疮百孔,我每回听包太医和汪荃的问诊都提心吊胆、日夜悬心......炩主儿,嬿婉,求你了,哪怕是为了你的阿哥公主们,顾顾自个儿罢。”
他其实想说的是哪怕是为了他,但他没敢把这话说出口,即使之前嬿婉说他赢了,他谋到了她心里放进了他,却也不知道自己在她因着装下了前朝后宫、权谋帝业而日益丰盈饱满的心里还能占得几分。他在她面前终究是自卑的,而且她毫不迟疑、一往无前的走得太快,他却因为沉迷于纠缠她的心而在前行的路上落后她太多了。
卫嬿婉终于在良久之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她脸上神情平静下来,侧头去吻进忠的唇的时候就带了安抚和补偿的意味,她这次仍是要对不起他的心意了——她做出了决定。
“傅恒大人。”如今刚刚养好了身子、已经奉命执掌六宫的炩贵妃娘娘穿着低调浅色的宫装,独自站在宫灯的朦胧光线被宫墙檐角折叠出的阴影里,极浅的向宫道上步履匆匆的傅恒福了福身。
傅恒这段时间身心俱疲、心力交瘁,谁的脸面都不想搭理,但看见这位曾经救了永璜的贵妃娘娘还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她如今刚刚赢了皇后一党,正应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过听说她在生产时伤了身子,十六阿哥也被人害得体质羸弱、恐怕终生要与汤药为伴,这时候她冒险在宫道上堵他,怕不是想借着如今她在后宫一家独大,想再次拉拢没有其他更好选择的富察家站队永寿宫?
傅恒被他内心能猜测到的八九不离十的权谋算计搅得心里愈发烦躁,但也看在往日那些还算交好的情分、以及执掌后宫的永寿宫娘娘亲自屈尊降贵来等他的面子上忍耐了下来,驻了足等她开口。
卫嬿婉倒是不知道他当下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见着这位往日里毓秀钟灵、挺拔健硕的朝堂重臣、一等忠勇公,几乎消瘦的挂不住那身厚重的官服,不免心里叹了一句情意误人,哪怕是天潢贵胄也逃不过。
她本想跟他客套两句,好引出他福晋病重的话题,可仔细观他面色,恐怕现在这位英眉紧蹙的忠勇公根本没什么耐心跟她闲聊。卫嬿婉这么多年在宫里侍候皇上和太后两个天底下最难伺候的主子,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就炉火纯青,知道这时候还是舍弃微末、直奔主题更能达到她的目的。是以她沉吟了一息,什么都没说,直接向着眼前沉默等待的富察傅恒伸出了一直紧紧握着的右手。
傅恒倒没料到她这一举动,眼神凝了一凝,就见她摊开的那只莹润手掌里,躺着一根样式简单的白玉钗。
“藏在这钗心里的丸药,原是我打算危命之时留给自己的。”她眼睛没有看他,只是极为留恋的看着手里的玉钗,她脸上的神情过于温柔缱绻了,仿佛那不是一枚玉钗,而是被她珍而重之放在心上的爱人。她的声音更加的轻了,飘在雪后的冷风里几乎要乘风归去,“今见傅恒大人情重,若能救得福晋性命之万一,也是它的归处。是否信我、是否用它,全凭您自己做主。”
炩贵妃轻声的话语仿若重锤,重重砸在傅恒如今被妻子的重病而焦灼煎熬的一颗心上。傅恒极为少见的在她面前愣住了,良久都没收回呆愣的神情,她并未张口索求富察家的同盟或助力,甚至都没借此提出交易的条件,只是用轻飘飘的、仿若寻常的语气,说感于他对自己的嫡妻情重,便拿出了她留作保命的药给他,让他去救他的福晋。这番简单直白的心思让久浸权谋的傅恒几乎是很难相信她后面再无别话,可是他等了好久,她都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钗,再没张口提任何条件。
傅恒看着那枚玉钗,质地样式与他平日里所见所用的相比皆是普通,只是通身圆润、玉质晶莹,一看就是一件经年的旧物,只是应该是被主人珍重的保存着,连钗尖都被摩挲的圆润钝平,想来十分钟爱。那玉钗托在她纤细的手掌上,仿若鸿毛般轻飘、又好像压覆着千钧的重担。
傅恒一时有些踌躇不定,这枚玉钗所代表的恩义太重了,无论它救不救得了他的妻子,他富察傅恒都得记她这份恩情。可是作为富察家主,他接是不接?
卫嬿婉的手摊在暮色的冷风里,很快就凉透了。她没有催促,就那么看着躺在掌中的玉钗静静的等着。其实她也舍不得,这是进忠给她的最后一颗救命的东西,带着他从那么早就捧到她眼前的心意,哪怕不是因为丸药本身就如此稀少珍贵,她如今心底里也不愿意把他的心意转送给旁人了。
所以当视野里终于伸过来了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从她手里拿走那枚玉钗的时候,她的目光还没能及时的收回来,颇有些愣怔的看着傅恒把那玉钗揣进了怀里,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把眼睑低垂下去,匆匆道了声珍重就走了。
傅恒看着这位如今已经在后宫独占鳌头的炩贵妃娘娘几乎揉在风里飘然远去的身影,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阅尽千帆、风波过尽的太后会选中她做手中权势的继任者,也明了了为何向来薄心冷性的皇帝都愿意把冷硬如铁的心打开一条缝隙,让这样一个柔弱到随时可摧折的女人,在那只能装得下皇权霸业的帝王心里稍稍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样讲恩义、重真情的女子,在后宫这个可以将人性中的恶激发到极限的大染缸里待了几十年却依然坚守本心,实在是太过珍奇、也太过稀有了。但与此同时,也注定是难以长久存活的。傅恒按紧了怀中的玉钗,又紧了紧衣领,才裹在愈发凛冽的寒风里,快步出了宫门。
【嬿婉:唉真舍不得啊,傅恒要是不用,应该会还给我吧?】
【傅恒:谢娘娘大恩,臣用了。我的福晋已经几乎是弥留之际了,哪怕死马当活马医我也会用的,而且你不都说了原是留给自己救命的吗?肯定是好药。】
第124章 荷包里的玉珍珠
不知到底是不是玉钗里的丸药起了作用,等卫嬿婉听说富察傅恒的福晋终于是熬过了要命的冬天和初春的乍暖还寒,病势渐渐转好的时候,已经过了谷雨了。忠勇公府给出来的解释是富察一族的老族人去满清祖宗的龙兴之地求得了萨满巫医世代流传的神药,又有一直亲奉额娘病床前的三子福康安割肉为药引、孝心感天地,才把病重濒死的忠勇公福晋好不容易拉回了一条命来。
卫嬿婉听到傅恒父子找的这些个仿佛是天赐恩泽的借口差点儿没憋住笑,不过她心里倒也放下了块大石头,人没被她的药坑死就行,她其实也拿不准玉钗里的丹药对这种拖久了的重病有没有用,或许只有那个早已归西的老道才知道究竟那药能对哪些人有用罢。毕竟进忠和他口中那个被老道救回来的人,都是在即时毙命的当下就服药才得救的,她又没有更多的丹药可以提前试验,所以虽然她把药给了傅恒,但也实在担心,万一用了她的药结果人没治好,反而被药力刺激的一口气喘不过来当场死了,那即使傅恒肯领她的情,但福康安这个霸王肯定怎么也要得罪一二的。好在她又一次赌赢了,如今终于听到了傅恒福晋病情好转的确切消息,卫嬿婉悬了好些时日的心终于是落下来了。
而且看傅恒父子这兴师动众的编借口找理由的架势,除了给福康安这个下任家主的继任之事提前铺路,很明显就是要在皇帝和太后等众人眼中完全摒除受谁恩惠的可能,这让卫嬿婉反而觉得富察家此时很可能已经在考虑与自己这个有三子的后妃结盟了,哪怕不结盟,肯定也是打算暗中搭关系交好的,否则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遮掩。卫嬿婉觉得很满意,现在就等富察家派出谁来给她道谢了,到那时她就能知道那只玉钗究竟给她带来了多少利益了。
五月初一这天,进忠早早收到了春婵递来的消息,叫他过了晌午下了值,若得空就早些去趟永寿宫。所以进忠在上午当值的时候就稍稍有些走神儿,初一十五按理说皇帝应该去翊坤宫和皇后共度,但是自从皇帝上次以皇后癔症病重为由变相的封了翊坤宫之后,就再也不曾踏足过皇后居住的宫殿了。但是每月的这两天,皇帝也仍旧是不去其他嫔妃宫里,哪怕是如今风光再无人可出其右的永寿宫都没能享此殊荣,皇帝就只在自己的养心殿歇息。
中宫现在几乎是空悬的状态,仿佛一个人被吊着脖颈但并不绞死,皇帝不知为何仍旧没有处置皇后,或许他在等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或契机再废后,这样天下人就不能说皇帝自己选了继后又废掉这事不英明,也没有理由去骂皇帝自私凉薄、不顾念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了。皇帝总是这样的,很多事情他做了,但是一定要维护好大清帝王光明伟岸、恩泽万民的表象,一切都是别人的错,一切雷霆之怒都是慈悲为怀的皇帝被那些辜负皇恩的坏人们逼到了万不得已。进忠对这种虚伪的行为做派很有些嗤之以鼻,连恶都要披上一层“正大光明”的画皮,乾清宫正殿中高悬的正大光明牌匾还真是没挂错。
进忠低着眉眼在心底里腹诽,然后躬身跟在皇帝身后下了朝。等挨到下了值、交接了差事,他又回了趟东六宫的庑房打了个拐,露了脸、用了膳,才在饭后转转悠悠又趁人不备溜进了永寿宫的暗门。
一转出衣架后,他就看见嬿婉正侧身坐在榻上,榻上放了个小矮几,矮几上有一碟子新制好的奶丸子,她正拿小银勺一粒粒的数着数量,五粒一份的包在先前制好的小油纸包里。自从他们江南之行回来后,除了夏天之外,冬春秋三季里天冷的时候,嬿婉总是会叫人偷偷给他送来一些奶丸子,是之前他病重的时候她给他送的那种,只说夜里当值的时候若是饿了,就偷偷吃几粒,饱腹之后才好御寒。他曾经好奇的问过她这是怎么制的,怎么他叫人也拿奶酪子搓圆了晒干但就是成不了这种,味道也做不得这般浓郁。嬿婉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说是独门秘方、不能外传。
他也不坚持一定要知道是怎么做的,再说他更乐意用嬿婉这里制好了送来给他的,他心里乐滋滋的就权当是嬿婉给他的礼物。只不过每回都只能得二三十粒,他差不多吃完了嬿婉再让人给他送来,他原本一直以为这是嬿婉自己捣鼓的小零嘴儿,把自己的分了一部分给他吃用,不过这次被他赶上了她正在给他装袋,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好像她只有这一盘,除了她自己嘴里嘬着一粒咂摸之外,统共也就不到三十粒的样子。
进忠熟门熟路的坐到她身后环着她,伸手从盘子里拈了一颗圆溜溜的小奶丸子扔进嘴里,一边含化一边有些疑惑的问她:“既然喜欢吃这种奶制的小丸子,怎么不多让人制些?你先前的是都给我了?”
“哎哟我的大总管,您当这玉珍珠那么好制呢?”卫嬿婉又装好了一小袋,学着他之前说保命丹药的语气打趣他,“一锅鲜奶煮开了再放凉才能得一张薄薄的熟奶皮,十几张熟奶皮才能用蚕丝线搓制成一小粒玉珍珠,还得掐着时辰不能叫奶皮晾得过脆或者晾不够干,太脆了一搓就碎,太湿了不能久存,蒙语里把熟奶皮叫‘宝勒森乌日沫’,我自个儿给这种法子制得的奶丸子起了名字,叫玉珍珠。”她手中不停,继续把剩下的奶丸子装袋,也不管身后听愣了的进忠,继续嘀嘀咕咕的抱怨,“我每回给你做这个都得费一大堆下脚料,挑完熟奶皮的牛奶就失了大半的养分了,我又不好明目张胆的浪费,只能叫小厨房熬制成其他点心送去养心殿,或者自己宫里人吃用、或者送去其他嫔妃那里,还有些奶酪子奶块儿之类的,不是还叫进保他们领回去当赏的零嘴儿了吗?他分给你尝尝了没有?”
说话间卫嬿婉就手脚麻利的把那一碟子玉珍珠全都分着包好了,一看就是做惯了的,又从身侧摸出一个织锦缎的暗色荷包,把六个小油纸包全都一股脑儿塞了进去,然后一回手递给身后还在发愣的进忠,状若无意的说道:“我手艺一般,比不得春婵澜翠她们做的精致,你将就带吧。”语气里似是有些别扭、又带了些赧意,说完顿了顿,却还是补了一句,“那些好的都是春蝉的手艺,她在四执库的时候就伺候皇帝的荷包绣袋,后来我这儿进上去的也都是她做的。我好些年没做过这个了,针脚粗了些,不许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