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无辜的,可却是阿舒被折磨的证明。
但,也是她留在世间的血脉……
程之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眼眶中积蓄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滑落,砸在了地面上,许尽欢也哭得像个泪人。
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为什么会产生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她见过这个叔叔,很小的时候,被妈妈珍视放在心间的一张照片。
她指着照片,“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啊,长得好好看。”
“好看吗?”
许亦舒满是伤痕的手摩挲着照片中人的脸颊,轻笑了下,“这是他最丑的一张照片……”
“可现在,我也只有这个了。”
年少的许尽欢蜷缩着小小的身体窝在母亲的怀里,“妈妈,你……喜欢他吗?”
许亦舒的肚皮刚瘪下去,脸色苍白得不能看,垂落的额发挡住她的神情。
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道,“这辈子就算了。”
那是他们母女俩见的倒数第二面,其实许尽欢还想问……妈妈喜不喜欢她?
但是她也不敢。
大姐说妈妈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她们几个都是罪恶的产物,是妈妈被强迫生下的,妈妈不会喜欢她们的。
当初的许尽欢似懂非懂,可现在,她懂了。
如果妈妈没有被拐卖到方家,外公不会病重,外婆不会抑郁离世。
眼前这个叔叔是妈妈的心上人,他们郎才女貌,和和美美的在一起,生的孩子必定乖巧又聪明,在爱的家庭里长大,多么幸福又美好。
可一切都被毁了。
许尽欢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大姐都没有。
妈妈的死……其实和她有关。
是她偷溜进去把碎瓷片递给妈妈,是她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
也是她,看着妈妈在她面前割断了半截手腕……
她是杀死妈妈的罪魁祸首。
可即便如此,只剩下一口气的妈妈还是抱着她,很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蛋,说了最后一句话。
“谢谢宝宝,欢欢最棒了……”
她的名字是妈妈给取的。
在方家人眼里,他们几姐妹只是招娣、念娣、盼娣,儿子的引子罢了。
但对妈妈来说,她们有自己的名字。
许黎、许盈、许瑾、许尽欢。
漫天的鲜血染红了床榻,模糊了视线,可许尽欢眼里的妈妈最后一刻是笑着的。
她得到了真正的解脱。
许尽欢颤抖着拿出手机,扣开手机壳,拿出那张边缘泛黄的陈年照片。
“妈妈一直爱着你,到死都不曾改……”
照片中的男子脸庞青涩,穿着军装,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敬礼的动作还不算标准。
照片边缘已经泛白,可见是被手指抚摸过千万次。
程之霖眸光破碎,将这张照片握在掌心,贴在心口,仿佛是要感受那上面残留的气息温度。
外人面前少有情绪波动的冷面上将,此刻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许尽欢哽咽着,“对不起……”
对不起。
尖锐的嗡鸣声从耳蜗传到大脑,许尽欢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空间也渐渐变得扭曲。
“欢欢!”
许尽欢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意识涣散之前,脑海中残存着最后一个念头。
如果没有她们该多好……
第48章 耳朵听不见
冬日,天高云淡,空气却冷得瘆人。
人来人往,马路边的角落里藏着脏兮兮的一小团。
仿佛是从肮脏的下水沟里爬出来,浑身的毛发都打着结,狼狈无比。
许尽欢蜷缩着身躯,瑟瑟发抖地躲着,头顶残缺的耳朵都无力地耷拉着。
“哪儿来的脏东西,滚远点!”
但还是被人嫌弃地踢了出去,路人你一脚我一脚地踹远,瘦骨嶙峋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气息若有似无。
远远望去,就像只从阴沟里爬出来的小老鼠。
“妈妈,我今天得了两朵小红花,老师还让我明天当班长!”
“真的?宝宝真棒。”
女人声音温柔,牵着小女孩朝家走去。
“欢欢!”门口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唤道,满满的慈爱。
穿着毛绒公主裙的小女孩高兴地扑到男人怀里,“爸爸,你终于回来了!妈妈和我都可想你了!”
许尽欢耳朵颤了颤,竭力睁开眼睛。
那是……妈妈。
不,不是她的妈妈,她已经没有妈妈了。
那是幸福的一家三口,母亲温柔,父亲慈爱,女儿聪明乖巧,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这样,真好。
她从一开始就不曾被期待过啊。
许尽欢在寒风中闭上了眼睛。
突然,冷到麻木的身体被包裹住,感受到一阵带着香气的温暖,紧接着传来记忆中的温柔声音。
“好可怜的小猫……之霖,我们把它带回家吧。”
“这么小的奶猫,又受了伤,恐怕养不活。”
“那也要试一试!”
许尽欢被揣在那香软的怀抱中,唇边扬起一抹满足又带着些许苦涩的弧度。
原来,我也被您这么坚定地选择过。
意识消散的那刻,她努力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那温柔脸庞。
谢谢你……妈妈。
“阿舒,它已经断气了。”
……
军区疗养院。
许尽欢骤然昏倒,当即被安排进了同层的病房。
她昏睡了三天,在这期间,许承忠苏醒,艰难地拄着拐棍来看过。
虽然没几步路的距离,但已经堪称奇迹,毕竟前不久,医生刚让程之霖做好心理准备,后事可以预备上了。
其他人来来往往,只有闻聿一直守着身旁。
女孩的唇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下一层薄薄的阴影,安静得让人心疼。
指针滴答转动。
闻聿将毛巾沾湿水,拧干,轻柔地擦拭着女孩的额头、鼻尖、脸颊,最后是小手。
小姑娘的手修长白皙,却不算细腻,指根有着一层薄茧,掌纹也略带着粗糙痕迹。
闻聿细致地擦净手,又低头给女孩涂抹上护手霜。
手被软绵绵地捏着,许尽欢微蹙着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天花板、墙面,都是茫茫一片白。
房间内很安静,昏迷好几天的许尽欢感觉到一阵陌生。
她侧过头,正好撞进那温柔得令人心悸的眸子里。
“阿聿……”
闻聿急切地站起身来,探了探女孩的额头。
“欢欢,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外公醒了,人比先前好多了,你别担心。”
他嘴唇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许尽欢被扶着坐起来,茫然地追踪着闻聿的身影。
“阿聿,你怎么不说话?”
闻聿一怔,手顿在半空中。
许尽欢也逐渐意识到不对,病房里是很安静,可她不至于听不到任何声音。
钟表转动的嗒嗒声,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外面汽车鸣笛的声音……
通通都听不见。
许尽欢缓缓抬起手捂住右耳,呆滞又茫然,低声自语道。
“另一只耳朵……好像也听不见了……”
和年少时骤然失聪的惊恐不一样,这一刻的许尽欢,整个人显得异常平静。
她好像废了……
永恒的寂静下,心脏倏得悬了空,只剩一片深深的无力。
她再也听不到声音了,无法和客人正常交谈,听不到小小的猫叫声……也听不到阿聿的声音。
听不到他叫她欢欢,叫她宝宝……
眩晕耳鸣伴着恶心感涌上心头,许尽欢猛地俯下身子,对着床边干呕起来。
“呕……”
闻聿心一紧,连忙轻拍着女孩儿的背,掏出手机打字。
【欢欢别怕,这都是暂时的,我马上叫医生来。】
医生鱼贯而入,诸多先进仪器对着许尽欢做着实时检测。
可她始终呆呆地任由摆布,没有任何反应。
“闻总,许小姐这是由于外界刺激过大,引发的突发性耳聋,本来算不上严重,但……”
医生顿了顿,脸色有些凝重,“受她另一只耳朵的影响,听觉神经损伤,如果没有及时控制,可能会发展为永久性的……疗养院并没有顶级的耳科专家,建议转院治疗。”
闻聿紧握住许尽欢的手,声音极低哑。
“……我知道了。”
医生叮嘱完注意事项,逐一离开。
许尽欢虽然听不见,也读不懂唇形,但看医生的脸色,就知道情况不太好。
闻聿坐到床头,侧身将她拥进怀里。
手机备忘录放在女孩儿面前,确保她能实时看见打出的字,【医生说最多三天就能恢复,欢欢别怕。】
许尽欢滞涩的眼珠转了转。
【外公醒来后看过你,精力有些不济,但老人家有了盼头,昨晚已经能吃些东西了。】
许尽欢低垂着脑瓜,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聿不动声色地在屏幕上轻点几下,然后叩下手机。
温热大掌捧住小姑娘的脸颊,逼得她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眼睛。
许尽欢垂下眼皮,手指绞弄着,一副不愿意交谈的模样。
闻聿叹了口气。
他起身坐到许尽欢对面,稳健有力的五指从指根欺上,温柔却不容抗拒地与她纤细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既然你不想听,我不说了。”
吻落了下来。
耳边沉闷寂静,但温度是灼热的。
他的手指、鼻尖、嘴唇,都是热的。
心仿佛从寒水中被捞出来,突然唤醒,跳动的节奏急促而有力。
许尽欢颤着睫毛,身体很不争气地给了反应,脸颊的红晕如晚霞般晕染开来,直至耳根。
“阿聿……”
“终于肯说话了,你这么对我,我还以为是自己惹你生气了。”
方寸间呼吸交融,暧昧难分。
“宝宝别怕,我一直在。”
仗着某个小聋子听不见,闻聿摩挲着她的脸颊,大掌伸手覆住了明亮眼眸。
闻聿道,“我爱你。”
第49章 喜欢你开心
本来就听不见,还被捂住了眼睛。
许尽欢心底涌上说不清的委屈,眼睫湿润,“阿聿,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大掌移开,眼前重新变得明亮。
闻聿拿起手机,【不生我气了?】
“我没……没有生你的气……”许尽欢头发和病号服都还凌乱着,像只被吸干了精气的小猫。
【是我没安排好,应该提前和你说明,让你缓缓再过来的。】
许尽欢抿了抿唇。
就算做了再充足的准备,她还是不能确保自己能平静以对。
她的心理接受能力实在太差了。
好没用。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也耽误了他的工作。
闻聿看着许尽欢,突然偏头在她脖颈上轻咬了一口,留下微红的印记。
许尽欢吃痛,稍微朝后面躲了一下,大眼睛里尽是茫然。
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咬她。
【不准对我说谢谢、对不起诸如此类的话,我不喜欢听。】
闻聿很轻地吻了小姑娘的手心,然后贴在自己脸颊,【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
即便只是简单的文字,可看在许尽欢眼里,也带来一阵酸意。
幸好有他。
还好,她还有他。
许尽欢一头撞进闻聿怀中,小手揪住他背后的衣服,单薄的身躯颤抖着。
“阿聿,我好难过……我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个错误……”
她为什么会出生在那么个家庭?
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禽兽不如、堪比猪狗的“父亲”?
许尽欢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但很多时候,她都为自己和那个畜生有着同样的血脉而感到恶心。
特别是见到程将军的时候……
她真的感觉自己不该活着,她让妈妈的爱人得知了她的存在,甚至直面那不堪的一切。
外婆去世,外公病那么多年,都是程将军在身边照顾着。
他苦等了将近三十年,却等来如今这么个结果。
这一切真是错得彻底。
心底高筑的城墙轰然崩塌,温热的泪水湿润衣襟,许尽欢在这个怀抱中尽情发泄着。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阿聿……我该怎么办?”
埋藏在心底的话全部倾泻而出,许尽欢听不见自己的啜泣声,只觉得指尖都发麻了。
闻聿沉默地听着,【欢欢,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你不能选择出身,也不该去背负这一切。】
许尽欢咬住下唇,明明不想哭的,但眼泪还是啪嗒啪嗒地落。
看着小姑娘陷入死胡同,闻聿抬头揉了揉她凌乱的黑发。
【伯母给你取名为尽欢,肯定希望你能像这个名字一样,尽欢平安,而不是困于过往的阴影。】
“……会吗?”
许尽欢希冀地问道,“妈妈真的不会恨我吗?”
不会恨她是那个畜生的女儿?
不会恨她们困住了她的人生,让她只能绝望死去吗?
【当然。】
闻聿道,【你就是你,对伯母而言,十月怀胎,血脉相连,她不会因为你是某个人的女儿而恨你,她只会因为你是她的女儿而爱你。】
许尽欢愕然抬头,她从来不敢去奢望这种可能。
但闻聿的话,又让她忍不住多了一丝忐忑的期待。
妈妈也会是这么想的吗?
可程将军该怎么办……
【你累了,先歇会儿,别多想。】
闻聿给小姑娘掖好被子,【应该饿了,想吃些什么?】
许尽欢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备忘录上用来交流的一行行字,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珠转向闻聿,冷不丁问道,“阿聿,我的耳朵……是不是就这样了?”
她紧盯着闻聿,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微妙表情,“你不要瞒我……”
【有我在,不会。】
闻聿面色如常,【我已经安排了医生,下午回B市,明天做个小手术就能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