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表哥——”段晟欲言又止:要不你先打扮打扮?
实在喊不回人,段晟跟着一起跑。跑太急,一路上撞得人仰马翻,跑到待客堂一瞧,果真有客人。
两位,一男一女,正侧向门口往窗外赏景。
青年大袖翩翩,语声清朗,摇扇对着窗外指指点点:“不愧是巨贾大家,瞧瞧这景观这布置,黄金白银砸出来的,就是比连州那穷地方雅致。”
女子粉裙如荷,发簪珠翠,声音更是悦耳:“这么冷的天,大人就别拿扇子出来摇了,扇着人冷得慌。”
青年:“啊,我新买的扇子,好看吗?”
女子:“好看,合起来更好看。”
虞兰时手指捏紧门柱:“怎么是你们?”
两位客人闻声回头。
付书玉:“见过虞公子。”
燕故一笑:“虞贤弟近来可好?”
段晟气喘如牛地跑过来,扶门一瞧,看看左,看看右。只能说,他家表哥不气晕过去都算是安好了。
闲话几句各自坐定。
付书玉说明来意:“适逢年关近,奉陛下旨意来南边查地方秋闱考评,想着许久没来洛临城,就顺道过来瞧瞧。燕大人说虞公子也回来了,所以擅自上门叨扰。”
虞兰时说不叨扰,转头嘱咐名仟安排院子安置好客人。名仟应下,段晟在旁边招手:“表哥,我呢我呢?”
虞兰时看都不想看他:“你也住下。”
“好嘞。”
谈话进行到这里尚算得上宾主尽欢、宾至如归,直到名仟领着段晟出门。
燕故一瞧几眼虞兰时,起话头:“虞贤弟看着脸色不佳。”
虞兰时:“尚可。”
“欸,你怎么瞒得过我呢。”燕故一叹气,“我知道,王爷一出远门,你就跟天塌了似的。”
虞兰时拿起的茶盖一下当啷响,又掉回茶盏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犹自滔滔不绝:“我理解,这感情啊,一离得远就容易生疏,一生疏就生变,生变就易散。一散呐,就跟散沙——”
手指被人用力捏住,燕故一侧头,看见付书玉对他微笑:“大人,天冷了,多喝些热茶。”
“我不冷,”燕故一回以微笑,“我是怕虞贤弟触景伤情,聊表几句宽慰罢了。”
虞兰时没了喝茶心情,干脆放下,说:“距离不是问题,我会写信。”
燕故一点点头道:“鸿雁传书,鱼传尺素,真乃妙趣。只是山高水远的,十天半个月还不一定能到,一腔情意送过去都冷了。贤弟说是不是?”
虞兰时不进圈套,嘴角微弯:“大人一手挑拨离间愈发熟能生巧。”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燕故一摆手,话风一转,“倒是听说北境那边派去拨新兵,都是仰慕王爷英名已久。俗话说得好,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
虞兰时蓦然起身,推得座下椅脚一声惨叫。对座二人齐齐抬眼看来,顾不得待客礼数,虞兰时说失陪,转身走了。
堂中只剩二人。
燕故一抽回手指,哀呼:“痛啊。”
付书玉无奈扶额:“大人,做人该善良些。”
燕故一说起便乐不可支:“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不,”付书玉立即否定,心里那杆称开始偏砣,“好像,是有一些。”
回到逢月庭,虞兰时坐在门廊上,半晌说不出话,望着天发怔。
大雪天云厚,日光月光不辨。
名柏撑杆点廊灯,顺道过来探望他家无声无息的公子:“公子,老爷着人在前头设小宴,让你替他招待今天来的贵客。”
虞兰时看头顶灯笼,答非所问:“去北境最快要几天?”
名柏挠头:“该要半个月罢?”
虞兰时低下声:“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名柏劝:“万一贵人也在往回赶呢,和公子在途中错过就不好了。”
说的是,虞兰时完全无法接受这个假想,暂收心思,换了另一身白衣披裘,打伞遮雪往前头去。
厅堂门头挂帘,屋里生地龙,掀帘进去,满桌佳肴美酒,围坐几人。
付书玉一个眼色过去,燕故一摸着鼻子笑,道:“早先说话口无遮拦,虞贤弟莫怪,来,一杯酒泯恩仇罢。”
说到底虞兰时不是生他的气,便接过酒。
看着虞兰时坐上主位,段晟就差拿筷子敲锣打鼓:“可以开宴了吗,客船上一路残羹冷炙的,我实在饿得慌,失礼失礼。”
说是宴,其实就是半生不熟的几人吃饭,各自性格拘谨不多,场中很快言笑晏晏。
段晟口中塞满肉,双眼放光道:“噢,原来你就是礼部那位付侍郎,裘安城的女学今年秋闱可是抢尽风头,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付书玉与他碰杯。
屋里暖和,燕故一扇子摇得更起劲,戏谑道:“可不是,付侍郎当官事迹好生传奇,乃我辈楷模。是罢,付大人?”
虞兰时转着酒杯听他们笑闹,屋外细雪扑簌,间或压倒枝叶。
目光从杯中挪去门边,外头风大,刮开帘缝。
不是风。
门帘大开,风雪涌进。有人扶帘低头踏进这满室明火酒香中,未语先笑:“好生热闹。”
虞兰时手指一松,杯连酒掉到桌上。
屋里所有人顷刻全都望向门口。
来人衣裘落满雪,长途奔波刚歇。她掀帽解裘,红衣肩袖绣金灯下烨烨,而后戴鹿皮手衣的长指摘下挡风银面罩,露出的一张脸,颠倒众生。
满堂明光因为这人的到来骤暗,又骤亮。
她边往前走边解鹿皮手衣,向陆续站起的众人点头,道:“朋友小聚,无需多礼。不然,该怪我打扰了诸位雅兴。”
“不打扰不打扰,蓬荜生辉。”全场就数燕故一最稳重,“倒是王爷迟到,该先罚三杯才对。”
不置可否,今安将解下的手衣搁到桌上,抬眼,看向对座的虞兰时,说:“好久不见。”
第161章 番外(二)
灯火一摇,两人对视间撞进几双各色衣袖,搅断目光。
堂中主位已经坐人,剩下只有背靠门的位置空着。付书玉和段晟都觉不妥,当下就想起身让座。
燕故一按下旁边虞兰时的肩膀,说不可,“王爷已经说了无需多礼,你们这般客气,岂非是太过见外。”
这一打岔,今安在主位对面坐下,道:“随意就好。”
段晟如坐针毡,拿在手里的鸡腿一时不知该放该咬。他往旁边看看,发现虞兰时也是一副不知该做什么的傻样。
可以理解。
燕故一开始起哄:“说好的先罚三杯呢?快拿杯子倒酒倒酒!”
为方便客人挟菜,今夜厅堂设的桌子小,一臂就够到桌中间。酒壶放在桌中,被人抢先伸手摁住,是虞兰时,他说:“谁跟你说好的。”
燕故一意味深长道:“虞贤弟想代王爷喝?”
虞兰时倒是想,但他一杯就倒,今安也不让。今安去拿酒壶,雪粒融在她指腹,蹭过虞兰时的腕,她说:“不要紧,天冷,就当暖身。”
这点凉似是冻僵了虞兰时,任人将酒壶拿走。
客人临时来,碗筷还未赶得及加上,今安一瞥桌面,向虞兰时伸手:“借个杯子。”
理所当然,理应如此。虽然杯子中的酒他还没碰过,但是——见着上一刻还转在他指尖的杯壁也转在她指尖,接着贴上她唇面。虞兰时目光从拈杯的几根指尖,追着挪向那双唇。她仰脖饮尽,唇缝被丁点酒液沾湿,愈发红。
今安放下杯子,目光和虞兰时对上。
虞兰时仓促低眼,喉咙一咽觉得渴,想寻个杯子倒水喝,发现刚刚借了出去。
“第一杯是我自罚。”今安倒第二杯酒,环敬一圈,“第二杯,当给大家拜个早年。”
众人笑,最后一点拘谨也散开。
“第三杯,”今安顿一顿,朝虞兰时弯眸笑,“谢主人家雪夜设宴。”
话音落,燕故一便说王爷偏颇,几声笑闹,虞兰时红着耳朵低头捡筷子,夹半天菜没夹起来。
段晟咬着鸡腿无意看见他脸色,大吃一惊:“表哥,你是喝了多少酒?”
虞兰时指尖抚领缝,呐呐道:“有些热。”
“热吗?”
众人转头看窗外满幅白。
酒过一巡,说起天南地北发生的事情。
“先帝驾崩,陛下极重孝悌,遵古训丁忧三年。今年夏天本是期满,奈何陛下无意此道,经百官规劝数月才勉强应下后宫选秀一则。”付书玉娓娓道来,“陛下特颁恩典,朝内适龄未婚配的郎君若有意中人,允许自行嫁娶,不必入宫参选。”
“陛下好气度。”燕故一抚掌赞叹,“不得不说多此一举,陛下风华绝代英明神武,天底下哪里会有郎君不愿进宫的。”
付书玉顿住片刻,不知何故看了今安一眼,说:“有的。”
“哦?”燕故一与她一唱一和,“愿闻其详。”
“本来只二三人在朝前言明心有所属,不知怎么消息传出去后,便有许多官宦子弟托父兄往御前递信陈情,说非定栾王不娶——”能言善辩如付书玉,也不由得拧着眉头斟酌言辞,“不嫁?”
话落,席间一声瓷器砸地。
众人闻声望去,虞兰时已经站起,冷着脸说出今天的第二句失陪,随即甩袖而去。
门帘鼓落,脚步声远,今安搁下杯子说:“燕故一,你把人带坏了。”
燕故一摇扇笑:“冤枉啊王爷,不如说某人这些年半点长进也无。”
今安起身,临出门回头道:“我怎么听说,求娶付侍郎的聘书也不少?”
付书玉眼皮一跳,燕故一狠狠撂下扇子。
席间兵荒马乱,段晟埋头吃吃吃。
外头夜深雪没脚踝,今安掀帘出厅堂,走几步经过一处角门,被人抓住手一把扯了进去。
窄檐无灯,有人牵着扯着将她往怀里按。斜进门缝的昏光里,向她低下头来的轮廓熟悉至极,呼吸急促拂到面前。太暗太急切,第一下只碰到她鼻尖。今安轻笑,下一息被人正正吻住。
什么都急,拥抱急,亲吻急,热息撩开凉风,往今安唇面烙烫。
尝到那点子肖想多时的酒味,轻叹声咽在喉里,虞兰时辗转含吮她唇缝,不知足地往里缠。今安张开嘴任他缠,抚他后颈揉到他耳根,到处是烫得慌的温度,跟扣在她腕上凉玉似的几根手指截然不同。
雪飘得密,两人都没披裘衣出来,不过一会儿头上肩上落着一层白。宴上的装模做样在耳鬓厮磨里散个干净,余下无处消解的相思。
角门外脚步声来来回回,顾忌场合,虞兰时勉强缓了瘾头,恋恋不舍地在她脸颊唇边啄吻。
今安闷在他怀里语声含糊:“还以为你气跑了。”
“那些话确实讨厌。”虞兰时声息拂在她耳廓,“但是这样我才有理由出来等你。”
“等我?”今安挑眉看他,“我不出来呢?”
“我等久一点就是。”惦记她冷,虞兰时手掌往今安背上拢,拍掉雪,轻着声询问:“我们先回房里吗?”
捡着小路回去,穿过几重漏窗月门,逢月庭外到屋前一路挂灯,暖洋洋地洒着满地光。屋里,名柏在整理桌案,名仟在挑炉熏帐,预备着主子饮宴回来歇息。
时辰还早,却听门响,屋里二人迎声望去,下一刻连忙低头,你推我让地退出门去。
屋里地龙暖,掉进发缝眼睫的薄雪化水。虞兰时拿袖口帮今安擦,返身去屏风后拿帕子,出来见今安站在桌前翻他的字画。
闲来临摹居多,但有几张——虞兰时扑上前去抢。
今安松手任他抢,说:“我没看到。”
虞兰时手忙脚乱的动作一下止住:“你看到了。”
“好罢,”今安手一摊,“我看到了。”
数张白宣上绘着的同一副眉眼,今安天天在镜子里面对面。虞兰时脸皮常常厚比城墙,有时又薄到一戳就破,今安戳他:“这有什么,我不也赶了几千里来见你。”
着急卷画的人一脸羞恼,听闻这话,瞬时融成春水,流淌在一对桃花眼里,从眼睫缝里窥她。如此,虞兰时也没忘藏好画,再来抱今安,脸埋进她颈边藏不住笑:“我好高兴。”
今安任虞兰时抱腰蹭肩,拿他被雪水浸得蜷曲的一缕发绕手指上,卷啊卷。
虞兰时抱着人晃:“下次不要这么赶了。”
今安点头:“下次我晚几天。”
他更不依。
抱着说着笑着,墙上影子不知何时又糊作一团。
烛台氤氲白雾,掩得这一角朦胧。书册扫开,今安被人提抱着坐上书案,虞兰时挤在她腿间低头索吻。进到私人领域,愈发吻得猖狂无忌。今安被压得腰往后仰,又被腰后臂膀勒紧,手撑案上摸得满手湿,是砚台里没干的墨水。
今安直接往他腰间背上的白衣裳抹手,虞兰时贴着她唇笑。
笑得多开心,动作就有多放肆。就在今安腰带都快被扒了的时候,门口一下小心翼翼的轻叩:“公子,水备好了。”
粗使婆子抬着浴桶热水往屋里放,今安正被虞兰时赶进内室。她脸上颈间全是红,红得晃人眼晃人心,虞兰时不肯给人看。
今安扯他袖子说:“我赶得急,阿沅她们带着行李还在后头。”
虞兰时不明所以:“嗯?”
“借一套寝衣给我罢,虞公子。”
别说借,虞兰时什么都能给,虽然这一则让他实实在在地红透了脸。他总是在这种,今安完全理解不了的事情上害羞。
四面门窗蔽雪,屋里灯剩床前两盏。虞兰时从外间浴室回来,屏风后烟汽未散,今安穿着他的白色寝衣坐在床帐里。寝衣太宽,松松系着根红腰带,袖子往手肘掉,裤腿没过她脚踝。她拿巾帕拧发,漫不经心的模样。
虞兰时钻进那方藏蓝床帐中,在今安回神看来时亲向她,自然而然地接手巾帕。他一贯会抢活,这些年抢下来,近身伺候今安的一干事宜也被抢得不剩什么了,简直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因此,今安身边女使对虞兰时厌恶得紧,严防死守。
对于今安而言,没什么不同。只一点,女使绝不会在伺候时私自触碰她。而眼前这人明目张胆,有恃无恐。
今夜更甚,他简直半刻都离不开她。沐浴尚且三催四请,现下人带着满身潮气,招惹凉风挤上暖烘烘的床,不由分说便来抱她。
推乱墙边叠齐整的被衾,蓝面白底的织缎,不消一会儿便被揉得皱皱巴巴,半截歇着光,半截煨着火。
火往床里烧,往今安唇上身上漫,数九寒天里,将她贴着薄衫的脊背沁出汗,那汗濡湿虞兰时指尖。
虞兰时自己的发也半湿着,几缕掉在额前,搔着今安脸颈,沾湿她衣领。衣领宽,一偏头侧颈什么也遮不住,在今安腰上呆不到一刻的红带子被人攥去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