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话说半句,今安看虞兰时从怀里掏出个青色小瓶,瓶口拨开,一股药味。
  虞兰时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道:“我带了。”
  今安哑口无言:“了不得。”
  真别说,包扎的技术也不错,全程没弄疼她一点,还打了个漂亮的结。包扎完,虞兰时绕着今安又转了个圈,再三确认她身上没有其余伤口才肯罢休。
  今安一下抽回手臂,虞兰时还要抓她袖子,顿了顿,手指滞在半空。
  他低一低头,惯是亮晶晶的桃花眼里光都黯淡了。
  实在不对劲,今安迟疑着问:“怎么了?”
  虞兰时只是沉默看着她,片刻,道:“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的结果了。”
  没等今安听懂这句话,人已被他抱了个满怀,虞兰时声音发颤:“我以为真的要给你……”最后两个字他说都不敢说大声,恐神明收回恩典,“收尸。”
  衣裳血水凉透,陡然被炽热体温一裹,今安眨了眨眼。
  哦,原来是吓到了。
  今安拍拍他肩背,道:“乖,不哭。”
  虞兰时脊背一下僵住:“我没有。”
  今安又问:“我身上都是血臭味,你没闻出来吗?”
  “没有。”
  脱身也晚了,绿袍沾得血迹斑斑。虞兰时低头扭脸不看人,轮到今安跟着他转圈圈。
  “欸。”今安觉得安慰人好难,无计可施道,“要不,再抱一下?”
  玩笑话,虞兰时被逗笑了。
  他勾着唇角抬眼看向今安,那么一瞬间,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眼睫缝隙掉了下去。
  下意识跟着低眼,今安看清那滴水珠掉进他衣袍前襟,一下子没了踪影。
  过往多少回嬉笑他哭,这是今安头一回真真切切看到虞兰时的眼泪。难以形容,似乎是心脏某一处被瞬间击中,因为这一滴轻飘飘、毫无杀伤力的水珠。
  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身前人已经上前抱住今安,尤为用力,虞兰时此刻极需汲取她的温度来缓解惶恐后怕。今安反手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扯得低颈,狠狠咬上他的唇。
  对方比她更迫切,唇齿交缠,呼吸间隙都不给与。
  是缠绵,是慰藉。是生死前的诀别,是生死后的相逢。
  今安闻见浓重的血腥味,闻见他颈间领口清而苦的一点香气。
  她闭眼,沉湎于溺死人的片刻。
  事态万分紧急,连谈情说爱的时间都欠奉。这回,虞兰时乖得跟只兔子似的,红着眼睛任由今安搓圆捏扁。今安很快拽着虞兰时上马,循着岔口其中一条快马追去。
  虞兰时问:“怎么确定是这一条路?”
  今安道:“我重伤了他,他忙着召军,自负到以为身后没有追兵。血迹可以为我指路。”
  又一处草叶上血滴还未凝结,到路程后半血迹越来越淡,应该是包扎了伤口,或者行路者发现留下了踪迹,有意掩藏。越是掩藏,越是暴露蛛丝马迹。
  继续东行近三里,到一处矮丘前,天设屏障斩在大地边缘。
  蹄铁踏石声太响,离着一段距离今安便弃马步行,留下虞兰时,她独自攀上几丈高的矮丘。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涌动着腥锈味。一种极其熟悉、极其特殊的味道。
  冷铁甲胄泡过鲜血,擦洗得彻底也洗不干净,接着在荒漠枯沙中逐渐风干。然后又泡血、又洗、又风干,经年累月,附着不去的腥锈味。
  今安在北境闻过无数次、只属于战争的味道。
  夜色无月无边,翻上矮丘,先是听到无数马匹踩蹄喷息的声响,闷雷般回荡,然后看到——
  矮丘后是一片低谷,辽阔无垠。
  低谷之上,万顷乌云从天坠地。
  兵戈低鸣,蹄铁躁动。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黑甲长枪,纵横匍匐在大地上,布成巨浪起伏绵延至天际,望不到边界。
  三万兵。
  虞兰时牵马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今安。
  她站在高处一块突出的石棱上,发衣在风中翻飞。她吹燃了火折子,水墨画般的夜雾中骤点一滴朱砂。
  她往这边看了一眼,继而引火点燃了什么东西。
  一道火线嘶鸣着直冲上十丈高空。
  嘣。
  幽蓝鬼火绽开,烧亮丘谷。
第159章 見天光(終)
  阴霾天堆厚云,窗口框进朱檐玉庭。
  凤丹堇伏案批折子,听见垂帘掀动线珠轻撞,脚步声轻不可闻,一截花衣袖口掠进余光。
  抬头,仍是见到那副熟悉的寡淡眉眼。瘦削的颊,腰骨不直,处处看着硌手。
  再看沙漏,恰好过去半个时辰。
  搁笔小憩。
  禀禄奉上煎好的清茶,道:“年年逢清明,总是多雨些。”
  凤丹堇抬盏闻茶香:“是啊,又是到清明了。”
  案上鎏金铜炉腾起檀香烟气,坠作一团。怕混茶味,禀禄挪远香炉,摆正批完的折子后看见砚台墨水浅,又挽袖拿起墨条研磨。
  凤丹堇难得在茶香里偷一盏闲,茶雾缭绕中眯眼看他忙碌,道:“是不是该提些人进来了?”
  研墨的手一停,禀禄不解其意:“殿下?”
  凤丹堇也是一时兴起:“祭祀筹备已够繁忙,这些近身服侍的事,该有人替你分担些。”
  “服侍殿下是奴才本分。”一贯稳当的人突然急切起来,稍稍迟疑,“殿下可是觉得奴才服侍不周,奴才该死——”
  人说跪就跪,额头磕得比膝盖还响。那么高的身量,巴不得矮到灰尘里。
  瞧着地上那颗比石头还倔硬的后脑勺,凤丹堇觉得索然,便说:“算了,起来罢。”
  人是起来了,躲在眼角缝里窥凤丹堇脸色,斟酌着说:“底下人少有伶俐懂事的,怕是笨手笨脚,惹殿下不高兴。”
  凤丹堇一想:“也是。”
  “若是殿下有意提拔,”禀禄继续道,“奴才可以先挑一些人慢慢教着,等殿下看看有没有顺眼的,再提进殿中伺候。”
  茶温煨得凤丹堇周身懒洋洋,她随口道:“和你一样顺眼?”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人一下被剪了舌头,支支吾吾:“殿、殿下……”
  “那可难。”凤丹堇眼中藏不住戏弄,“毕竟,全天下也只有一个禀禄。”
  不苟言笑的掌事大太监在这句话里晕头转向,出去险些被门槛绊倒,许久后再进来仍是耳根红红:“殿下,定栾王到了。”
  云池不住水,窗口雨线乱抹。
  挥退所有人,凤丹堇亲自斟茶递给客人,道:“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
  今安想也不想:“不记得。”
  凤丹堇停了一停:“你我在三年前提过盟约一事。”
  今安:“不记得。”
  凤丹堇面不改色:“那可还记得十三封急报是被谁截下?”
  今安看窗雨的目光挪回凤丹堇脸上。
  海棠色胭脂画一张丰润唇,暗藏机锋:“你往靳州接任时看官僚腐败,再看菅州连州独大,而今,连陈州贪污官银,致使百姓遭洪水死伤无数,朝中都有人在包庇。林林总总,皆因皇权旁落,诸侯独大,有恃无恐,正对无上权座蠢蠢欲动。定栾王,你南下之时,难道就没有起了自立为王的心思吗?”
  今安置若罔闻:“鸿门宴?”
  “不至于。”凤丹堇摇头说,“只是如今朝野上下,你我二人尚算有些闲话可叙。”
  “听起来可不像是闲话,像刀子。”今安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殿下的刀子指错人了。六皇子前脚与大司徒密谈,后脚便找大司空,想寻空隙翻一翻从前旧案。诸多把戏,意在东宫。群臣积怨已深,殿下自身难保,不如想想自己的后路。”
  凤丹堇闻言便笑:“本宫可不就在找着。”
  今安断然道:“我不想掺和你们的腌臜事。”
  “想与不想,你都掺和进来了。”茶凉得快,凤丹堇泼掉旧的,提炉倒新茶,仍推去今安面前,“虽则这些日子你与我划出泾渭,但从新政推行伊始,你站到百官对立面,站到我身边,就再也走不出去。”
  茶烟袅袅,对坐人言之凿凿,今安听着荒唐:“推行新政的换做其他人,我一样会做同样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干系。”
  “所以承认罢,”凤丹堇与她对视,“北境到南城几经辗转,你所求的是一句天下太平。”
  雨声纷杂,今安长指转动茶盏盖子,不搭腔。
  凤丹堇说可惜,“诸侯之争只会陷黎民于万劫不复之地,但削爵谈何容易,皇庭经不起反扑。皇庭一倒,群雄并起,天下太平就是一句空话。新政可逐渐收拢地方,到底年月慢,哪里及得上兴兵起义的速度。你曾在其位,俨然认清,这也是你去而复返的原由。”
  “定栾王,你自北境来,你比我更清楚。多方势力分地头佯作议和,今天你看我地多一厘,明天我看你人多一个,什么都可以成为发兵的宣战书。一座州城成了这位口中的肉,不定何时又被另一位叼走。城墙建了又推,城中所有尽作砧板上鱼肉,遭殃的会是谁?”
  凤丹堇一锤定音:“绝不会是坐于高墙内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们。”
  今安指尖一停,听出言下之意:“你想做什么?”
  “后天即是寒食祭祀,父皇如今病体不支,本宫会登上祭台,为来年国运风调雨顺作祭文颂读人。”凤丹堇坦诚相告,志在必得,“本宫的名字,将随祭文登册传以后世。这场祭祀,本宫要隆重举行,告知天下,摄政王不单单摄有监国之权,她也将踏入皇权相争。”
  “诸侯车马明日到祭坛,你召集一群豺狼虎豹来这里,遑论世家骂你牝鸡司晨多时。”一经思索头尾,今安得出结论,手下盏盖当啷一响,掉到桌上,“你要再现当年中拓侯逼宫。”
  凤丹堇不动如山:“正统之名熬老多少枭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绝非你说的这样轻易。”今安道,“先不说师出无名,哪个会这样愚蠢,正正掉入你的陷阱,做你削藩削爵的把柄。”
  “当然不会是师出无名。”凤丹堇垂目,“相反,本宫会拿出一个绝妙的名头,任何人都拒绝不了。”
  “是什么?”
  “乱臣贼子弑父弑君,谋摄政权以继大统。”
  今安沉默几息,道:“倘若如你所料,诸侯合兵伐城,你又待如何?”
  “寒食祭祀遍邀诸侯,如此盛事,届时全天下的目光皆聚集于这座王都城之中。而你,定栾王,本宫要你践行当年盟约。”凤丹堇指掌按上墨案,往前微微倾身,眼中亮光大盛,“本宫要你即刻发信往北境,不写公文不出兵符,只以你的名义,向北境借兵五万。”
  杀伐声侵入静室,原是雨水忽骤。
  今安在此间静听,听风听雨,听对坐人道:“北境的兵,只有你能借。诸侯皆聚于王都,州城无主。这五万兵可悄无声息渡城,乔装做农夫商贾安在王都边界外,随时听候。”
  “大军战场一开,整座王都城都将被夷为平地。”今安看见凤丹堇满篇布局,在电闪雷鸣中崭露狰狞轮廓,“你把满城性命置于何地?”
  凤丹堇低眸搁下茶盏,道:“不动干戈即可安邦,谁不愿意?定栾王,你又是怎么拿下的北境一统?”
  “安邦?”今安霍地推椅起身,椅脚划地惨鸣,“你是自取灭亡。”
  凤丹堇仰头:“大厦梁柱已被蛀虫食久,与其等待屋毁人亡,不如由本宫来亲手掀翻。”
  案上茶水烟雾散尽,彻底凉了,不再理会,今安转身便走。
  凤丹堇喊她:“定栾王。今安,今安!”
  砸地爆裂的茶盏终于喝止住那人脚步,静室寂暗,扶钗撞鬓,凤丹堇缓平气息:“这是盟约。”
  今安回眸:“我不信你。三年前不信,现在也不信。”
  凤丹堇决然道:“不必信。”
  “我与你至始至终不谈情谊,你我没有半点情谊可言,你我只谈利益。我要坐江山,你要安疆土。诚然,没有百姓没有土地,就没有帝王。可是,帝王怯懦,强敌之兵,帝王不治,万民之祸。兵马混战四分五裂的国土,在北境二十年间,你业已见过上百回、上千回。”
  “定栾王三个字,让你滞留千里,戍边攘外通通再与你无关。你南下入局中去争,但你发现又错了。从三年前王都城开始,一步一步都与你求太平的夙愿相悖。你不忍见无辜人陷入围剿,但天翻地覆之时,岂是能等你万事俱备。”
  “若这一天当真来临。定栾王,万望你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将大军拦在城门外。”
  言犹在耳。
  夜色一望无际。
  北境独有的行军信号弹,焚尽这片丘谷之上的昏昧。
  虞兰时看着那朵鬼火在天顶怒张,风声火石撞击震耳,视线尽头,今安从丘顶几步纵跃而下,向这边疾奔来。
  出城穿的王侯蟒衣早在遭伏时被今安丢了,她身上仅着一身红色轻衣。束袖的扎带与发带随风飘荡,荒野幽光中,她耀眼得如同一团火焰。
  虞兰时张开臂膀接她,火焰撞了他满身满怀,不疼,却撞得他胸腔里心脏一窒。
  今安不停步,拽着他往马上推,“走,快走。”
  丘谷里蛰伏的风雾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瞬间搅起,凤应歌仰头看着头顶的行军弹流火,面前的兵马开始鼓噪。
  一道矮丘之隔,今安带着虞兰时正驱马沿矮丘边缘向北狂奔。
  矮丘内骤起的兵戈声已然浩大无比,不过片刻,虞兰时再次听到了山呼海啸的震动,远比翰林院时更近更响。
  他在剧烈颠簸中回头,来时路不断远去,东面被矮丘隔挡,西面的大地边缘仍是遍布黑暗。天上的鬼火在渐渐消散,火星子往四面八方掉下来,没等掉到地上就熄灭了。随着火星熄灭,笼盖四野的黑暗即将卷土重来。
  今安御马速度几乎到了极限,风砸在脸上生疼,说话声在此时听都听不出,一喊出来就被狂风湮灭。仿佛天地之间的喧嚣都聚往这一处,东边的光在暗下去,西边黑暗更浓更重,却有什么在其中奔涌亟待冲破出来。如此大的架势,竟然要盖过耳边澎湃的风声。
  最后一丝流火弥散之时,西边大地边缘陡然出现一道火线。
  那道火线忽然出现在极目望处,横卧南北,如同海啸时海与天相接处出现的那一线白浪,所过之地飞沙走石,飞快地向前逼近。
  黑马被夹在矮丘与这道火线之间夺命狂奔。
  火线在数十丈外成了墙。
  人墙。
  黑甲凛凛御马荷枪的人墙。
  军队举着火把开路,照清铮铮冷铁甲胄,照清一张张风尘仆仆的面孔。他们已在王都界外驻守数十日,今夜循着流火指引奔袭数里,不顾一切奔往前方战场。
  火把唯独照不清黑夜里狂奔的这一匹黑马。
  号角声吹响,悠远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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