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上一刻拉锯在二人手中的酒杯摔在桌上,酒液倾洒,空酒杯骨碌碌来回转。
  “今夜。”油灯火焰燃在今安眼底,烧得杀意汹涌,她回答着他方才提出的问题,“现在。”
  颈间剑锋切上寒毛,再进一厘即可切断命脉。
  如此处境下,凤应歌一脸风轻云淡,道:“果然应该收缴了这把剑,将军教我的一向有用。”
  今安举剑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她声音很轻地问:“为什么?”
  北境战亡兵将的尸骨可垒高山,数不清从尸山血海里收捡过多少残缺的熟悉面孔,谁人无死,今安早已悟了。
  可千不该,万不该——
  要死,要么温床老死,要么在沙场拼杀力竭之后死于敌手,即便尸骨无回,也是属于一个将士的归宿与荣耀。
  唯独不该、不该死于最信任、可以托付脊背的人的背叛!
  如此荒谬,如此可笑——
  今安厉声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
  凤应歌重复着,似是觉得这问题好生稀奇。
  他举起右手放在眼前打量。无论后来这只手上沾过多少鲜血,他仍清晰记得严绍的血淌下手腕的温度,大约是因为寒山上雪太大太冷,血液太烫。
  “当时我在背后刺了他一剑,严绍也问我,为什么。第一剑,我手抖了,只刺穿他的肩膀,他还要回头劝我。第二剑,我才真正刺进他的心脏。”
  再见到金光灿烂的宫殿屋顶,连绵在刺眼的日光下,凤应歌只能记起黑又冷的屋子。外族人的面貌随长大越发鲜明,加之夷狄为质的囚笼生涯,他顶着皇嗣的空壳名头,在华台宫中举步维艰。
  有个没见过的生面孔多管闲事,把他从狗奴才的拳脚下拽出来。
  凤应歌看见了生面孔腰间挂的金令牌。
  金色,出入自由,一令统万军。
  为了得到,无所不用其极。
  自以为是的救世主以为他能救天下人,包括在暗无天日里黑透心肝的畜生。
  “为什么?”凤应歌继续说,“因为严绍不死,北境不破,我如何迎夷狄铁骑进城?严绍不死,将军,你怎么会放弃对大朔的愚忠?”
  句句挖心,今安眼眶都红了,咬牙道:“你从五年前步步为营,就在计划着今天。”
  “不,不是五年前,是从去北境的那一年。”凤应歌摇头哂笑,“太久太久了,我日日跟在你们身边陪着你们笑,久到我都快要陷入你们所谓情深意重的圈套里。”
  “情深意重。”今安说,“这个词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脏。”
  “可不就是脏。”凤应歌敛笑,纵深的眉骨压下冷漠的阴影,沉在眼底,“大朔早该亡了,只你们这些愚忠的人信着、守着。说起来不算是我杀了严绍,是他以为能劝我回头,给了我机会,是你们所谓情深意重的自负,杀了他。寒山上三千人,也不是我杀的。”
  “明明满山的夷狄人在放箭,射倒一个,另一个还要去救,然后又倒一个,就这么一个拖着一个。”凤应歌齿间嚼弄残忍的字眼,向今安细细描述着画面,“最后竟然全部都死了。我也很惊喜,竟然不需要我一个个去灭口,这个秘密就守到了现在。”
  寒山上冻着尸山,十来人挖了一天一夜,才从尸山里挖出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少年奄奄一息伏在今安膝头,脸白得像死人,冰霜混着血泪,哭都哭不出声:“将军,我不应该求援,这么多人、严叔冯叔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
  这一声嚎啕刻在今安心底,哪怕后来少年决绝回朝投入夺嫡纷争,期间种种可疑迹象,今安都不想去信。
  当初少年眼中的泪水有多痛苦,如今看见同一双眼睛就有多讽刺。
  周身遍布寒意,像是又埋进寒山的深雪里一回,止不住持剑的微颤。
  今安闭眼又睁开,便只剩下决然,问:“你的三万兵现在在哪里?”
  凤应歌站起来,不顾脖间力压的长剑,向着今安走近一步,以着匪夷所思的语气道:“将军,你明明最是无情不过,为何又有这么多的负累?”
  “这三年间你怀疑我,却因为少年情谊不敢确信。现在你可以直接杀了我,还要因为满王都所有人的性命,不能对我下手。”
  “杀了我啊。管他大军压境,会死多少人,这些到底与你何干?”凤应歌的肩背阴影压上今安头顶,“你难道不想杀了我,不想为严绍,为寒山上枉死的三千人报仇吗?”
  今安却收回了剑,道:“你让我恶心。”
  凤应歌一怔,继而笑一声:“哈,恶心。”
  他蓦地仰头大笑,不能遏制:“哈哈哈你说我恶心,哈哈哈哈哈——”
  旷野回声,响彻几近癫狂的大笑。
  凤应歌笑到前俯后仰,眼冒泪花,他抬手狠狠抹去,笑够了,低声重复:“恶心。”
  “我苦苦哀求所有人救我母亲,求不得。我又求父皇不要把我送到夷狄为质,求不得。我杀了严绍,下一个就是你。在应该杀你却杀不了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弱点,我重返皇庭谋其他,我将所有献上,求你看我一眼,到今时今日,仍然是求不得。”
  镰月匿去乌云后,桌上油灯烧到油尽灯枯,薄薄火光照着桌前三尺,凤应歌满身乌金垮塌,脊背佝偻细语不停。
  而三尺外,没有一点光源照去的无尽荒野黑暗里,不计其数的箭簇从头到尾满弦指向聚光处。
  长剑出鞘,锵一声恍然要划破混沌天地,剑身雪亮嗡鸣不止,今安说:“不要再把自己伪装成羔羊了,凤应歌,你是屠夫。”
  “对,我是屠夫,我要做屠夫。”凤应歌直起身,仰头见山巅,“所以我不再求。”
  长剑瞬息而至,避不开。
  凤应歌抬手,剑尖顷刻洞穿他的掌骨,毫无滞涩刺进胸膛——
  滴答、滴答。
  鲜血成溪成河从他掌心淌下,剑尖已经破开他胸膛血肉。凤应歌瞳孔倒映今安身影,她身后无数箭簇逼近,铺天盖地。
  “今安,我们做永世的敌人罢。”
  就是这刹那的呼吸间,千百乌箭疾射而来,撕开了今安长剑即将刺进凤应歌心脏的毫厘间隙。
第158章 見天光(十一)
  “两万兵,跋山涉水,中间过城门通关隘,途经数座城池竟无一人回禀朝中。可知这些人早已沆瀣一气,有多想把父皇从位置上扒下来,自己坐上去。”凤丹堇道,“父皇可要亲眼看一看?”
  内监听命推开宫殿大门。
  殿门一开,犹如水面破。
  被隔绝于水面之上、隐隐约约的雷鸣鼓击声,霎时随狂风涌进,充斥大殿。
  字面上的两万兵说来轻易,可当有一日他们骑马披甲,举起火把拟作四野燎原,就站在一里之距的薄薄墙外。
  磅礴风声灌入耳鼻,朔和帝紧紧抓住座下扶手,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头只剩四个大字。
  亡国之君。
  历经数代君主、恢弘无双的华台宫倏忽如一片金箔支起,不堪一击,垮塌的梁柱将与最后的帝王一同被践踏为齑粉。
  所见所感将朔和帝迫得窒息,他不敢再直面,仓皇低头。他俨然被伤病药毒浸得发白面枯,风烛残年,命不久矣,满心恨意在此刻忽然转为庆幸。
  或许他能死在国破家亡之前,死在万箭穿心之前——
  凤丹堇替朔和帝戴上冠冕,温声安抚道:“父皇不必担忧。叛军为这一日磨刀多年,刀很利,顷刻可叫人头落地。不会很痛,也不会痛很久。”
  被寒风吹得抖如筛糠,朔和帝语不成句:“亡了大朔……对你究竟有何好处,你有何颜面下去见开朝先圣——”
  “这些话父皇该问自己。”凤丹堇道,“父皇是一国之君,开朝先圣的诘问,父皇可有想好如何回答?”
  “你、你——”朔和帝骂无可骂,瘫在座上。
  凤丹堇替朔和帝捋正冠冕前遮面的垂旒,轻声道:“今夜我若败,我便以死谢罪,成全大朔朝早该覆灭的结局。我若胜——”
  “江山社稷,万民祸福,父皇担不起,儿臣担了。”
  华台宫据地五百亩,矗立王都城最中央。在平时御马从东华门至西华门,尚且需要一柱香时间。今夜,却是数万人的战场。
  眼前的金堆玉砌,不过是明日的断壁残垣。
  燕故一手持乌扇抚过朱门漆缝,抚过月窗镂刻,边摸边叹气:“后面修葺这么一座宫殿,不知道要流出去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看他一副忧国忧民神色,付书玉只得宽慰道:“大人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燕故一甩袖怒道:“我就知道,你是哄骗我来给你家主子卖命的。”
  付书玉递茶:“大人先喝口茶润润喉。”
  燕故一欣然接过:“好的。”
  饮一口茶的余光里,有人自角门进来,是阿沅。
  阿沅一身轻甲步入中庭,向凤丹堇行礼,禀明战况:“叛军兵分三路包围华台宫,仗着人多势众在宫门外叫嚣,是生了轻敌自大的心思。但东南北三处宫门撑不了多久,卑职已在华台中各处宫墙屋檐布下兵防。宫道窄,大军不能贸然突进,设滚油箭矢,可拖延他们直入内廷的脚步。”
  凤丹堇问:“加上方才收进的连州兵,统共有多少人手?”
  “连同各府衙散兵,统共九千八百人。”
  “可能与叛军一战?”
  “不能。”阿沅眼也不眨,“殿下不欲伤及无辜,严禁在城中开战,只设路障。城门破后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片甲无损,兵力强盛,我方难以与之一战。卑职已发信往王都城周边卫戍部队请援,离得最近的有数百里距离,援兵可在日出后抵达。”
  “日出?”凤丹堇仰头看天色。
  叛军黄昏攻城,到现在不过将近一个半时辰,今夜子时尚未到,明早日出更是遥不可及。
  “宫墙里打仗卑职也是第一遭,卑职当尽全力。”阿沅实事求是地道,“为保安全,后妃皇嗣已护往鹿园暂避,殿下可要——”
  凤丹堇断然道:“主帅岂可弃帐而逃?本宫要在此坐镇,看我朝勇士大败叛军。”
  “是。”阿沅一下抱拳,真心实意许多,“卑职奉定栾王之命,自当与殿下、与华台宫同进退。”
  旁观这一幕,付书玉忍不住赞道:“果然还是阿沅姑娘可靠。”
  燕故一看她一眼,对方回以微笑。
  燕故一不恼,扇子摇得满是怅然:“王府人手悉数给到宫里,王爷当真是没给自己留下后路。”
  遥望殿宇长道至路尽头,一声巨响似天裂。
  东华门,破。
  华台宫陷入重围。
  今安陷入重围。
  流矢箭雨之下,凤应歌在重重掩护中离去。
  叹出最后一缕青烟的油灯跌落地上,被纷沓涌上的一双双足履碾碎。
  刀锋成为黑夜的唯一光源。
  一批又一批黑衣人前赴后继,刀光剑影淹没今安视线。今安挥剑就杀,撕开喉咙的血液泼上衣襟袖口。红衣拭血越来越艳,人群中挪移穿过即收割数条人命。不到一刻,今安身周一丈堆满尸体,沿长剑流下的血淌得没有尽头。
  人太多了。
  他们杀不死今安,却能以人海战术拖慢她的脚步。
  凤应歌打马而去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中,他去召集三万大军往城内开战,日出破晓前,王都城将在铁骑下被夷为平地。
  乌泱泱的蒙面黑衣填满旷野,如同这永夜吞噬日月,再不复光明。
  今安领着寥寥数个护卫一路往前,越杀越急,仍被累起的尸首、滑腻的腥血绊住。
  杀!杀!杀!
  忽然,一声马嘶。
  在只闻兵戈血肉相搏的旷野中,犹如惊雷。
  今安回眸。
  蹄铁骤如雨,一行马骑自远处山翳下疾速奔来,百人之数,披甲携刃,横冲直撞进交战的人群中。
  无人料及,战局忽变。
  当先一匹黑马最是悍不畏死,一连踢翻数人,甚至御马人的技术堪称拙劣,直直向着今安迎面撞来。
  今安不闪不避,马背上人影逆光衣袂翩跹,看不清面目。
  眼看那马蹄扬起就要踢向她的胸腔,近在咫尺,今安一把擒住马首嚼子连接处的缰绳,蹬地数步翻身而起,从侧面跃上马背。
  马是匹好马,一日千里,惨就惨在遇上个御马人胆大手拙,硬拽着它往刀剑无眼处跑。亏得马儿自己惜命,用强健有力的前后蹄硬生生踹出一条生路。
  今安一上马背,当即从身后人手中接过缰绳,马腹一夹一叱,黑马犹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黑马在长剑护持下无可匹敌,一纵十数丈开外,被马群冲散的黑衣人再要围攻只是徒然,眼睁睁见功亏一篑,有人当机立断搭箭引弓。
  黑马瞄入射程内。
  战场上一息定生死,千锤百炼,今安对于死亡的嗅觉每每令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风嚎袭面,今安手上缰绳一放,身后人立刻接手御马。今安从马鞍武器袋中抽弓拔箭,行云流水,于蜂拥近来的憧憧黑影间箭指暗处。
  刀光交错晃过眼帘,为她开路。
  眼及成靶,今安满弓张弦即发,瞬息间朝左侧十丈开外连射两箭。一箭击飞射来的冷箭,一箭钉进射箭人的额心。
  倒地的黑衣人额心箭杆尾羽犹在震颤,一步之差,其余人再要引弓,已然射程不及。
  黑马甩开一切围杀,冲破山翳。
  ——
  夜色景物连成残影,期间不时有脱困的护卫禁军追上听令,今安将他们指回华台宫支援。而她驱马往反方向飞驰近五里,直至一处岔口。
  今安勒停马缰。转头问后面人:“没受伤罢?”
  对方一言不发。
  “虞兰时?”
  “你的虞兰时已经气死了。”
  听这语气该是没毛病,今安没费神再管他,下马探路。
  岔口路分三条,今安只见凤应歌往东边去,可惜没有千里眼,看不到是走了哪条路。蹲下辨别马蹄痕迹朝向,排除一条,剩下二选一。
  有人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绕前绕后。
  有些烦人,今安问:“怎么?”
  对方正转到面前,上下打量的目光一下定去她左上臂,道:“果然受伤了。”
  两寸长的破口,皮肉翻卷,血还在流,虞兰时手指轻得不能再轻地碰,今安才觉出疼痛。
  该是不小心被划到的,那么多的刀剑指着,不被扎成刺猬都算好运,何况小小伤口,今安毫不在意地说:“没事,值了。”
  今安继续执着探路,期间虞兰时翻找身上干净帕子,又撕了里衣袖子,终于凑齐包扎她伤口的布料。
  今安一面伸手臂给他包扎,一面嫌他矫情:“何必呢,伤药都没有,包扎了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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