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眼看就要见血,翰林大学士越众而出,高呼:“诸侯讨伐是为乱臣贼子,不是为了滥杀无辜,各位不要自乱阵脚!”
  连喊数遍,人群稍稍静下。队伍最后有人出声附和,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对对,你们刚刚没听到吗,说宫里头有人弑君篡位!”
  “弑君的那个太监不是已经凌迟处死了吗?怎么还有?”
  “那个太监是听谁的指使,满朝上下谁人不知晓,不过是苦于没有证据,才被这乱臣贼子瞒天过海。可叹如今我大朔江山,全然被她玩弄鼓掌之中。今日诸侯来此,是为我大朔铲奸除恶!”
  人群中数道声音此起彼伏,将全场的议论风向拉去一端,在禁军连声肃静下也不肯停。
  翰林大学士继续振袖高声:“诸侯合两万铁骑,华台宫中区区几千禁军,岂非是负隅顽抗!”
  哗然声。
  “竟然是两万铁骑,他们是要踏平这华台宫,踏平这王都城不成?”
  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即将越过城墙,有人怕到忘记忌讳:“难道传言非虚,弑君的幕后主使当真是摄政王?”
  这话一出,禁军拔剑喝骂那人:“大胆,竟敢妄议摄政王!”
  底下人愤懑道:“一个乱臣贼子,何苦拉我们这些无辜人陪葬?”
  “无风不起浪!摄政王弑父弑君,是不忠不孝,人人得而诛之!你们如今把我们关在这里,还不是怕真相传出,天下唾骂!”
  “他们能把我们一个个杀了不成!”
  说话的一张张面孔看过去都是世家子弟,科举之兴与三公之祸两座大山几乎压垮了世家百年累瓦,不曾面临的生死关头在前,使得这些书生催出几分不怕死的莽勇。
  鲁莽者冲向前,怯懦者退回屋檐,场面大乱。
  翰林院轻易不掺和朝前是非,遑论挑起纷争,许教习从头到尾看这出闹剧,不敢置信:“这、这,大学士究竟在做什么?”
  “教习还看不出来吗?”同样旁观的虞兰时道,“煽动言论,替城外叛军开路。”
  “什么?”
  不及多说,禁军一面拿人一面拔剑示警,混乱中剑锋刺进最前一人胸膛。
  惊呼四起,剑刺进拔出,人倒下血溅一地,所有人后退。院中退出大片空地,伤者哀嚎,带血的长剑掉落在地。
  群情激昂的众人都静止下来,翰林大学士往前走几步,颤手指道:“刽子手。”
  禁军不过奉命行事,不慎生乱,却有人先于他捡起了地上的长剑。
  站了寥寥几人的地头太空旷,一览无余。
  卢洗循声望去,目眦欲裂。
  虞兰时绿袍袖口沾上血迹,持剑指翰林大学士:“敢问大学士,如何得知诸侯合兵两万?”
  暮色红逾血,铺陈华台宫八方宫道。
  钩戈殿,垂帷重重,窗棂林列,内殿浸没在一扇扇暗红夕晖中。往来宫人神态从容,仍如以往每一日掐准时辰看灯,撑着竹竿将点起明火的灯笼一盏盏挂去殿外长廊。
  荷刀披甲的禁军来来回回,一封又一封急报递进殿中。
  “禀报殿下,宫外各衙门调兵合一千二百人,关坊市清街道,各家各户严令闭门不得出——”
  “禀报殿下,禁军已往各处宫门把守,东西南北四面落闸。一并通传殿下口谕,擅自出入者不问原由立斩——”
  “禀报殿下,叛军攻破主城门,正兵分三路往东华门、南华门、北华门,已过四里外路障——”
  长风树影破入门窗,扫过大殿。
  凤丹堇就着宫娥双手捧护的烛盏点线香,甩去火焰,猩红一点燃起灰烟。凤丹堇将线香逐根插进青铜炉中,看灰烟几缕直线腾起,被窗门风涌搅得粉身碎骨,道:“今天头七,当真是不得清净。”
  “六部与翰林院等,都有人在煽动谣言,制造内乱。”付书玉迈进门槛,将宫内各处消息递上,“禁军已经分头捉住内应审问。”
  凤丹堇面上不见意外,道:“正好洗一洗有异心的,给后来人腾出位置。”
  付书玉继续说:“翰林院中——”
  “报——”又一道白甲疾速掠过外庭,于门外跪报,“禀报殿下,连州都督领兵已到西华门外——”
  砰砰,付书玉不慎碰翻几本累起的奏折,凤丹堇看也未看一眼,问殿外:“已到西华门外多远?”
  “到西华门外十丈处。”
  “领多少兵?”
  “三千兵。”
  凤丹堇再问:“他此时领兵来做什么?”
  无人敢答,风声席卷过岑寂宫殿。
  “几日前朝议初定薛氏罪罚,燕故一上奏陈情数封,要薛氏九族谢罪,皆被本宫驳回。”凤丹堇毫无愠色,语声淡淡,“狗急还要跳墙,一个薛怀明以儆效尤便是,本宫不欲再与半个朝野为敌。本宫要权力,也要人心。燕氏九族冤死,不能将薛氏论以同罪,这位连州掌兵都督怕是恨毒了本宫。”
  “今夜谁都能登上昭清殿,拿本宫的头颅去祭皇座。他燕故一为什么不能?”
  付书玉权衡再三开口道:“殿下,兹事体大,他万万不敢。”
  凤丹堇盯向她,目光锐利刺透人心,道:“你拿什么为他作保?”
  付书玉跪下:“书玉请命即刻往西华门,为殿下一探。”
  天际最后一线余晖沉没,上位者居高临下审视她良久,道:“付侍笔,本宫封你礼部五品官阶,赐通禁金腰牌,命你去西华门劝降。”
  西华门沸反盈天,火光映亮整座宫门。
  数把刀剑压在蔺知方脖颈,他身后数十名禁军或伤或绑横倒一片。连州兵自后城门突入,趁禁军大部往东南北三面迎敌时,直取防守最薄弱的西华门。
  宫门沉沉向内敞开深口,人群最前,燕故一坐在马背上,问蔺知方:“我怎么记得,前几日你还帮着那群言官,想往摄政王头上安个弑君罪名。怎么今天就领着她的口谕来守门了?”
  脖上千斤迫得蔺知方双膝跪地,他面上肩上伤痕流血,口齿清晰道:“一旦诸侯入主华台宫,群雄并起,天下就将面临四分五裂烽火连年的境地。孰轻孰重,下官分得清。就如燕氏一脉清正名,燕都督今夜不也起了谋逆的心思?”
  “伶牙俐齿。”燕故一收起笑,“杀了。”
  付书玉骑马直奔西华门,迎面见满场火光人影,听到这句话。
  “刀下留人!”
  伴随一声清喝,一匹快骑连越宫门前数重人墙阻碍,冲入人群中最剑拨弩张所在。马匹嘶鸣着高抬起半个马身,在马上人扬鞭勒缰下疾停,轰然踏碎满地火光。
  抬手拦了要上前拿人的手下,燕故一看着顷刻闯到丈外的付书玉,她头上斗篷在疾风中刮落,明光照出她鬓发挽翠与披风飞扬。
  燕故一沉默片刻,语调不辨喜怒:“我竟不知你马术了得。”
  磨出血痕的手掌在过度用力后颤得不听使唤,方才更是几度险些被颠下马背,自认半调子的付书玉来不及后怕,单刀直入道:“大人,蔺知方奉摄政王之令守城攘乱,不能杀。”
  被付书玉马匹挡在后面的蔺知方艰难抬头,扬声道:“付女官,不必为了我以身犯险。”
  燕故一眼风一抬。
  押人的兵立即将人蒙口,腕力下压,刀锋陷进蔺知方皮肤,血线淌下。
  燕故一目光掉回看付书玉,似笑非笑:“你说不能杀就不能杀,我凭什么听你的?”
  人多眼杂,付书玉扯缰别马首往旁边示意,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宫门洞开,满场兵将等燕故一发号施令,绝不是因一己私情耽搁的时候。
  燕故一说:“我只给你半盏茶时间。”
  时间烧化在淌下的烛泪中,一刻不停地流走。
  四面楚歌,万千蹄铁汇流声汹涌,直扑宫墙外。
  凤丹堇在宫娥围侍中更衣正冠。
  禁军来禀:“殿下,有翰林院中人求见。”
  宫娥捧来铜镜,凤丹堇与镜中人扶钗对望:“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拦不住,禁军是何时如此不中用了?”
  “此人佩有定栾王府徽,且劫持了翰林大学士。”
  凤丹堇踏出殿门往阶下中庭望,果真看到她殿试点的新科探花郎翰林编修,拿着把剑架在他顶头上司的脖子上,在重重禁军的包围下往这边走。
  是为何点这位做探花郎呢,无非是得天独厚四个字。
  巨贾之家堆砌出的学识涵养,在一众参差不齐的学子中拔得头筹。只不识人间疾苦这点,难当状元名衔,可若是为招贤纳士的科举一制锦上添花,便绰绰有余。
  于是点为探花,放到翰林院养几年,再下派地方担职实干。士农工商的最下等,朝廷不拘一格降人才,或可为后来人做一面标榜官绩的旗帜。
  凤丹堇现在看看自己当初做的决定,忽然觉得天真了。
  就在人人明哲保身的当口,这个人选择了最愚蠢的一条路。
  虞兰时弃剑跪在钩戈殿前,道:“翰林大学士实为叛军内应,下官擅自将他拿下,请殿下治罪。”
  凤丹堇看透他的心思:“你要讨功劳。”
  虞兰时俯首磕地:“下官斗胆请殿下遣兵出城,襄助定栾王。”
  凤丹堇听着觉得可笑:“她要救天下人,你不自量力,却想救她?”
  虞兰时长跪不起:“请殿下应允。”
  “你无视禁令擅闯宫闱,又持兵械,何来功劳可言。”凤丹堇更是冷漠,“一意孤行,她身边怎么会放着你这样的蠢货。”
  话毕,凤丹堇眼风不扫跪着的虞兰时,抬步行过他身侧。
  却听身后青年高声道:“今夜百官群臣闭门,尽皆风闻诸侯讨伐乱臣贼子。谁是谁非,谁能说清。殿下欲继承大统,便要清名加冠,才可使天下人无半处非议可言。殿下先遣禁军封锁华台宫内外消息,可连翰林院中都有人策应,殿下要的清名加冠,今夜寸步难行。”
  “翰林虞兰时,愿为殿下写史册清名。”
  灿烂灯火随长伍远去,重檐歇山顶投影如山巅,沉沉压上孑然长跪的一袭绿袍。
  出钩戈殿,长风盈袖,凤丹堇望去殿外停的轿辇,无人来添披风,夜有些凉。
  凤丹堇眺见宫墙上映红的天空,吩咐道:“给他一百禁军,让他去西华门外送死。”
第156章 見天光(九)
  今安勒马停在山头荒林,看远处城池火光撕开半边乌夜。
  这座山头距离王都城门十里,十里路程,马鞭一打倏忽即至。
  前提是身后没有追兵。
  今天上东王及鲁番侯领兵出城,说是故友叙话,邀请今安同行一段。今安此行只带了三五护卫,连阿沅都没跟来。
  这场追杀从下晌持续到日落,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张成大网,将今安等人逼到山头,马蹄再进一步就是悬崖,山石滚落。
  期间护卫中有人一个不慎,中针倒地。寸长的银针扎入肩头,今安拔针后往他脖间一按脉息,道:“不是毒针,是迷药。”
  对方意不在杀人索命。
  崖上停留不过须臾,追兵已至。
  密密麻麻的箭簇张在弦指向崖上数人,乌黑的箭杆几近与黑夜同色,铁浇的箭头在火把下寒芒毕露。
  箭簇后张弓的黑衣人蒙面,他们以百倍之数与崖上这几人周旋大半日,没得一分便宜。主子有令,生擒不得,伤人也可。方才迷药已经放倒一个,如今只要再——
  黑衣头领瞳孔骤然紧缩,察觉异样后退已不及,头顶一声异响,有人转瞬自树顶跃下擒住他命门。
  今安抹剑抵上他脖子,带人质旋开几步,面向张网的密密箭簇,她嘴角挑了个笑,道:“走罢,带本王去见你家主子。”
  荒山野岭,偏有人设案摆椅,出游一般惬意。
  深袍滚金边恍若夜中寐,凤应歌提一盏灯向今安看来。
  侍从上前要拿今安腰间佩剑,今安抬手挡开。
  凤应歌挥退侍从,道:“我这些手下一贯无礼,将军莫怪,将军请坐。”
  以黑夜山影为前幕,远方厮杀为奏乐,偌大荒野中,只设一桌两椅对坐,桌上一壶酒两个酒杯。环视左右,黑衣人与侍从都退了个干净。
  今安掀袍坐下,横长剑摆桌,说:“我要是你,就收缴了这把剑。”
  凤应歌放下灯盏,摇头轻笑道:“我本也没想能在将军手下讨得便宜。”
  今安不与他拐弯抹角:“今夜王都城里好生热闹,殿下怎一人在此?”
  “是热闹。反贼摄政,弑君篡位。上东鲁番已合兵往华台救驾,诛杀反贼。”凤应歌在温暖的灯火下笑得和熙,“将军,这般的大喜事,可够与你饮上一杯?”
  “上东鲁番合兵伐贼,师出有名,待杀完反贼即可挟天子令江山改姓。”今安嫌灯火太亮,拿远了些,“说起来整件事情脉络倒是清晰,只有一点我暂时想不明白。”
  “将军请讲。”
  “前有上东鲁番带兵,后是菅州陈州退守虎视眈眈,江山盘卧数十州城,皇座却只有一张。”今安说,“那么,该改成哪位诸侯的姓氏呢?”
  凤应歌道:“这个简单,江山不改姓。”
  迎着今安抬眼看来的目光,凤应歌满面自若,极其坦诚:“只等诛杀反贼,我便可领城外三万兵前往华台,以诸侯谋害天子之名,将他们就地处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安了然,“如此,谁还能阻拦你称帝呢?”
  “将军可以。”
  凤应歌揭开酒封,熟悉的酒香弥漫出来,今安神色一顿,听凤应歌说:“北境的烧刀子,将军以前就喜欢。将军既喜欢,莫说千里之外,便是黄泉九天,应歌也会为将军拿来。”
  引酒入杯,凤应歌推杯至今安眼下,轻描淡写道:“江山,应歌愿与将军同享。”
  今安不发一语,摔了酒杯。
  杯盏迸裂碎片飞溅,一杯佳酿,全喂进野草石径。
  看着描凤画龙的瓷樽摔得粉碎,凤应歌半点不恼,早有所料:“可惜了,将军不想要。”
  无人应和,凤应歌将杯中酒酿饮尽,又倒一杯,敬向今安:“许久以来我都想不通,将军选的凭什么一直是她凤丹堇,而不是我?”
  “是,我汲汲营营处心积虑为大朔江山,无所不用其极,我认,绝不以此为耻。寡人,寡人。将军,这不就是我们注定要走的道路吗?而她甚至污害你贬谪罢权南下,险叫你多年根基一场空。她夺权争位,她弑父弑君,她用心险恶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你却选择她?”
  今安抬指拨开酒杯,满溢的酒液洒出,浇湿她指腹。
  酒杯一敬一挡间,二人对视。
  “仅仅只说权力之争,我手上沾的血又比你干净到哪里去?”今安道,“我一直没问过你。听难山上所有人都死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凤应歌恍然:“原来将军没有相信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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