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堂堂存民三万户的上州靳州,上州府牢,竟然任由贼人跟在自己家一样自由来去,不过一夜就被拿了半数犯人性命。州府尹大人你说,若是贼人胆子更大一些,你的项上人头是否还能乖乖地顶在你的脖子上呢?”
  徐章昀登然跪坐在地,一下失态,又忙忙直跪而起,高呼王爷恕罪。
  想他前半生叱咤官场,将整座靳州地牢牢地把握在手中,临了临了,在即将功成身退的时候,却三番四次要跪在这女子脚下。当时接军宴是一次,现在又是一次,那把剑的锋芒一次比一次近。
  徐章昀一时羞恼,一时又是悲凉,只觉这空旷而华丽的正堂涌入荒凉的夜幕,竟如审人生前罪过的十八层地狱一般,门口伫立守着的就是那鬼官,而把一步步走近的就是阎王。
  “徐大人何必如此惊慌。”今安走近扶起了他,在他踉跄要倒时还搀了一把,将人搀到椅上坐着,“徐大人莫慌。”
  这语气,这口吻,和当日她半威胁半胁迫虞之侃用独子去做剿寇的诱引时,一模一样。
  徐章昀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到向来不被官威摧折的虞之侃低下头颅,半点抵抗说不的力气的都没有,换到现在,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就近在他自己面前。
  今安看着他,“本王已将今晚的变故告知了州府尹大人,礼尚往来,大人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告知本王呢?”
  她不问,也不追究,一副如果你乐意告诉我那就太好了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
  可究竟是不是能随便说,要说什么,那就要他自己掂量了。
  徐章昀不敢试探。他已然被这一路,被那把剑,被这个人吓破了肝胆,半瘫在椅子上喘了一会,才强撑着坐直身,捡回些许体面。
  今安好整以暇地等他说。
  南下前,靳州地大大小小的官员履历埋了她的案台,今安一一详读过。徐章昀此人,算不得什么大奸大恶的贪官污吏之辈。为官二十来年功绩平平,唯擅人脉一道,广招幕僚麾下却无御下之能,端看接军宴上的从五品司马张姓那人,便是他远房侄子,一个平庸之辈仍能被他一路拔上这个位置。不过是贪功好懒的一个人,在这枭雄辈出的世道,真真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
  所以,今安能听听他的辩解。
  “菅州侯曾与下官有过几封来信。”不知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徐章昀只能从头说,“上面大意无外乎、无外乎是让下官对于江寇之事轻拿轻放,莫要深究。而靳州此地的兵力,王爷也知,确实也无这个能力与日渐状大的江寇相抗衡。幸得王爷领军来此,将江寇一举剿杀,实在乃我靳州百姓之福、大朔子民之……”他还想趁此拍马溜须,被今安一个眼神吓退。
  今安手指敲着案面,道:“菅州侯欲保江寇,靳州兵也无力剿寇,你便半推半就,承了这个人情,顺便从菅州侯那里得了许多好处罢。”
  她说的不是疑问,是陈述。徐章昀默默低头。
  “你好大的胆子!”她陡然将剑横拍上桌,吓得本来坐直的人一下滑落在地,忙忙躬身俯地,听她接着说,“你在这地头称雄称霸久,忘了我大朔刑法!竟与他州诸侯私相往来,应下这等祸事,与害民叛国何异?你可知将这事上报朝廷,莫说你,便是你的妻儿兄弟一并九族,都难逃株连之罪!”
  徐章昀被这等声严厉色吓破了胆,连连叩首,额头磕得砖上砰砰响:“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下官一时糊涂……糊涂啊……”说到后面已是哽咽难言起来。
  “即使死罪可免,亦是活罪难逃。满十四之龄及以上男子皆枭首,不足十四者流放边疆,女子发为娼妓。”今安轻声地将一条一条列明白,问他,“徐章昀,待你到地府之下,面对你的列祖列宗,可交代得起?”
  徐章昀已是痛哭流涕。
  “菅州侯做下这等有害社稷之事,你却是为虎作伥。”
  “下官、下官实在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眼看着今安的话声有温和下来的迹象,徐章昀忙忙膝行向前,连连求道:“请王爷救我,请王爷救我,下官愿以一己之身以死谢罪,只求王爷救下府中老母幼儿,实在、实在……下官日后必定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大人说笑了,你犯下这等大罪,又有谁敢救你?”
  徐章昀僵立当场。
  “州府尹大人,你可愿自救?”
  ——
  “与他州诸侯暗中互信,隐瞒寇情拖延不报,这等事情果真要被株连九族吗?”事后,卫莽问起这事。
  今安笑笑摇头:“哪里要得,左不过是革去官职贬为庶民,最重也就是抄家。”
  “那……”
  “当时本王说什么他都会信。现在回过神来想必正在家中气得跳脚罢。”今安拿着到手的徐章昀亲笔信,阳光下瞧了一会,“但他现在的把柄都在本王手上,若他敢失信反口,本王只需在奏疏上多为他美言几句,不愁不能为他求得株连九族的恩典。”
  将笺纸几折叠进信封内,浇下封泥,金质私章重重按落,一枚锈红火漆印干涸在雪色上。
  今安将封好的信件递给亲兵,“领队快马去菅州,将此信亲手交到菅州侯手上。”
  “另带本王口谕,”她举目看向窗外飞檐,眺去西南长天,“本王与徐章昀大人在洛临城恭候菅州侯大驾。”
  ——
  今儿是付书玉头次当差的日子,顶好的灿烂晴天,一扫连日烟雨的湿重。
  “方才听院里扫叶的大娘说,这应是洛临今年最后一场雨了。”笙儿边将她的袖子系好,边叨叨说着闲话,“只等到秋天过完,树上的这些叶子掉光,雪就要来了。也不知道这洛临城的雪,是不是和王都的一样重……”
  一秋枯骨,雪席裹之。
  等白雪埋到脚踝、堆没墙角青苔,那时,她究竟是留在洛临,还是重回王都,就都结局分明了。
  也或许,不用等到那时。
  付书玉对镜拔下挂鬓的步摇,手指在妆台一根银素簪上停顿、掠过,捡起一支紫玉鸢尾钗,定上发髻。
  雪色飞禽掠过上空,收翅停在着一袭月白长衫的雅致公子肩上,抓皱了那片衣料。
  燕故一偏头,在枭风圆圆脑袋底下的颈羽里揉了几下,闻声回头,目光如流水徐徐而过。
  从少女绾起的半髻,束袖,扫到收至脚踝上一寸的衣裙下裾。
  少女裙面上芍药怒张,随着轻履挪移一步步走过来。她目光澄澈而坚定,行礼道:“见过燕大人,属下付书玉,今后三月时间,请大人不吝指教。属下恭之敬之,莫有不从。”
  府门处,卫莽匆匆进来,迎面对二人道:“你们可认识什么、叫什么鱼的公子?”
  “什么?你们都不认识?”卫莽一径大步踏近,边走边嚷:“门外来了位鱼公子,说有事要求见王爷,就长得比花楼里的大姑娘都好看的那个,看看谁去随便应付他几句——”
第29章 碧螺春
  鱼?
  燕故一念了几声这个似曾相识的音:“鱼?鱼……虞?”
  他眉间一动,问卫莽:“是不是一位身量虽高,面若傅白,还穿着鲜艳衣裳的年轻公子?”
  “可不就是长得这副模样!”卫莽拍掌一叹,“你认识?你不早说,有什么好藏的。你认识就行了,你去搪塞他,就说王爷不在!”
  “王爷不在,去哪了?”
  “王爷去哪了我哪知道。”卫莽大手一挥,赶苍蝇似地说:“门外那小子实在难缠,我拒了他几回都不走,燕故一,你去!”
  “这么执着?”燕故一噙起个兴味盎然的笑,一扫昨夜从州牢归来时的那股恹恹之气。
  他将跳到臂弯的枭风擎起,边往府门走边道:“枭风,待我们一起去将这位客人请进来坐一坐。”
  “欸……欸?”卫莽在后面跳脚,“你小子,我让你去赶人你请什么客人!”
  ——
  那只背翅上沾了泥点子的雪白飞禽,那时夜行百里,在云雨不定的寒江上找到今安,带来信件,也带来援军。
  几日过后,这对金黄色的瞳眸扎着一点极细的黑点,在木架上居高临下俯视看他。
  忌惮、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虞兰时想起许久以前看过的一则诫训。
  兽禽,尤其强大的兽禽野性难泯,最好从未爬行张羽时驯养,养久了便会仿造主人的心思。主人喜好什么,它便喜好什么,主人厌恶什么,它便厌恶什么。
  “虞公子不必客气,就当自己府邸,随意些便是。”
  坐于上首的人讲话,虞兰时回过神来,此间竹帘半垂,阳光透过罅隙漏进,远近是葱翠的芭蕉林碧波湖水,幽雅清净。
  视线转向上首,着一袭月白长袍的温雅青年端坐在那里,一反昨夜说出高攀二字时的冷诮神色,面上带笑。
  笑里藏刀。
  将客人请入会客堂后,燕故一正坐主人席中,叫人奉来上好的碧螺春。
  红泥小炉中炭火明灭,蓬发的水汽从壶盖小口钻出,曲曲绕绕。
  燕故一边挽起大袖洗濯杯盏,边亲和温声道:“劳虞公子久等,实是燕某疏忽。燕某以茶代酒,以表怠慢的歉意。”
  虞兰时说客气。
  “听说虞公子有要事与王爷说?”
  “正是。”他牢记做客礼仪,垂目询问已在府门外问过许多遍的一句话:“不知王爷何时回来,有劳大人告知。”
  “王爷近几日早出晚归,瞧时辰,约莫要等到点灯上宵的时候才能见到人了。”燕故一拧眉苦恼,继而摆摆手,“不妨事。你将事情说与燕某听,和说与王爷听都是一样的。待晚间王爷回来,燕某自会将前因后果禀明,不让虞公子为难。虞公子也无需费这许多时间苦等,公子意下如何?”
  意料之中地,他摇头说要等,燕故一也不强求:“虞公子当真是好执着。若不急着走,燕某也有几句要请教虞公子。”
  “听说,虞公子与王爷在船上共经患难了一夜?”
  从远处亭湖上收回目光,虞兰时不答反问道:“这些事情燕大人从何得知?”
  茶汤初沸,燕故一看着炉边溅起的火星子,随口回道:“王爷与燕某向来是无话不说,前两日从渡口下来,便与我说了一番其中许多艰险,自然也提到了虞公子几句。只是说的不多,大抵也是王爷不怎么在意罢。”
  静默无言中,茶汤由并微有声至水波翻腾。器皿响动,一盏碧绿茶汤,袅袅腾起轻烟,被人垫着锦布轻轻搁到虞兰时案前。
  “虞公子请——”燕故一收回手,接着道,“听说虞公子在船祸中受了好重的伤,怎的不将养多些时日,随意出门,万一落下些有违终身的后遗病症,可如何是好呀?”
  “有劳燕大人挂记,草民身体无碍。”
  “是嘛?”燕故一说着,面带关切地上下瞧了他一阵,着重看了眼虞兰时脖间系着的雪青缎带,“虞公子衣着好生别致,燕某眼拙竟不曾见过,可是这南城水乡新近的风潮玩物?”
  不待虞兰时回应,他已悠然说:“说起来,燕某一路由北至南到得这里,观洛临城中确实与北方那边的风土人物极为迥异。单说衣着一项,北境多游牧,善束袖骑装袴服,好素净或沉色,多干练利落之风。王爷也常说,唯有如此可彰我大朔男子气概,不肖那些傅粉点朱之徒,未免煞了……”
  说到这里,燕故一瞥了旁边一眼,仿佛是才察觉虞兰时的脸色一样,连连告罪道:“失言失言,燕某一时失言,虞公子莫要怪罪。燕某无心针对,方才未及细看,其实如虞公子今日穿着,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虞兰时不管他话里有话,一径面色清淡,只觉得对方身上那身素雅的月白色格外刺眼。
  木架上的枭风受不了此处浓得熏人的茶味,跳窗振翅而去。
  一杯茶落肚,燕故一又道:“今日燕某与虞公子相谈,竟有相逢恨晚之感。冒昧问一句,不知虞公子今年贵庚,可行了加冠之礼?”
  虞兰时回道:“草民未及弱冠,今年十七。”
  “十七啊,真是年轻。”燕故一感叹道:“算一算,倒比燕某、比王爷,小了二三岁呢。若是虞公子不嫌弃,燕某便冒然担下兄长之名,称呼你一声贤弟可好?”
  虞兰时静默片刻,盯着眼前那盏余烟渐消的碧绿茶汤:“燕大人昨日说,有些事情,是草民断断高攀不来的。”
  “欸?”燕故一像是才想起这事,恍然大悟般,“此一时彼一时,昨日是愚兄失言,贤弟莫怪。”
  “燕大人失言如此之多,岂不知如何能在王爷身边呆得这么久,大人可否不吝赐教一二?”虞兰时抬起眸来,回问道。
  隐约带刺的一句话,被他轻声问出,就似只是好奇而已。眼神也无害,不是当真懵懂清纯,便是善于伪装。
  让人想起昨夜在门廊下,今安背后,这位年轻公子一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敌意。
  燕故一斟茶的手一顿,笑意更深:“愚兄行事确实多有不妥之处,谋略才智也不算周全妙算,能在王爷身边留久的原因无非是——”
  对上虞兰时骤然变化的眼神,他一字一句道:“王爷对我颇多容忍。”
  虞兰时一怔,掐皱了案下的袖口衣料,粗粝的金线纹路磨着指尖。
  “说起来,许多事还要追溯到燕某与王爷初识之时,那是在七年前……”燕故一作滔滔不绝状。
  未等他说出下一个故事,跪坐左下席的人陡然站起,行礼道:“今日叨扰大人许久,草民不便多留,先行告退。”
  光影一晃,门上悬挂的竹帘一掀一落,那雪青色身影已出得会客堂,往院门口去了。
  燕故一端坐原地,抬袖将炉上偎火的小壶提起,碧绿茶汤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从壶口落至白玉杯中。
  “这不就把人请走了吗。”
  ——
  名仟守在会客堂的院落外,站了不到两刻钟,先是一只好大的白鸟从窗口飞出,嚣张地路过头上还掉头来啄他。好不容易狼狈躲过,刚整好衣袖,转眼就见公子从堂内走出。
  衣袖猎猎,步伐匆忙。
  好似生气了。
  名仟忙忙赶过去:“公子怎么出来了?不是说要等到、等到王爷回来吗?”
  虞兰时步履不停,“先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换、换衣服?”好端端地换什么衣服呀,再说,这身雪青衣裳不是公子自己点名要穿的吗?怎么又要换?
  名仟委婉提醒:“公子,你看现在日头都快到酉时了。这一来一回就要误了晚膳的时候了呀!”
  “晚膳?”
  见他走得慢些,名仟忙忙再接再厉地劝道:“是呀是呀,到时正赶上别人吃晚膳的时候,那多不好啊……”
  ——
  日暮晚膳时分,定栾王府后厨升起灶火大锅炒菜时,府门的守卫眼睁睁看着前面街头拐角拐进来一架华贵马车。
  定眼一瞧,可不就是之前赖了一个多时辰不走、才回去的那一架。
  膳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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