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茶褐色的眼里在极短的时间里闪过太多复杂的辩不明的内容,但这都不会影响他的诚恳。
“能被上校你喜欢的小姐一定很好,也很幸运。”
艾莉丝不知自己的话在布兰登上校心里激起多大的波澜。
有那么一瞬间,莫大的喜悦和我一起前所未有的勇气席卷而来,他蜷紧手指,似乎这样便能从交叠的那一抹细腻柔软中得到更多的鼓励。
可是,素缎制成的手套隔绝了他们掌心的直接接触,布料的温凉恰如冷水,浇灭布兰登上校心脏的鼓噪,交织的激动的情绪则是过境的台风,连个尾巴都不没留下。
他望着无知无觉的少女,道:“恐怕只有艾莉丝小姐你会这么认为。”
“既然梅里顿有我一个,”艾莉丝脸颊上的酒窝微陷,“必然还有其他地方的小姐会赞同我的看法。”
事实上,能从喜欢的小姐口中听到如此赞扬,他的人生已经不会有比这一刻更幸运的时刻了。
一曲跳完,不等场外跃跃欲试的绅士上前邀请心仪的小姐,就听到一声“Mr.Daci”盖过室内的喧闹,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到声音的制造者身上。
柯林斯先生站在脸上写满诧异的达西先生跟前,不顾伊丽莎白的劝阻与之攀谈。
肉眼可见的,达西先生的表情转为不耐。以他的身家,从来不缺人献殷勤,而柯林斯先生大抵是其中最无礼的一位――他没有经过他们彼此都认识的人的介绍,就擅自和达西先生搭话。
瞥过想原地消失的伊丽莎白,达西先生三言两语应付过他姑妈凯瑟琳夫人选出来的神父后,便不再多言。
而柯林斯先生自认得到了他应有的礼遇,颇为自得的和伊丽莎白夸赞起达西先生的为人,以及显摆着自己未来的可期。
他的声音不大,但静默下来的屋子足以叫人听清。
众人看热闹的视线长了刺一般,扎在伊丽莎白的身上。她这会已被柯林斯先生的表现弄得无比尴尬,连达西先生先一步离开都没察觉,便顶着宾利小姐讥讽的笑容快步走出这个逐渐使她觉得憋闷的房间。
不见了当事人的身影,安静的气氛一扫而空,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甩掉喋喋不休的柯林斯先生,伊丽莎白现下只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好好平复自己的心情。
今夜的舞会对她来说,可谓是处处不顺。
先是以为会出席的威克姆先生找了由头避开达西先生,再是她居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达西先生的邀请,当然这个意外完全没能改善他们之间的相处,然后就是柯林斯先生在达西先生面前自我感觉良好的言谈举止。
达西先生、达西先生,怎么桩桩件件都跟达西先生有关?
纷乱的思绪在嘈杂的环境下无从理清,伊丽莎白认定她已无法从舞会中得到乐趣。
最后,她坐回到班内特太太的身边。
这称不上是多么明智的决定,但凡伊丽莎白在入座前看一眼附近的人,又或者保持冷静听一听班内特太太谈论的内容,她就决计不会留下来。
“他喜欢简,今晚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只和简跳舞,或许我可以认定他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简。”
“我们都有看到他们跳舞的画面。”卢卡斯太太说。
“但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简的美貌在整个梅里顿都是数一数二的,更别提她的性格又温柔善良。宾利先生要是不喜欢简才叫人感到惊讶。”
“这话你都重复了不止一遍了。”另一位夫人扇着缀满羽毛的扇子,她的女儿只早了几个月出嫁,错过了宾利先生这桩好姻缘,明知宾利先生对简的态度,可看到班内特太太炫耀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刺一刺,“我们都知道简长得好,不过他们可没正式订婚,一切都没定论呢。”
“这迟早会发生。他们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出来,指不定就是舞会结束之后。”
尽管几个姐妹在简和宾利先生的事上,和班内特太太持有一样的观点,但她们不大希望在事情敲定之前就大肆宣扬,就连最爱凑热闹的凯瑟琳和莉迪亚都没吱声。
如今,宾利先生尚未求婚,班内特太太却信誓旦旦,倘若真有个什么意外,旁人又该如何议论简?
伊丽莎白如坐针毡,她轻声打断班内特太太的高谈阔论:“妈妈,等简真的订婚,再向大家宣布这个好消息,不是更让人安心吗?”
她看着不知何时入座的达西先生,想到班内特太太当着他的面替他朋友做决定,便份感难堪:“况且达西先生也在这,听了这些话,他会怎么看待我们?”*
和预想的不同,班内特太太听完非但不多作考虑,反而越发理直气壮:“我不认为我说的和事实有什么出入,明眼人都看得出宾利先生对简的的态度,除非那个人是个瞎子。而且,我没提达西先生半句,他要是有什么意见,大可以自己跟我说,但我不保证我会听从,毕竟这事和他的关系可不大。”*
班内特太太畅想着未来:“等到简和宾利先生结婚,玛丽她们几个的婚事在姐姐的帮衬下,想必也会越来越好。”至于伊丽莎白,成为柯林斯夫人就是她最好的出路了。
“哪还需要等?布兰登上校只和艾莉丝这么一位未婚小姐跳过舞。”开口的夫人有着一张瘦削到刻薄的脸,她挂着笑,说的话却不大好听,“在这方面,我们都得跟你讨教一下,怎么才能把女儿教导的如此讨人喜欢。”
可惜,她的这番阴阳怪气毫无作用,班内特太太听话只听表面,她咽下餐碟里的蛋糕,又喝下一杯酒,自豪地抬起头:“只要你能把女儿生得足够漂亮,就能省下大半的心了。”
这番回答令那位夫人扭曲了嘴角。
“艾莉丝?我的小艾莉丝也有情况了?”班内特太太随后反应过来,“噢……我就知道,艾莉丝这么年轻就出落得这么漂亮,她的脾气又是一等一的好,说起话来跟让人感觉吃了糖似的甜到心坎里,谁会不喜欢她呢?”
“但你得承认,他们的年龄差的有点大。不过,在布兰登上校的身价面前,这点小小的不和谐不是不能让人忽视。”
第25章
结合只言片语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好打听的人已大概摸清布兰登上校的身家――他既有着军衔应得的薪酬,又继承了父辈的两座庄园,并且在北方投资了颇有前景的工厂,一年的收入绝对不比宾利先生少。
纵然他不似年轻小伙那般健壮俊朗,但急于将自己推销出去的没什么嫁妆的年轻小姐自然不会介意。
伊丽莎白庆幸于自己的姐妹能够免于她当下所受的酷刑,不必毫无办法的任由好事的夫人太太拿单身男女的互动打趣,何况那位瘦脸的夫人话里有话,一副艾莉丝是奔着布兰登上校财产去的模样。
她忍不住要出言反驳这无稽的揣测。
“假如单身的男女只是跳了一支舞,就能算得上是有了极大的进展,”伊丽莎白冷声道,“那么按照夫人你的看法,凡是单身的人在去跳舞前都要再三掂量舞伴是否合心意了。”
“伊丽莎白小姐,你该为你姐妹的好事感到开心才对呐。有钱的单身汉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碰到的,何况他们还不介意女方嫁妆的多少。”
“噢,是啊,布朗夫人,还是你看得透彻,这样的运气可不是谁都能碰上的……”班内特太太总算想起瘦脸夫人的身份,“我记得布朗小姐的年纪和简差不多?所以你也得让自己的女儿抓紧机会,别错过现场剩下的单身汉。”
某种程度上,班内特太太听不懂话中话的回应,倒是更让人生气。布朗夫人咬牙谢过她的好意,却还是忍不住暗讽。
“适龄的小姐想找一位合适的未婚夫,总是需要经历些波折,倒是艾莉丝小姐这么年轻,就能像班内特小姐一样遇到心仪的对象,真是少见。”
“我也想不到夫人您慧眼如炬,竟然可以先我们一步预言艾莉丝未来的婚姻情况,”伊丽莎白说,“和您相比,我们这些做姐姐的真是太忏愧了,因为我们半点都没看出艾莉丝的情况――昨晚她还兴奋地表示要在舞会上多跳几支舞。”
预言,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布朗太太表情僵硬,她终于不再抓着艾莉丝和布兰登上校来贬低班内特家的礼教问题,只是她不爽自己在口舌之争上落了下风,强撑着嘴硬道:“伊丽莎白小姐也该关心关心自己的事啦,你可比班内特小姐小不了几岁。”
班内特太太不仅不像往日表现得那般着急,甚至还一副稳操胜券的姿态:“丽齐可不需要操心这么多,她的事自有我们做父母的张罗。也许这要不了多久。”
如隐形人一般坐在旁边许久的达西先生神色微动,他端详着伊丽莎白,却只看出她心情不振。
任谁有不分场合大肆炫耀的亲人,都会感到羞愧。
作为朋友,目睹了今晚的一切之后,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不得不做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劝告宾利谨慎做出决定。
至于布兰登,纵使他对那位艾莉丝小姐的喜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会做的也仅仅是死死压抑着这份爱慕,而不是像毛头小子似的冲动地跑到艾莉丝小姐跟前,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倒不如说,达西先生宁愿布兰登上校能够勇敢些。
被好友衷心祝愿的布兰登上校,此时却裹足不前。
“年纪相差太大的夫妻不在少数,”夫人们的话犹在耳边,“比起年轻小伙,指不定年长的丈夫还能更疼人一些呢。”
已经结婚的女子,话语中的露骨程度,在未出阁的小姐听来,大抵不亚于走在街边被风吹起裙角,露出藏在丝袜里的脚踝那般又惊又慌。
若是换做旁的男子,怕是会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然而布兰登上校生不起半点暗喜雀跃――他令艾莉丝小姐陷入了流言蜚语的漩涡。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距离艾莉丝一步之遥的帷幔后,既想进去安慰她别把听到的话放在心上,又担心她这会儿不会想见到他。
尽管他深知艾莉丝不是那些会比较爱慕者身份长相的小姐,可依旧无法克制地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令他只得像个雕塑,僵硬地守在艾莉丝的背后,这行径又像是个无耻的小人,厚脸皮地赖在原地不肯罢休。
注视着帷幔后那道在寒风中停伫的身影,布兰登上校一边唾弃自己今夜的种种冲动,一边准备避到稍远些的地方,以免这般情景落入八卦之心强烈的人眼中,平添谈资。
“啊嚏!”
夜风呼啸,漂亮的,只适合待在温暖室内的长裙显然无法抵御寒冷,艾莉丝环抱住发冷的胳膊,瑟瑟地打了两个喷嚏。
饶是如此,艾莉丝也倔强的不肯进屋,仿佛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点燃的是她的愤懑。
她从不知,原来夫人太太们背地里编排人的本领这么强,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全然不顾事实的存在。
但是,最令她生气的,却是她自己。
明明再气愤不过,艾莉丝却无法走到夫人们的跟前大声反驳她们的无稽之谈,只能像是一个落败的人,灰溜溜地逃开,而男士不止能够在公共场合高谈论阔,甚至可以为了捍卫自己的名誉发起决斗。
为什么女子就得温声细语,不得有失淑女姿态,公开与人争辩?
倒不是说艾莉丝认为她的名誉受到侮辱,而是她为将布兰登上校牵连进周遭人的点评而难过。
听听她们是怎么说的吧!
什么年龄、相貌、财产……仿佛评判一个人好不好就只能通过这些外在的方面来下定论。明明布兰登上校是位再好不过的绅士,在她们口中却沦为只能用财产和年轻小姐交换婚姻的可悲存在。
难道真爱只降临在年轻人的身上吗?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烛光透过纱帘斜照在地面,与洒落的月色将露台一分为二。一道清晰的界限将这对满怀心事的男女分隔开来。
屋外的夜风越发寒凉,吹得艾莉丝脸颊冰冷,她瑟缩着,好不可怜地打了几个喷嚏,像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花朵,伶仃脆弱。
下一秒,一件宽大的男性衣服陡然落下,裹挟着沉香气息的温暖将艾莉丝遮得严严实实。她抬起头,又像是受了惊的小鹿般快速地移开视线。
只一秒的对视,布兰登上校便看见晕染在艾莉丝眼眶的微红。
布兰登上校的心好似受到了重击,在荒凉的夜里发出无声的哀嚎。
“请原谅我的冒昧。”
道歉的话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布兰登上校收回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不合时宜的恋慕致使艾莉丝陷入流言的漩涡,这让他感到万分的内疚。若他年富力强,旁人只会认为小姐得到的追求是理所应当的、可以吹嘘的、使人艳羡的。
而一个上了年纪的追求者能给年轻小姐带来什么?
结果不言而喻。
“请别将他人的言论放在心上。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想我已经大致了解艾莉丝小姐你的品性,诚如班内特太太所言,你能拥有绅士们的爱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反而是心存爱慕的绅士有太多不足以与你相配的地方。”
布兰登上校并不擅长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述诸言语,更多的是体现在行动中,奈何他不能对一位未曾和他确立关系的小姐有超出朋友以外的拉扯,他尽可能地搜刮着肚子里的词句,最后开玩笑似的用自己来举例。
“比如在一众年轻人的衬托下,我一把年纪还想着得到小姐的青睐,就显得太不应该了。”
对夸赞无动于衷的艾莉丝猛地回头,她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故事一般,不敢置信地大声说道:“您这是在说什么呀!”
“是我说错了话,”手足无措的布兰登上校第一反应就是顺着艾莉丝的话,随后才开始琢磨是哪里引来她的失态,“我不该……我不该将我比作艾莉丝小姐你的爱慕者……”
“够了,请你不要再说了。”
迎着布兰登上校越发慌乱的表情,艾莉丝攥紧了为她遮蔽寒风的衣服,充斥在心头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可以宣泄的机会,她吸了吸泛红的鼻子,孩子耍赖似的别过头。
“你刚刚说的,在我听来都是些毫无逻辑的胡话。”她的声音微颤,“是她们不该拿你的年纪取笑你,认为你只配得到贪图钱财的小姐的虚假的感情,这是嘲讽、是偏见、是傲慢。”
“你说你了解我,认为我配得到绅士们的爱慕,那我同样能把这句话还给上校。在我的认知里,你是一位再值得尊敬不过的绅士,你不仗着身份目中无人,也不对女子评头论足。对于掌握的知识,你从不故意卖弄,但也不会在别人问起时暗含轻蔑。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前者往往喜欢以此来博得眼球,后者经常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何况你在因伤退伍后,还能几年如一日的保持锻炼的习惯。我猜你的打猎技术也不会因为年纪而有所逊色,这比那些虽然年轻但终日沉迷享乐的男士强太多了,甚至毫无比较的可能性。”
大冷的夜晚,布兰登上校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薄红。
“相处中,上校你总是给予更多包容的一方,”艾莉丝说,“但这不代表你该将过错都归咎到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