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切实际地幻想了几秒钟,艾莉丝问:“是因为前些年,法国的时局没那么安稳,所以上校你才没能看望令姐吗?”
她虽然不怎么关注时事,但多少还是会从附近的人的交谈中得知。像是好几年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法国国内便掀起了一场革命的浪潮,甚至还有一位国王被判以叛国罪处死。直到这几年来,这场革命带来的动荡才逐渐平息。
布兰登上校没有否认:“或许等以后有机会,我还能再去趟法国,看看她的近况。我的妹妹也很想念她,只是一直没有什么好的时机。”
“那我得庆幸,起码简她们没有像布兰登上校你的姐姐那样,嫁得这么远了。”艾莉丝道,“倘若我们都不在一个国度,我下辈子和她们见面的次数,估计都屈指可数。”
“我的姐姐也是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我的姐夫。”布兰登上校的庆幸在于,虽然他们的父亲在对待兄长和表妹伊莱莎的婚事上足够强权――哪怕这也令他的恋情无疾而终,但对于两个女儿还算是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没有挑着有钱的人就胡乱把她们嫁了出去,“他们的感情可以说得上是十年如一日。因而我也很放心我姐姐在法国的日子――她的丈夫会好好照顾她。”
“照这概率看来,也许因为爱情而结合的人,并不比因利益而结合的人少啦。”艾莉丝忽然发现,她身边认识的亲友,大多都是出于对彼此的爱重才会在一起,“说来不怕上校你笑话,我原先还以为,婚姻基本都是建立在利益的交换上。”比如卢卡斯小姐和柯林斯先生,那会她始终都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陷入难两全的境地。
“对于一些人来说,婚姻确实是一种另类的交易。男方给予女方衣食无缺的生活,女方则是替男方料理家务,生儿育女。似乎这么看,双方都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但听布兰登上校的语气,艾莉丝以为他并不喜欢这么一种彼此都称心如意的结果。只犹豫了几秒,大抵是仗着布兰登上校一贯的好脾气,又大概是她内心的好奇心作祟,艾莉丝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并不错眼地看着他。
“艾莉丝小姐,你不认为我的想法太不现实吗?”布兰登上校反问。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艾莉丝反而迷惑了起来,“真要论起来,该是你们这样阅历丰富的人,才会觉得我们这些年轻小姐不仅总把喜欢啊,爱慕啊放在嘴上,还老是把感情和婚姻挂钩,并且认定我们的想法太过天真,等我们在爱情上吃了亏,才懂得感情和婚姻是两码事。”
不然,艾莉丝也不会怕自己哪一天就因为现实的困境,而不得不屈服于无爱的婚姻。
“我并不想过多地点评其他人的选择,可上校你愿意坚守自己的本心,我觉得是一件很难得的事。”艾莉丝很是认真地说道,“因为坚持远比放弃来的困难。上校你大可以随便和一位年轻小姐组建家庭。哪怕婚后的日子过得不算如意,但比起女子来说,男子的束缚可没那么多,他们完全有其他可以消遣的乐子,甚至包括一些不大符合道德的行为,也完全不会被世俗所指责。”
要是换做其他的男士听见,对艾莉丝的看法必然会受到影响――这实在不该是一位年轻小姐该说的话,亦或者是该看清的本质,简直像是掀开了一些人的遮羞布,教他们面上无光。
而布兰登上校,他却因这番话,不由自主地想到过去的经历。
“你能这么看待我,既叫我欣喜,又教我惶恐。诚然,我一直坚持内心的意愿,不愿把婚姻与交易联系在一起。但这也是因为我深知,一桩没有感情基础的婚事,会给女方带来怎样的不幸。不瞒你说,我曾经亲眼见证过这不幸的结局。”
说到这,艾莉丝眼睁睁地看着那沉痛再次爬上布兰登上校的眉心,仿佛有驱不散的阴霾,将他团团笼罩。
思绪百转千回,艾莉丝想到了最有可能的人:“上校,你说得那个不幸的结局,是在说伊莱莎的母亲吗?”
“伊莱莎已经告诉你了吗?”布兰登上校惊讶,他沉默了几秒,用一种仿佛是在告解室里告罪般的口吻道,“艾莉丝小姐,我并非你说得这么完美。我也曾犯过错。”
“我原先只和你说我的表妹,伊莱莎的母亲――她也叫伊莱莎,大伊莱莎是病逝而亡。但事实上,我和我的父兄,都是导致她年纪轻轻就死去的罪魁祸首。”
他越说,艾莉丝越是听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上校,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大伊莱莎曾经两情相悦,但我的父亲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布兰登上校的第一句话,就教艾莉丝的心都揪了起来,她分不清那些酸、涩、苦都出于什么原因,只感觉有什么东西还没萌芽,就已经夭折在了土壤里,再不见到春风和雨露。
或许,这就是布兰登上校至今未婚的原因。艾莉丝看着他眉心那道经年累月形成的竖痕,心中已然认定了自己的猜想。
“当时,因为经营不善,庄园的收入日益减少。而父亲他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大伊莱莎所拥有的丰厚嫁妆。”布兰登上校说,“而他恰好又是大伊莱莎的监护人,对于她的婚姻有着绝对的决定权。要是按照他希望的,那就是等到大伊莱莎长大后,她会和我的兄长,未来的庄园继承人结婚。”
“可是她喜欢的是你。”艾莉丝轻声,“而你也喜欢她。”
“我那会太年轻气盛,只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而大伊莱莎,她对我的兄长更是毫无感情。所以,我们像是所有爱情不受到父母祝福的年轻男女一样,想出了私奔的法子。”布兰登上校道,“但是有一个仆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并把这事告诉给了我的父亲。”
“所以他阻拦了你们的私奔……”
“我的父亲托关系,连夜把我送去了军队。”布兰登上校看了眼艾莉丝,“我曾经庆幸过,艾莉丝小姐你对我为何从军的原因不感兴趣。这实在不是一个多么光彩的理由。”
“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艾莉丝很难像旁观者那样,冷静地听布兰登上校讲述他的过去,但这不也意味她能完全共感着布兰登上校的痛苦。她夹在其中,只觉得自己难过的要命。
“他们这对新人本就互不喜欢,又因为大伊莱莎和我闹出了私奔一回事,以至于我哥哥对待她更是没有半点感情可言。婚后的那段日子里,她过得很不好。”
“等我退伍回来,才知道大伊莱莎和我哥哥彻底分了开来。她遇到了新的喜欢的人……我并不清楚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所有的钱,包括该是她的津贴,都被其他男人骗了个精光。等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沦落到了扶济院,并且病得奄奄一息。”
他看向艾莉丝,似是剖析自己的罪过:“如若不是我提出私奔,或许她和我哥哥不至于闹到分开的地步。艾莉丝小姐,我并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值得尊重。”
“这不全是你的错。”艾莉丝压下心中的情绪,“是罔顾大伊莱莎小姐意愿的人有错。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本就是一桩折磨人的事情。我光是想想都觉得日子难熬,更何况是已经心有所属的大伊莱莎小姐。”
“如果那个仆人没有把计划透露出去,或许上校你已经和大伊莱莎小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艾莉丝道,“以上校你的性格,你一定会负起责任来,不会教大伊莱莎小姐相信错了人。”
布兰登上校却没有回应艾莉丝的这句话。
假设的想法有过无数回。或许一开始有过私奔成功的幻想,但到后来,他已不再去想。更多的,只有愧疚与痛苦。
“我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将小伊莱莎养大,并看着她出嫁。”布兰登上校说,“这大概是我能向大伊莱莎赎罪的唯一的方式。”
但这话在艾莉丝听来,却成了证明自己猜想的证据。她强颜欢笑:“大伊莱莎小姐要是知道上校你有这份心,一定会高兴的。”
第89章
一次聊天,却意外揭开了布兰登上校伤心的过往。
艾莉丝终于明白了为何他总是与痛苦为伴,连微笑都做不到肆意开怀。想来,布兰登上校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放下过那位伊莱莎小姐――他不仅将小伊莱莎视如己出,更是单身至今。他的这般行为,教人看了怎么能不感慨一句情深意重。
就连艾莉丝在揪心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若非有老布兰登先生的阻扰,他们这对有情人哪会落得一个阴阳相隔的悲惨结局。
作为布兰登上校的朋友,她是该为他的遭遇而感到难过与不忿。可艾莉丝却一个人躲在小花园里。
在经过姐妹几个的打理下,花园已不复往日的荒芜破败,树木和草丛给它带来勃勃的生机,绽放的花朵将它妆点得姹紫嫣红,就连摆出的桌椅和放上的秋千架,也被小姐们贴心地铺上了绣满花纹的垫子。
照理说,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色,再怎样都能一扫心中的阴霾,但艾莉丝依旧怏怏不乐地倚靠在秋千架上。她摩挲着垫子上的枝蔓,思绪飘回到去年的舞会上,当时布兰登上校还好心给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还在她夸耀姐姐们的手艺时,不忘夸赞她能够画出所见到的美丽景色。
后来她说了什么?
噢,是“能被上校喜欢的小姐一定很好,也很幸运”这一句,艾莉丝并不怀疑那位伊莱莎小姐的品性,她能被上校记挂这么久,必然是因为她是一位值得上校倾心的小姐。而且,单是看小伊莱莎,就知那位伊莱莎小姐还是一位容貌出众的小姐,哪怕是她自己,在对上小伊莱莎这位朋友时,都感觉赏心悦目。
艾莉丝沮丧地垂下头去,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奇怪了,明明上校的过去淬满了苦涩,她却无法完全共情上校的苦难,甚至心里还会冒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窃喜。这简直教她忍不住唾弃起自己的品格。
活了十几年,艾莉丝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恶毒,不仅不为自己戳破了上校的伤心事而道歉,甚至还萌生出这么不道德的情绪。她简直不敢再和布兰登上校多相处一秒!
明明,该说没有对方想象中那么好的人,是她才对。
艾莉丝攥紧了手中的麻绳,粗糙的纤维摩擦她细嫩的掌心,生起的疼痛好似能够教她心中的负罪感没那么强烈。想了一夜,坐了许久,艾莉丝还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了这么不体贴的人,以至于她都羞于和姐姐们诉说自己的烦心事,生怕她们也会在听说之中面露诧异和厌恶。
要是可以,艾莉丝铁定要独自待在小花园里,等消化完自己那些不应该出现的情绪后,再佯装无事地回到姐妹中间去,做回她们的好妹妹,以及布兰登上校的好朋友。
但意外的到来,往往不会给人丝毫的预警。
从女管家手里接过伊莱莎的来信时,艾莉丝只当里面的内容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她和威洛比先生又去了哪些地方散心,亦或者是她和威洛比先生在舞会上跳了哪几支舞曲――自打威洛比先生回到巴斯后,伊莱莎的信里大半的篇幅都被威洛比先生的身影占满,剩下的篇幅则用来关心艾莉丝的近况。
因而,艾莉丝没有急着拆信,她连带着不知该如何面对伊莱莎――那份不该有的窃喜何尝不是对伊莱莎母亲的冒犯。
若是教艾莉丝提前知晓信中究竟写了什么,她准不带犹豫地当场就拆开了信,可抱着这份不大光彩的心情,直到家里的客人尽数离开后,她才又躲着客厅里的姐妹,回到卧室里,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了信。
拆信刀划开那略显粗糙的火漆印,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页就映入了艾莉丝的眼帘。
只是下一秒,艾莉丝就被惊得几乎当场就要跳起来。她不可思议地把伊莱莎的开头又仔细看了两遍,终于认定自己并没有看错:那位威洛比先生,他居然撺掇伊莱莎和他一起私奔到苏格兰,等在那结了婚之后再回到伦敦。
这简直太突然了,好端端的,威洛比先生为什么要怂恿伊莱莎做这样的事,这不是置伊莱莎的名声于不顾吗?
艾莉丝再顾不得其他,她急急忙忙看下去。
“……我一直以为,以我和威洛比先生对彼此的心意,一些事情的到来只是或早或晚的事,但我怎么也没料到,威洛比先生竟然会有这个想法,我太意外了――我们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到教堂里,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跑去苏格兰……”
伊莱莎的意外一点也不比艾莉丝的少。
“在我的询问下,威洛比先生一开始还缄默不语,直到我再三的恳求他,他的态度才有所松动。威洛比先生当时的表情是那么的难过。他那样风光的人,何时会流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我直觉这其中的缘由并不简单,于是我不住地哀求他,他这才松口告诉了我理由。”
“我不知道威洛比先生和我的监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竟会教威洛比先生认定了布兰登上校看不上他。他们仅有的交集,难道不就是布兰登上校没有买他的那些小马吗?”若是伊莱莎没去问布兰登上校,或许她就真的已经全然替威洛比先生抱不平起来,“当我如实告诉威洛比先生,布兰登上校的顾虑之后,他也振振有辞,说出来的话哪怕在我看来也不无道理。”
艾莉丝可不知道世上还能有强买强卖的事。
和伊莱莎不同,她已经认定威洛比先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布兰登上校有过被棒打鸳鸯的惨痛经历,又怎会让伊莱莎小姐的女儿,小伊莱莎也品尝爱而不得的滋味。只要威洛比先生真心爱慕小伊莱莎,布兰登上校哪会不同意他们的事,可他居然唆使伊莱莎跟他去苏格兰,那他必然居心不安。
“威洛比先生以为,凭他与我的关系,麻烦布兰登上校代为介绍一些有需要买马的人,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有什么道理?
分明是歪理,艾莉丝都没再看威洛比先生光凭巴斯那几天就给布兰登上校做出的各种评价,单是买马不买马的事,就和威洛比先生原本的说法互相矛盾。至于布兰登上校不给威洛比的好友史密斯先生面子之类的,就是不给威洛比面子之类的话,艾莉丝更是读出几分荒谬来。
这都是哪跟哪的事?威洛比先生竟然也是这种愁肠百结的性格?艾莉丝只恨自己不在伊莱莎身边,不然她准要当场指出威洛比先生的不对劲。
“……虽说我并不认为布兰登上校会对我的选择做出置喙,但威洛比先生却是份外忧心,我看着不免有所动摇。”
伊莱莎一时拿不定主意。
“或许,以威洛比先生对我的心意,就算我和他一起去了苏格兰,也不过是把未来的事提前进行。但这样或许能让威洛比先生没那么在意?”
眼见着伊莱莎有要答应的趋势,艾莉丝再坐不住,她可不能让伊莱莎真的做出和男人私奔的傻事来,她得赶在伊莱莎被威洛比先生说动之前阻止她才行。
这么想着,艾莉丝就要写信劝说伊莱莎别答应威洛比先生,真正有责任有担当的人,哪里会连尝试都尝不试,就撺掇好人家的小姐私奔。
可一封信送去又得耗费不少时间。艾莉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不能瞒着布兰登上校。不然,要是真晚了一步,再追到人可就难了。
她不再耽搁,拿起信就往楼下跑,心里又不住抱怨自己,为了不一拿到信就打开来看,为什么非要拖到客人们离开后才慢悠悠地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