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经常会在午后醒来,外面下着雨,屋内掌着一盏灯,仿佛万籁俱寂。
姜拂玉安静地翻阅着奏折,林愫一勺一勺给她喂着刚煨好的小米粥。
姜瑶咽着粥,恍惚间,竟然感觉到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
一场春雨连绵十余日,天气终于放晴。
或许因为见了阳光,姜瑶的病也转好,烧终于完全退了,可以和林愫一起搬回了凤仪宫。
生病期间得到了充足的休息,姜瑶的精神养得极好。
这天姜瑶起了个大早,站在半人高的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身形,不时还把自己那零碎的刘海提起来,努力踮起脚比划着。
都说小孩子发烧是长高的迹象,她烧了这么多天,应该有长高吧……
这个短胳膊短腿的,连干坏事都不方便,还是要快些长大才好。
正当她对镜自照的时候,忽然在镜子一角瞥见林愫的身影,她连忙想要把自己这点动作收起来。
可是笑声已经先一步传来:“要不要拿软尺量量,你这样比划,能比划出来吗?”
姜瑶吓得差点摔了一跤,气急败坏地回头,“爹爹!你干什么突然进来,吓我一跳!”
她哼唧着道:“我才不量,我也不是很在意身高。”
旁边临夏和临秋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但又不敢表露出来,掩袖藏起表情。
林愫说道:“行吧,不量就不量,快些让临秋给你换件衣裳,待会带你出去一趟。”
……
姜瑶生病时就没有再上课,她病愈后身体还虚弱,姜拂玉让她放几天假,这几天她早课和午课都不需要上,等完全养好了身体,再继续学习。
林愫说要带她出去,她还以为是去宫里头走走,结果直到马车将他们拉出景阳宫宫门,姜瑶才反应过来,原来出去,指的是出宫。
林愫没有带侍从,就只带了个姜瑶,连马夫也是送他们到市集上放下他们便离开了。
姜瑶被林愫牵着,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发呆,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娘亲知道爹爹带我出来吗?”
“你娘当然知道,”林愫撑起随身携带的纸伞,挡住了明媚的阳光。
“出来的令牌也是你娘亲给的,随从太多反而不适应,只有我们两人就挺好的。”
实际上,如果姜拂玉不同意,他们也的确没有办法出宫。
所以,姜瑶揉了揉眼睛,朝左右看了一眼……真的没有随从,就只有他们两个?
闹市人多,姜拂玉如果不派随从跟着,那么他们遇到危险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林愫文弱,真动起武来,他还没女人能打,在从前的村子里,就曾发生过邻居两位大婶因为一只鸡蛋吵架,后来发展成斗殴,林愫好心跑去拉架结果被误伤左眼被打成熊猫眼的事迹,淤肿半个月才消。
姜瑶上辈子虽然习过武,但是以她现在这副身子,连握剑都困难,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恐怕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
姜瑶心想,姜拂玉怎么放心得下他们两个人独自出门呀?
“爹爹,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姜拂玉放心得下,姜瑶放心不下。上京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虽然说皇宫也不怎么安全,但是总比鱼龙混杂的闹市好。
林愫歪着头问:“为什么要回去,难得碰见天气好,出来散散心不好吗?”
姜瑶说道:“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出来逛,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外面也没什么好逛的。”
“那阿昭就陪爹爹走走吧。”说着,拉起姜瑶就要往前。
“不要,我就是要回去!”
姜瑶嘟囔了一声,赖在原地不肯走了,林愫怎么拉她,她就是不动。
“马车已经走了,今日傍晚才会过来接我们。”
林愫见她不动,也没有打算用强,只是和颜悦色地和她讲道理,“如果你想要回去,就没有马车坐了,我们都得走回去,从这里走回西宫门,唔……如果快一些,大概徬晚时能到。”
“……”
在整顿姜瑶这方面,林愫说第一,天底下没有人敢说第二。
上京城那么大,方才马车驶出宫门,约莫过来半个时辰才来到此地,如果用走的,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回去。
姜瑶肯定是不愿意走的。
林愫又问:“现在还要不要回去了?”
“……不回去了。”
第27章 崇湖学宫
姜瑶最是识时务, 即便不情愿,还是认命地被牵着往前走。
她今天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装扮,穿的不是宫里用金线银线给她缝制的那些丝绸的裙装, 而是她在从前的家里带来的衣裳,一条淡青色的小裙子。
头发是临秋给她梳的,她年纪小, 头发太少,还不适合梳髻,只是用红绳绑着成了两股小辫,和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也没有什么两样。
近来天气转冷,姜瑶出门时还披了一件披风。
大抵是气恼林愫和她反着干,为了跟林愫赌气, 她戴上兜帽,把自己藏在帽檐下,似乎想要让自己表现得冷酷而不近人情,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幼稚的想法,连忙帽子给摘了下来, 开始抬头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街边的店铺的以饭店驿馆居多, 此时正逢饭点,饭馆正忙得热火朝天。
这些店面里, 零星夹杂了几间勾栏,打扮得明艳夺目的女子正凭栏往下望, 她们看见林愫路过,兴许是见他长得俊俏, 纷纷朝他抛媚眼。
林愫面不改色, 却眼疾手快拉起姜瑶的兜帽把她的视线捂得严严实实,撑伞拦住那些目光, 拉着她绕了个弯,避开勾栏走。
姜瑶:“……”
等到了湖边,林愫终于把她的兜帽挪开,湖风夹杂着丝丝寒意,迎面吹来。
姜瑶朝前望去,看见一群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衫的青年迎面走来。
他们或背着书箱子,或抱着竹简,成群结伴地从一个方向走了出来。
湖风吹拂起他们的广袖,姜瑶就这样看着这群年轻的郎君,心里头莫名浮现了八个大字:年少气盛,意气风发。
这个年纪的郎君,细皮嫩肉的,最是赏心悦目。
姜瑶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林愫敲了敲姜瑶的脑袋:“前面不远处就是崇湖学宫,这些都是学宫里的学生们,按照时间算,他们刚刚下了早课。”
……
崇湖学宫?
居然来了这里。
……
姜瑶当然知道崇湖学宫。
肃宗平定天下之初,为教化百姓,从已经穷得不能再穷的国库里硬是挤出了些银子,在十二州首府及京畿之中各创办了一间书院,聘请各州郡鸿儒为教师,给学子传道受业。
若想入学宫学习之人,只需通过学宫考核即可进入,学费由学生自定,想给多少就多少,进入学宫后,学生的开支也一律由官府承担,还不时给穷苦学生发放“俸银”,等于给了穷苦学子一条晋升之路。
可见肃宗圣明,历年来,从这十三家学宫里出来的寒门士子不计其数,这几大书院,更是直接打通了世族门阀专制局面。
崇湖学宫,便是其中之一。
上京城西有一面湖泊,名为崇湖,学宫正是依湖而建,山水环绕,以“崇湖”为名。
学宫正靠近上京城的西市,这个学宫也属于是是闹市中的学宫。
学子们早课下学,熙熙攘攘,与闹市中的人流混在一起。
为什么带她来这种地方?
姜瑶看着身边走过的学子,他们走路带风,但几乎书不离手,姜瑶凑近都听他们谈话时,他们几乎连聊天都在谈论着文章的辩题。
林愫也在看着他们,目光中,似乎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向往?
姜瑶心中疑惑,林愫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不会也想让她去崇湖学宫上课吧?
但崇湖学宫可不是她想上就能上的,且不论以她的能力是否考得上。她身为公主,理应由太傅单独教导,就算要去学宫学习,也应该去宫中为皇子公主已经宗亲子弟开设的国子监,而不是去外面的学宫。
她刚想要问,忽而闻到街边的饭香,肚子先她一步叫了出来。
咕咕声传来。
姜瑶:“……”
“阿昭饿了?”
林愫准确地捕捉到这个声音,立刻转过头来,笑道:“差点忘了,阿昭还没有吃午饭,时间还早,先去吃点东西吧。”
说着,就带着姜瑶走进旁边的一家饭馆。
他们上了二楼,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们两个坐的位置极为宽阔,几乎可以四五个人极为宽敞,姜瑶推开窗户,迎面就可以看到外面宽广的崇湖湖面。
微风徐来,湖面飘着几只巨大的画舫,画舫上飘着彩色的丝帛,随着湖风飘动。
姜瑶抬眼凝视窗外风景片刻,忽而听见林愫喊自己:“阿昭想要吃什么?”
“随便吧,”姜瑶搓了搓小手:“我都可以,我不挑食。”
“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挑食?”
林愫笑了,姜瑶就是那种每次问她吃什么都说随意,真要端上来,不合她胃口她压根一口都不碰的人。
这个小祖宗似乎不知道,她在吃的方面可谓挑剔得很。不过林愫知晓她的秉性,给她点的都是她平时习惯了的食物。
饭馆靠近学宫,有不少学宫的学生光顾。
他们身穿朝廷发放的素袍,在人群中很好辨认,姜瑶旁边的一桌坐着的就是学宫的学生。
他们正就着学宫的下午的讲坛讨论了起来。
饭菜很快就端上桌,姜瑶默默吃着饭菜,因为离得近,他们讨论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姜瑶耳朵里。
“下午伍卓先生的讲坛,你们都要去听吗?”
“当然要去,伍先生难得开坛讲学,我怎么能不去!”
“怎么可能不去,那可是伍先生,估计整个学宫都回去。方才我还听说,有几个学长连午饭都不吃就直接跑去占位置了,你说我们待会还能不能挤到最前面?”
“我觉得我们肯定只能站外围了。”
“幸好我今早就喊我家小厮先进去给我占着位子,待会我直接过去就可以了!”
……
这是崇湖学宫的教学传统,学宫学生上午修早课,下午就是学院夫子们轮换开坛讲学,与学生辩论。
与上午必修的早课不同,下午的讲坛学生可以自行选择是否参与。
姜瑶默默听他们着他们的讨论。
听起来,今日下午给他们讲学的那位先生,貌似身份不俗。
伍卓,姜瑶下意识琢磨着这个名字……没听说过。
这位先生应该没有入朝做过官,姜瑶上辈子只是光听过“崇湖书院”美名,但实际上连崇湖书院正门都没有迈进去过,对书院里面的老师更不甚了解。
但是学生们都这么说,想必这位伍卓是一位德高望重之人。
西市的饭馆做出来的菜肴皆是色香味俱全,姜瑶边听便吃,很快吃碗里的米饭见了底。
“吃完了。”
她吃了个七分饱,就放下碗筷,抬头看着林愫,终于续上了方才的问题:“对了,爹爹,你今天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呀?”
林愫温和地看着她,“你刚刚也听他们说了,因为伍先生今日开坛讲学。”
“啊?”
姜瑶睁着眼睛,明显有些懵,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这个叫伍卓的那么厉害吗?”
为什么他开坛讲学,连在宫里的林愫也被吸引了过来?
还没等林愫回答,隔壁桌几位热心的学生听到她的疑惑,立刻转过头来,为她解答道:“小妹妹,伍先生可是我们崇湖书公认的博学多才的先生呀,他当然厉害!”
“这位伍卓先生在永乐时也是作为学生进入学宫学习,每逢学宫的考核,几乎次次位列榜首!”
说着,更是直接就开始夸了起来,“天下学问共十斗,伍卓独占五斗。正是我们院长对伍先生的评价!”
听起来……是挺厉害的。
姜瑶听他们一言一语地说了起来,忍不住问道:“既然他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做官?”
这倒不是姜瑶非要钻牛角尖,她只是真的好奇,能在这种顶级学宫里教书的夫子,科举取士对他们而言轻而易举。
比起桃李满天下,自古文人更看重官途,在世人眼中,考不了科举,当不了官,别的事情做得再好也是无用功,建功立业乃人生大事,传道受业只是顺势而为。
据姜瑶所知,学宫里面的夫子要么在朝中已有官职,兼任学究一职,要么就是年纪大了在官场已有成就,为爱惜羽毛,明哲保身辞官归隐,任职教师。
如果这位伍卓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么厉害,应该已经位极人臣,姜瑶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很快,学生们就解答了姜瑶的问题:“这可就要说到永乐年间的事了,那时候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永乐四十八年,西胡来犯,时任朔州督军通敌叛国,大开城门引叛军入城,以致危阳失守,朔州十九城丢失于敌手,千万百姓惨遭凌虐,伍先生当年还未入朝为官,只因与督军有旧,便写奏表为督军一家求情,结果引得肃宗皇帝震怒,直接下旨断了先生仕途,让他此生不能再参与科举,入朝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