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在码头前收钱,喊着:“大人二十文,小孩十文。”
姜瑶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吃完,林愫已经交完钱带着她走到船上。
画舫有足两层楼高,二楼是观景的露台,一楼是是游客休息的地方,供给茶水点心。
船行湖中,清风徐来,大船在水面上拨开一道水痕,缓缓向前。
碧波万顷,春水荡漾,姜瑶看着外面的景色,任湖风吹开自己刘海的碎发,心想,游船原来不过也就只是这样。
“阿昭,你看,这是什么?”
林愫的声音忽然传来,他推开桌面上的点心,下面露出的,是交错的棋盘。
原来这桌子设计别出心裁,还将棋盘藏于其中。兴许是码头临近学宫,游船的不乏有学宫中的学生和被讲坛吸引而来的游人。
文人崇尚风雅,琴棋书画中的“棋”便是其中之一,林愫打开桌案下的柜子,果然找到了黑白棋子,可供游人在舟上对弈。
姜瑶心想,这船家可真是商业鬼才,若是游人见棋兴起对弈一局,等到这趟船下客时若还没能完成棋局,下棋双方若是不想被打断,只能再交一次船费。
姜瑶正思索着,就听见林愫温和的声音传来,“我记得,曾经教过阿昭下棋。”
林愫的确教过姜瑶对弈,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姜瑶三四岁的时候,在镇上的书院看到人下棋,觉得好奇,所以缠着林愫教自己。
这一教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年,虽然说是教,不过林愫只是教了她基本的规则,没有往深处教她,和她下棋的时候,都是故意让着她,哄着小孩玩的罢了。
不过前世回宫后,在琴棋书画之中,姜瑶却唯独将“棋”练得通透。
论下棋,她十分自信地认为,现在的她,勉强也能算个高手。
姜瑶还没真正和林愫正正经经地下过一盘棋。
既然林愫邀约,姜瑶也来了兴趣,摩拳擦掌道:“那爹爹可要看看我有没有进步吗,这次我要你认认真真地跟我下,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让着我?”
林愫微笑:“好呀。”
姜瑶不想藏拙,她有些期待,她胜过林愫的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
一盘棋局就此展开。
姜瑶先落子。
姜瑶上一世闲暇之余,常与她谢兰修临窗而坐,对弈一局,谢兰修棋路平稳,步步为营,不知不觉之间就能将她网罗进圈套之中。
为了对付他,姜瑶只能兵行险路,这也练就了一手诡谲多变的棋风,往往在出其不意间,就将对方的棋子锁死。
上辈子,她凭借这个棋风,胜过包括谢兰修在内的不少人。
她本来以为,以她现在的实力,对付自己亲爹应该很简单。
可是当棋局渐渐展开的时候,姜瑶发现,好像不是这样的。
林愫的棋路温和,看上去没有任何带着杀机,每一次落子都是轻飘飘的,但总是能承受住姜瑶的所有进攻。
姜瑶越下越觉得吃力。
……
湖风吹了进来,船上的游人们观赏两岸景色。
画舫行走在碧波荡漾中,附近还有许多只小船围绕着画舫打转。
有一只小舟靠近画舫,舟中走出一位锦衣玉冠的公子,正要登上画舫。
船家想要拦着他,但他身边的小厮却抢先一步递上一块银子。
船家接过银子,便放下了手,连忙请他登船。
……
随着棋局的发展,姜瑶凝视着棋桌,愈发犯了难。
她完全没有想到,林愫居然能压她一头。
林愫的棋局,步步相扣,他没有发出任何攻势,但守得非常紧密,姜瑶尝试了几种办法,都不能突破他的防线。
以守为攻,无懈可击。
要是再这样下去,姜瑶可就要输了。
姜瑶越下越丧气,落子也变得随意起来,盯着棋盘那几根线,慢慢的有些犯困了。
她越努力费神思考,意识愈发模糊,到最后身子摇摇晃晃,居然真的靠在坐垫上,睡了起来。
捏着棋子,等她落子的林愫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真的是在任何时候都能睡着……
把她抱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身侧,这样能够睡得舒服一些。
等做完这一切,他抬头时,姜瑶原本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人取代。
他握着一把折扇,靠在栏杆边上,一双狐狸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意。
“世间难得能找到能和你对弈这么长时间的人,还是个小姑娘,果然不能以年纪取人。”
第29章 往事如烟
林愫看到眼前的人, 忽然间愣住了。
久别重逢,故人相见。
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场相逢来得如此突然。
林愫抬眼凝视着他的面孔,有些恍惚了, 双唇微微蠕动,想要说些什么。
尚未开口,他的情绪便已经无法抑制, 眼圈顷刻间便泛起了红晕,泪水宛如珍珠般在眼角连串掉落。
滴落在棋盘间。
白青蒲看着他的眼睛,忽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方才在学宫中看到你, 还以为认错了人,但看见你这副表情,我就知道,肯定没有认错。伤春悲秋,天生多泪, 世间再难找第二人。”
他声音一哽,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沈序, 你居然真的还活着。”
很久没有听见人这么喊林愫了。
崇湖学宫中,或许人仍至今记得, 永乐年间,崇湖学宫中曾经出过“五子”, 在人才济济的学宫中位列前茅, 又私交甚好,学宫中的老院长曾赞扬这五子为“将相之才”。
若将来入朝为官, 相互辅佐,必能登阁入室,位列上卿。
而“沈序”这个名字,曾经和卢泳思、伍卓、白青蒲等人一样,列于五人之间。
天下闻名的学宫中最出色的学生,还曾被英国公收为关门弟子,名声显赫。
可是时过境迁,繁盛的永乐年代随肃宗逝去,帝王更迭,被传言说势必“登阁入室”的“崇湖五子”,已经很少被人提起,哪怕学宫中年迈的夫子偶尔想起旧事,也是连连惋惜。
林愫垂下眼眸,没有说话,就当是对这个名字的默认。
白青蒲却死死盯着他,说道:“那日听闻你的失踪,我们四个一起跑去你家找你,结果你们家人去楼空,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们都不相信你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林愫沉默了片刻,哑声道:“我知道。”
“当时十七郎还说要张榜悬赏找你,说你这小子肯定是躲起来了,可是找来找去……”
白青蒲忍不住摇头,“找了那么多年连个鬼影也没看见,我也慢慢信了……如果人还活着,怎么可能找不到?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你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你不在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你知不知道……”
说着,他鼻头酸涩,抓住林愫的手,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卢十七郎死了。”
卢十七郎,卢泳思。
当年叛国的朔州督军。
听到卢十七郎这几个字,林愫捏着手中的白棋,低声说道:“我知道……”
“他死在了朔州,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通敌叛国,自取灭亡,可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敢叛国?卢家也被牵连流放,他父亲七十多了,他那群弟弟妹妹,才几岁大,都要去那漠北的荒凉之地。”
林愫感觉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攥紧了棋子,隐隐作痛。
白青蒲吸了吸鼻子,“还有伍卓,他为十七郎求情,皇帝看过奏表后直接禁了他官途,你是知道的,他当初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我们当初都以为他肯定会贵极人臣,现在只能待在学宫中度日……”
林愫闭上眼睛:“我知道……”
他都知道。
他在危阳之难前离开上京,一走了之,抛下了这里的一切,也包括昔日的故友。
“对不起……”
……
林愫垂眸看着沉睡的姜瑶,她趴在坐垫上,睡得正香,根本没有听见他们俩人在说话。
念及姜瑶大病初愈,不能着凉,林愫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替她挡住了半边小脸,并轻轻盖住了她的耳朵,这样能保暖,也能替她挡下外界的部分声音,让她能够睡得更加安稳些。
做完这一切,他朝眼前人比划了一个“小声点”的手势。
他轻轻擦拭过眼角的泪,努力平和地笑道:“其实,我还是喜欢你们称呼我为不循。”
沈序,字不循。
他年轻时放荡不羁,不爱循规蹈矩,也不喜欢父亲为他取的名,所以等到年长时,为自己题字为“不循”,离经叛道,不愿循世间规矩。
他的旧友们,也都遵循他的喜好,称呼他一声“沈不循”。
林愫抬手将棋盘打乱,他了解姜瑶的秉性,她知晓这盘棋会输,大概也不愿意继续下下去,所以也没有保留的必要。
“我知道你有很多要话要问,当初我为什么要突然离开,现在为什么又会回来,但此事说来话长,你我都需要冷静一下……”
将黑白棋子归位后,他抬头凝望眼前旧日的故交,眼眸明亮:“手谈一局如何?“
白青蒲擦干了眼泪,也道:“好!”
……
这条画舫在湖面停留的时间颇久,两个人的棋局就在湖中心展开。
和与姜瑶下棋时的坚守不攻不同,旧友重逢,林愫用的又是另一种棋路。
如果姜瑶还醒着,就会发现,她爹所执的白子,已经在棋盘上大杀四方,将对方逼得寸步难行。
然后她就会明白,虽然她口口声声叫林愫不要让着自己,但是他还是放了点水,用最温和的方式对抗她。不然,怕让她输得太难看,得要哭鼻子了。
不多时,这局棋就落下帷幕,白青蒲不敌,很快败下阵来。
湖风飒飒,一局棋后,林愫脸上的泪痕也被吹干了。
两个人的情绪都平复下来。
白青蒲倒并没有太过在意输赢,打开折扇扇风,坦然道:“不循棋力不减当年,我们当年五个人中,没有谁能下得过你。”
林愫垂眸,抿了一口茶。
白青蒲看着林愫,又皱起了眉头,眼神复杂起来:“话说你当初为什么要假死离开?”
林愫温声说道:“我记得以前在学宫一起念书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跟你们说过,如果我有朝一日忽然消失不见,那就当我死了。”
白青蒲皱眉:“是有什么隐情吗?”
隐情……
林愫眼前浮现出父亲临死前场景。
那个形容枯槁的男子死死抓住他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叮嘱它:“为父藏在暗处一辈子,到头来换得君王忌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生性爱自由,为父也不愿你走我的旧路。”
“她已有争权之意,新帝登基,必然腥风血雨,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留在这里,为了你,也当是为了她……”
“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就当为父用这十九年的养育之恩求你,我要你发誓,你这辈子,要一生远离京城,不得沾染朝廷之事……”
林愫沉默片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身侧的女童却忽然间动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掀开他的外衣爬了出来。
姜瑶睡得满脸通红,脸上还带着衣裳褶皱的压痕。
她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棋盘。大脑迟钝地转了起来,慢慢接上睡前的记忆。
她睡前好像正在泛舟湖中,和林愫下棋。
不过……
她混沌地看着白青蒲,心想这人谁呀,怎么坐在她的位置上?
她这一醒,直接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白青蒲的注意力落在了她的身上。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白青蒲就先指着她问道:“不循,差点忘记问了,这个小姑娘谁呀?刚刚看你一直带着她。”
“是你新买的丫鬟?不过这年纪看起来也太小了吧?”
丫…丫鬟?
他说什么来着?
姜瑶正好有点起床气,听到这话瞬间清醒,猛地一拍桌子。
她怒目瞪着白青蒲道:“你、说、谁、是、丫、鬟?”
别看她年纪小,但是力气贼大,桌子边缘的几颗棋子都被她这一拍震到了地上。
“好凶,”白青蒲吓得往后一退,折扇差点掉落,一边低头捡棋子一边小声道,“这个小姑娘脾气也太大了吧。”
林愫笑着搂过姜瑶,帮她把睡得凌乱的碎发整理了一遍。
她还气鼓鼓的,像一只河豚,林愫还得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毛。
“这是我的女儿,从小被金枝玉叶地养着,从来还没有人敢说她是丫鬟,你是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