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心地扯着自己的官袍,“怎奈世道昏昏,可怜吾妹清嘉!兄长不仅不能为你正名,反而污了你死后清白!”
说着,他就要往丹陛上撞去,“为兄这就随你而去罢了!”
“李大人!不可!”
同僚心中一惊,连忙将他拦住,生怕他真的想不开,一头撞死在这里,你拉着我拉着你,朝廷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姜瑶:“……”
姜拂玉:“……”
有本事你就真的撞死,安排那么多人在这里当托儿拉着你,陪你演戏又算什么?
不过演技好也是一种本事,他这样一演,倒是令人多信了他三分。
“李大人前些日子还在张罗着为清嘉小姐定亲,怎么可能害清嘉小姐,再怎么说,清嘉小姐也是李大人的妹妹呀……”
“是呀,听说昨夜李家老夫人听闻此事后,当场就昏了过去……”
这样一说,官员们又收回目光,看向姜拂玉。
但如果不是李寻安,又会是谁设局将林愫和李清嘉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
李寻安跌跌撞撞地倒在殿下,“家妹不幸罹难,昨日家中老母闻讯,已经哭晕过去,至今未能醒来,陛下英明,秉公无私,还请陛下将案件移交刑部和御史台处理,查明真相,让家妹沉冤得雪!”
他嗷的这一嗓子提醒了大家,现在这案件还在廷尉府,姜拂玉的眼皮子底下,她若是有心偏袒,可以查出任何结果。
若是按照李寻安所言,联合刑部和御史台,由大家公开审理,这样子的可信度也会高一些。
言官听到这话,干脆推波助澜道:“陛下不如请郎君入刑部,调查之后,也可还郎君清白。”
他们此时说这话的时候委婉多了,毕竟林愫杀了人,左右是脱不开关系的,若是姜拂玉允了,还是要收押林愫,到最后三司会审,恐怕还是得给林愫定罪。
姜瑶玉沉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许久之后,她扶着那镶金的椅把手站起身来,长长的冕服拖拽在身后,广袖上的龙纹金光闪闪,“说到底,你们不过还是担忧那子虚乌有的狐妖之说,担心朕会像那些昏君一样,不分青红皂白,被一个男子所迷惑,所以想要借此机会,将他带离朕的身边,要是郎君进了刑部,还不任由你们磋磨定罪!”
“林愫乃朕救命恩人,更是朕女儿的生父,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朕落魄的时候,只有他陪在朕的身边,朕今日富有四海,理应让他陪伴在朕身侧,朕再怎么宠他,宽容他,给他与朕并肩的地位,也是理所应当的,若非是他……”
姜拂玉指着下面的人,张口就嘛道,“朕早就曝尸荒野之外,你们现在……也就只能逼迫朕,有种在先帝朝廷前也这般试试看,恐怕现在已经成了先帝的刀下亡魂!”
几个文官被她指得脸色一红。
比起先帝,姜拂玉的脾气好太多了。
她说的话不假,如果放在先帝朝,他们敢这样他的某个宠妃不敬,只怕早就被斩了,诛九族的那种。
“你们听信传言,觉得孤会被一个男子所左右,往无辜之人身上泼脏水,你们简直就是无耻至极,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们的良知全部都被狗啃了!”
“倘若朕真的应了你们所言,舍弃陪朕度过微末时的夫婿,岂不是登枝而捐其本,和你们一样,违背了自己的良知!”
姜瑶震惊,她上辈子到了可以议政的年龄时,被种种事情限制,一直没能踏上朝堂。
她从来没想到,原来姜拂玉亲自下场骂人,气势竟丝毫不输于御史台的言官,一个人就把下面几位堵得面红耳赤,压根说不出话来了。
她绕开了案子本身,直接指出了言官的意图——
其实大多数言官抓住此事不放,无非是忌惮姜拂玉太宠林愫了。
自从带回林愫起始,姜拂玉就非要立林愫为后,被驳回后,又公然让林愫在太后生辰宴上穿绣了金丝的凤袍,甚至在昨天没有查明真相的时候就带走林愫。
帝王修德立身,抛却爱欲,为国为民。
言官想要的,是林愫回宫以前,不会偏袒私情,全心全力带着他们平定藩王之乱,推行新法,不为任何人左右的雷厉风行的女帝。
这是言官们为天下所谋求的私心。
女帝可以娶夫,但绝不能给予夫侍太多的宠爱,皇夫是臣,要谨遵君臣之礼,林愫已然逾越了宠爱的限度,所以他们才会想着抓住一切机会让女帝疏远他。
否则,有朝一日,只怕那谣言真的会应验在姜拂玉身上。
姜拂玉眯了眯眼睛,“传言……”
“朕从来不觉得,京城那些传言是空穴来风,早不传晚不传,偏偏要到现在才传,在场各位心里清楚,传言,不过是造势的工具,都是陷害罢了,既然昨夜都有人往郎君的茶水中下药,那么……”
姜拂玉笑了,“这传言,一样也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说着,姜拂玉已经绕到了屏风之后,朝姜瑶伸出手,“阿昭出来吧。”
姜瑶抬头,玄色广袖下伸出一只雪白的手。
姜瑶伸手搭了上去,姜拂玉握紧了她的小手,被她牵到了朝堂中央。
吵闹的朝臣纷纷安静下来,这才发现,原来龙椅背后的屏风下,居然藏着个小孩。
小公主……今日怎么也来上朝了。
而且,她头上的纱布又是怎么回事,是不小心磕伤了吗?
大部分大臣忙着连夜写折子,自然没有心思去在意昨夜林愫与姜拂玉的去向,只有零星几位大臣收到了风声,林愫和姜拂玉昨夜飞奔出城,又乘马车快速赶回宫中。
这几个聪明人大概猜到了什么,今天从始至终都很聪明地没有参与到这场闹剧中,笼手站在一边,等着看热闹。
现在热闹……哦不,是小公主来了。
姜拂玉重新坐下,看着自己的女儿走下丹陛,她这些天的规矩学得不错,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却也能端正身板,自如地撩起衣袍跪下。
姜拂玉还没有被自己的女儿跪过,她垂眸看着她,声音也温和了许多,“母皇在此,阿昭但言无妨。”
姜瑶拱手,嗓音清脆、不卑不亢地道:“母皇,诸位大人,崇湖案并非意外,是有人故意借崇湖案造势,加助狐妖的谣言传播,儿臣奉母皇之命调查,昨夜已经找到了其背后凶手。”
“还请诸位大人,能够听我详细叙说。”
众人皆惊,姜瑶才八岁。
在姜拂玉将案子交给她女儿的时候,朝臣们都在质疑女帝是不是脑子抽了,这么重要的案子居然拿来哄小孩玩?
谁都没想到,姜瑶居然不声不响整了个大的。
就她,真的把案子给查出来了?
朝臣们看着走上大殿的姜瑶,一时间纷纷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禾青走到姜瑶身边,自从姜瑶上殿起,他的身影也从暗处显露出来,手上捧着的,是姜瑶要的东西。
他将一个酒壶递到了姜瑶身前,那是姜瑶那日到外面酒肆里买回来的三坛酒之一,还没有开过封。
她让禾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用干净器皿盛了一杯,将清酒展示给诸位。
“这酒是我在西市小巷子里的一家酒肆里买来的,那间酒肆看起来和普通的酒肆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窗前挂着个红色的酒幌,门前种了课杏花树。”
她缓缓说道:“我年纪小,尚不能饮酒,这酒的味道如何也没有尝过,不过殿上诸位大人恐怕都对此酒的香味熟悉,这是桑叶酒,这个酒肆的东家在京中一共开了五家这样的酒肆,还在城外官田上设下一酒庄,专门负责酿酒,酿成后酒水再运回京中各个酒肆售卖。这五家酒肆遍布上京城,因为酒香清醇,无一不生意火爆,不仅是市井中的平民,哪怕是在场的诸位大人,也不免时常光顾。”
说到这里,在场的部分官员的确想起了自家好像的确买过这种酒,忍不住“咯噔”一下。
旁边有个声音弱弱地问道:“这酒有问题吗?”
“当然有。”
没有的话姜瑶无缘无故端着个酒壶在这里干什么,“我之所以会调查这些酒肆,是因为崇湖案唯一的死者——云娘,在登船之前,服用了这种酒。”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尤其是那些酒肆的常客,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姜瑶神色冷静,娓娓道来,“两船相撞之时,这位云娘立于船头之上,撕破自己的衣裳,大喊着狐妖降世,状若疯狂,若非是受人指使,就是她本人已经癫狂,失去了意识!”
“云娘生前曾是醉仙楼的女伎,我带人查了醉仙楼,将她生前的亲友找来,逐一询问了她登船前的情况,发觉云娘生前并未与外客接触,她唯一做过的可疑的事情,就是喝了一些这家酒肆的酒。”
姜瑶看着酒盏中的清酒,“于是,我当即让人将她那天喝剩下的酒水以及酒肆购买的酒送去查验,果然发现,这种酒中混杂有“丁香”这种药材,所谓丁香,可以令人致幻,使人失去理智!”
姜瑶笃定地道:“所以云娘在登船之前,行为就已经不受她自己控制!”
听到这话,喝过这种酒的朝臣脸色一沉。
姜瑶说了那么多话,忍不住停顿了下,她感觉到自己额头有些火辣辣地疼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过于激烈,以至于说话时候撕裂了伤口。
姜拂玉察觉到她微妙的表情,似乎知道她状况不好,想要上前来,然而姜瑶却冲她摇了摇头。
“后来,我又追查酒肆,以及其背后的东家,”姜瑶坚持把话说完,“调查中,我发现城外酿酒的农庄占用的是官田,这种田地若无官府特殊的批文,是绝对不可能建成农庄,只能说,这个农庄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贵,能够打通官府,得到该田地的使用权。”
既然云娘临死前的疯癫和这种桑叶酒有关,也就是说明,制作出这种酒的人,也就是造成崇湖案、将脏水泼向林愫的罪魁祸首。
姜瑶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官府的批文太久远,我也不愿意去翰林院翻阅文书,逐一追查,何况当时给批复这块官田用作农庄的大人们只怕也是想卖个人情,没有想到八年过去,会造成今日的诗,既是大人们的无心之失,我便不深究,以免连累当年批复这片田地的大人们。”
“我干脆派人出城,日日蹲守在农庄以外,希望能够蹲到其幕后的东家,多日以来没有消息,直到昨日——”
姜瑶摸了一下头上的纱布,“昨夜我收到探子来信,说襄阳王在宫宴后趁着夜色出城,正往农庄而去,我想着襄阳王此举可疑,于是带人追捕,然而万万没想到,襄阳王竟然在酒庄中埋下炸药,发现被跟踪,便要鱼死网破,引爆炸药……”
堂上静悄悄的,大臣们此时不约而同地缄默,全都凝神听她说话。
朝臣们爱憎分明,虽然瞧不上林愫,但姜瑶再怎么说也是姜拂玉盖棺定论亲生的,如假包换的南陈女帝唯一的皇女。
引爆炸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襄阳王就是谋害皇嗣。
谁都没有想到,为了查案,姜瑶甚至还经历了这样的危险。
看着她头上包裹的白色纱布,众人心中对她的质疑放下少许,不由得对这个小公主的敬佩起来。
姜瑶说道:“我额上的伤,就是昨夜的爆炸所造成的。”
第63章 堂上陈词(下)
“公主莫非还想说, 是我故意害你不成!”
朝廷外传来一阵喧闹音。
回头一看,甲兵拥着一人上殿。
他身上还穿着昨夜参加寿宴时穿的亲王的礼服,在景仪宫偏殿被捆了一夜, 他衣裳和发冠已经乱了,只是面色如常,毫不畏惧。
“昨天我出城到自己的庄子里处理一些私事, 不料突遭强盗,不仅杀我酒庄守卫五十余人,还想要闯入屋中,拿我性命。”
姜潮冷笑一声,“事发突然,本王又怎么知道是公主行事, 竟如悍匪一般,我若不引爆炸药以求自保,只怕要死在公主手中。”
姜潮既然肯做,那当然已经是想好了该如何辩解。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姜瑶故意围堵他, 想要接机杀他, 他迫不得已,才做出反击。
目光交错, 一时之间两人对峙起来。
姜瑶轻轻挑了下眉,“也就是说, 你承认那个酒庄是你的,这批酒水都是在你的授意下酿造的?”
“是。”
姜潮几乎没有犹豫就承认了。
毕竟他被姜瑶在酒庄里被抓了个正着, 如果不承认, 他也无法自圆其说。
“那好。”姜瑶看着他,“那你对这酒里所加的药材, 有何辩解?”
“这酒水里的确加了丁香,但是凡事都要讲究用度,我这酒里不仅加了丁香,还有白银针,丛兰等诸多药材,虽然这些药材各自都含有微毒,会使人致幻,但用度极少,只是用来提香,而且药性中和毒性相抵,人喝了并不会有问题。”
姜潮嗤之以鼻,一个八岁的孩子,实在还是太好骗了,随便露出点马脚,就让她踏进自己设计的陷阱中。
他拉高了声音道:“如果我的酒真的有问题,我的酒肆如何能开在上京城中数年?”
“在场大人们不少有喝我的酒,这么多年来也没见喝出什么问题来,为何只是云娘一个人出了问题,公主只知查验我酒中药材的药性,却不知其中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