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愫笑着摇摇头,心想她可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不过之前姜瑶也看他和卢晚秋说过话,怎么也没见她这么积极地替她娘找回场子。
林愫想着想着,忽然间笑不出来了。
他发现了一个点——这些天自己不在,姜瑶和姜拂玉母女间的感情居然突飞猛进,比之前不知道好了不知道多少。
姜瑶亲近她娘,自然而然开始努力维护起他们一家三口的稳定来了。
然而,林愫并未感到欣慰,而是先一步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林愫清楚,身为父亲,哪怕对孩子再好,也比不过母亲的舐犊情深。孩子从母亲腹中孕育出来,曾与母亲相连,天然与母亲亲近。
林愫含辛茹苦养大了姜瑶,才换得她跟自己跟亲一些,他一直引以为傲,结果她娘才花了几个月,就从自己这里撬动了墙角。
林愫心脏一跳,猛地意识到,将来有朝一日有人问姜瑶喜欢爹还是喜欢娘,她会不会和前世那样毫不犹豫选择她娘。
想到这里,他的眼圈一热,心口却是一片冰凉。
……
事实上,姜瑶只是过过嘴瘾,警告林愫不要做出破坏家庭和谐的事情来。
祸从口出,万一这事真的影响到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可就不好了。谨慎起见,也没真敢去告状。
回宫后,她也没忘了给发财梳毛的大工程,直接跑回东仪宫去了,压根就没路过景仪宫大门。
夜幕降临。
李清嘉隔着屏风,朝内室汇报道:“陛下,殿下用完晚膳,积食困倦,与小猫玩耍少顷后在毯子上睡去,宫人将其移至床榻,已经安然就寝。”
姜拂玉从床榻上支起身子,乌发顺着她的皮肤滑落,好像柔软的丝绸。
她纤纤细手,打发了李清嘉,“明白了,下去吧……”
这时候,她身后那人伸手抱住她,才开始拉下她的衣裳,触碰她的琵琶骨。
“都说了她今晚不会来的,你怕什么?”
红纱帐后,细绒毡上,无限缱绻。
女官知晓御榻上云雨将倾,临走前将门拉上,内室安静无声。
烛火响起一声爆鸣,灯火倒映着两具交卧的身影。
姜拂玉感受到肩膀上粗重的呼吸,忍不住笑:“怕,刚刚说害怕的,非要女官去打探消息,不是你吗?”
林愫扭过头,不说话,从脸到脖子,好几个红彤彤的印记,眼尾红得快要滴血。
但是在这种时候,身为一个男人,怎么能丢了面子,林愫硬是不松口,嘴硬道:“才没有。”
姜拂玉依然笑着,反手握住他的五指,按在床榻上,修长的手臂在床幔上逶迤。
“那我们不提这件事了,来说说卢晚秋吧。”
姜拂玉翻身而上,长发错落有致地洒了他全身,“你跟阿昭说,我不在意?”
就算姜瑶不说,她身边耳目众多,姜拂玉怎么会不知道?
林愫:“……”
姜拂玉道:“身为君王,你凭什么觉得,朕会不在意自己的男人和觊觎他的女人说话?”
林愫凝视着她的双眸,嗤笑:“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下一刻,吻落了下来。
“那不然呢?”
……
到了深夜,两个人都累了,倒在床榻上休息。
姜拂玉把玩着他如竹节般分明的手指,忽而感觉,感情真是神奇。
或许是觉得屋内阒寂,她转头看着林愫,拍拍他的脸道:“说两句。”
林愫仰头看着床幔,缓缓开口:“我感觉,我们之间,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这句话,姜拂玉不久前也对他说过。
那时候的她,与林愫相互猜忌。被她接回宫后,已经重生林愫因为上一世姜瑶的死,对她带着深深的怨恨和敌意。
那时候的她也不解,为什么林愫要这样对自己,是不是憎恨她曾经的离去?信任土崩瓦解,感情不复存在。
可幸好到了最后,他还是愿意对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信任,愿意向自己澄清一切。
林愫说他们不一样,不仅是和年少时的不一样,也是和林愫刚刚回宫时候的针锋相对不一样。
这些日子,他们联手做了那么多事情,杀了那么多人,拼命地弥补前世的错漏,如今总算能够缓和下来。
在揭开所有的不堪后,比之从前,更加亲密无间。
林愫说道:“你是阿昭的母亲,当年我眼睁睁地看着,为了让她降世,你吃了多少苦头,我从来都不相信你会害阿昭。”
姜拂玉忽然起身,“可是我没有照顾好她,阿昭的死责任在我,我自己都会憎恨自己,你就算恨我……也理所应当。”
林愫伸手轻轻地指向她胸口的某个位置,“前世因,前世了,你已经偿还过一次了。”
姜拂玉没有当初的记忆,只能通过他述说的只言片语,推断出前世发生的事情。
她看着他所指的地方,微微一愣:“当年你刺我一刀的地方,是这里吗?”
林愫曾经说过,当初他气上心头,在阿昭的灵前,将匕首扎进她胸口。
他控制住了力度,那一刀并不致命,但刀刃逼近心口,动辄牵动心脏。
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林愫无奈苦笑,“因为我想要让你尝尝痛彻心扉的感受。”
姜瑶躺在灵床上,浑身上下是无法修复的伤口,羸弱又苍白。
他看到他的珍宝成了这副模样,脑子一片空白,怒不可遏,身为父亲的本能令他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向她的母亲问责。
彼时,失去了唯一女儿的姜拂玉一夜白头,满鬓繁霜,在众侍从的惊叫声中,呆滞地看着刺入心口的刀刃,泪如雨下。
她撕心裂肺地对他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
姜拂玉笑了,重新躺了回去,“就一刀怎么够?”
“这一世,还得好好地补偿你们父女俩,为你们做牛做马,不是吗?”
林愫也笑:“怎么做牛做马?”
姜拂玉翻身下榻,在书桌上摸出一卷黄绢,一把砸他脸上。
“这不就是做牛做马,知道为了这玩意,我跟中书省那群老贼吵了多久吗?”
林愫把东西从脸上扒拉下来,在灯火下细看。
他怔住了。
那封封后的诏书,已经盖好了御印,只待颁布。
第76章 墨色
眨眼间酷热的暑气渐渐从大地上褪去, 很快过了处暑,初秋的风吹到了关中。
姜拂玉与林愫两个人忙碌了差不多一整个夏季,联手将朝廷内外整治得焕然一新。
等宫闱从禁闭中开放, 朝臣们终于回过神来,忽然发觉,姜拂玉手里的权利似乎更加牢固了。
姜拂玉以前明明说好了不整治的李家, 结果“君”不厌诈,转头就把人家家族手上所有要职挨个撸了下来,换成了她自己的人或者忠于君主的纯臣。
李家人为了保命,一动不动装死,压根不敢在姜拂玉面前蹦迪。
而且,姜拂玉借着收拾间谍的事借题发挥, 编制各种借口,趁机处置了那群对她有偏见的官员。
一番大整顿后,朝中官位空缺,于是升的升,补的补, 朝廷人员大变动。
在女帝操控下, 还进行了一波明升暗降,朝中的绝大多数年长的臣子都被安排到了一些看起来官职高但没点屁用的官位里, 跟告老没什么区别。
这些老臣自诩历经三朝,除了资历深外没啥本事, 还磨灭了年轻时候想要报效国家的心。
年纪太大,太德高望重的人对于帝王而言总是碍手碍脚。他们威望深重, 若真较量起来, 姜拂玉还不能直接和他们硬掰。
姜拂玉逮住了这么好一个机会,当然要趁着这个空档把他们挪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
中书省, 尚书省及其六部官员大部分都换成了年轻的面孔,他们都将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有他们在,整个朝堂气象焕然一新。上朝的时候姜拂玉在御坐上抬眼望去,整体精神面貌好了不知道多少。
甚至……这次朝廷大洗牌中,女官署里一些表现优秀,有才干的女官也得以入朝,授予官位。
而此前,她们仅仅只能处理一些内宫事务。
所有人都知道,南陈要变天了。
在这个时代,实现男女的平等难比登天。
姜拂玉的登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凡先帝是个正常人,或者留下皇子,姜拂玉的自身能力稍稍差一点,朝臣都不会同意女帝登基。
即便朝臣允许女帝登基,姜拂玉也处处受制,她即便想推动男女平权,却难以改变旧制度。
因为多年来,这天下的执政者都是男子,他们居于高位,长久地享受着世俗赋予的权利,他们习惯了成为既得利益者,当然不会愿意让利于女子,哪怕那是他们自己的母亲、姊妹、妻子、女儿。
他们也许愿意承认女子的优秀,却这些优秀,大概只局限于打理宅院、刺绣女红、琴棋书画等等,一旦涉及科举念书朝政,和他们男人建功立业相同的领域,他们才不会愿意让她们加入进来,和自己分一杯羹。
如果她们才能越过自己,还会令自己丢脸,被耻笑说“连女子都不如”。
所以他们不给女人参加朝政的机会。
低情商的到处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高情商的美其名曰“女子本弱,和男人一样进入朝堂,文争武斗,迟早会被别的男子生吞活剥,身为娇花,她们本来就应该被好好地保护在内宅中”。
然后心安理得地将女子豢养为自己的宠物,让她们将生死荣辱牵系在自己身上,自小教导她们,让她们认为判定一个女子命是否好的方式就是投了个好爹、嫁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只有家族亲人中有男子成才,才能够给她们带来荣耀,从而抹去了她们获得功绩的其余途径,一生依赖男子,辅佐家族男丁,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改制,并非一蹴而就。
朝廷中人皆是男子,女帝一人之力,难以撼动大山。
那就钝刀割肉,慢慢磨。
姜拂玉登基后,先是建立女官署,让世族女子入宫内处理内宫事务,任中书舍人、起居官,做天子近侍,替女帝整理朝政文书。
朝臣虽有所反对,但也捏着鼻子认了,并未激烈反对。
毕竟在女帝最初的布局下,女官们还是无法真正走进朝堂,议论外朝政务,她们尚且不能和朝廷上的他们平分权势,争论厮杀,再这么折腾也不过只是内宫妇人。
殊不知,棋局渐渐开始。
自古历来,变法革新者需要有不屈的毅力,还需要有着惊人的耐心,更需要对时局的精准判断。
多年来,女官们经手的文书无数,已经渐渐熟知政务,明白朝堂运作的那一套流程。
聪明一些的,连带着朝廷派系争端,朝臣之间算计的哪点小心思也摸得七七八八,已经基本准备好了成为一位朝臣。
而女帝,也伺机等候着一个机会。
朝臣们在官职变动中手忙脚乱,女帝政权稳固,而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尚未站稳脚跟,女帝的棋局合拢,将女官们打包送进朝廷。
从今往后,女子开始真正参与政务,与男人并肩,共谋国事。
……
徐芳菲离开景仪宫那日,特地来景仪宫向姜瑶告别。
她不日就要前往户部就职,担任度支司一职。
这个职位算是很好的起点,而且徐芳菲年纪还小,今后必然有大作为。
她真的很受姜拂玉的看重。
她看着姜瑶的小脸,有些伤怀地说道:“要是离开了皇宫,以后可就不能时常看到殿下了。”
“没事的,徐姐姐,”姜瑶将一杯桂花蜜茶递给她, “以后有空,记得常来我宫里,我请你喝茶!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也可以来告诉我,我帮你一起骂她。
官途坎坷,可比不得景仪宫悠游自在。
今后要面对的,就是腥风血雨。
徐芳菲作为第一批走上朝堂的女官,必然将要走前人从来没有走过的道路,这条路未经开拓,荆棘遍地,摸黑前行。
她不可避免地要遭人非议,被人攻击,谩骂,甚至……有可能会被暗害。
但是徐芳菲可没有想那么多,就如同她本人性格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小甜妹,整天笑嘻嘻的,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今后的事,今后再说。
她和姜瑶也混成了半个朋友了,她心安理得接过姜瑶为她端来的茶,抿了一口,发觉竟然是甜的,惊讶道:“殿下还是喝蜜花茶吗?”
见姜瑶转过头来,她连忙解释:“我没有嘲笑殿下的意思,只是殿下总是被郎君和陛下照顾得很好,前些日子还听郎君嘱咐下人将最好的蜜糖给殿下送来,为人父母,无论子女年纪多大,也总是喜欢把他们看成孩子,只是,这甜茶毕竟是小孩子喝的,殿下年纪大了,也不能一直喝下去,总要学着喝别的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