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醒了!”
姜拂玉依然躺在寺庙正堂之中,外面的雨势终于渐渐减小,可是天大白,一夜已经过去。
佛像依然坐在她的面前,依然托着金灿灿的莲花,微笑温和。
姜拂玉眼中布满红色血丝,头发披散,整个人已经是憔悴不堪。
她第一句话就是问侍从:“找到了吗?”
侍从欲言又止。
暴雨夜肉眼连路都看不清,想要找两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
侍从见她盯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军队带兵还在山中搜寻,天亮以后雨势减小,想必……能够找到公主。”
可是,经历了一个晚上,他们还能活下来吗?
姜拂玉从地上支起身子,侍从连忙说道:“陛下,医师说你不能随意挪动,今天您不能再出去了。”
他想要拦住姜拂玉往外走,她的状态实在太差了。
她的步履很慢,像是老人蹒跚,又像是婴儿学步,她没有走到外面,却一步步走到佛像前,痴痴地看着塑像。
下一刻,她跪在了蒲团上。
姜拂玉只跪过父母祖宗。
她从不跪天地,也不跪神佛。
可是现在,她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鲜血从她额头流出。
“求你了……”
她的眼泪掉落下来,“求你,将女儿还给我好不好……”
她重重磕在地上。
侍从想要靠近,却被她这副样子给吓到。
她的鲜血顺着额头落下,她不知道这样子有没有用,只有在人最绝望的情况下,才会寄希望于神佛。
“求你了,保佑我的孩子,让她能够平安度过此灾祸……”
“我愿意,献出我的江山,我的性命,从今往后,皈依于你……”
她一下一下地磕着,终于,侍从看不下去了,还没有动作,就有人越过他上前。
那人径直抓住姜拂玉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按住她的肩膀,逼她与自己对视。
“阿昭呢?”
姜拂玉看着眼前人,愣住了。
那是阔别了三年的面孔。
去了边境三年,林愫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就是一路风尘仆仆,有些憔悴。
胡人派间谍南下袭击姜拂玉不久之后,就迫不及待派人写信威胁林愫。
他收到信件同时将军队掌管权交给卢梓和徐辉,昼夜兼程南下,可终究,迟了一步。
“阿昭她……”
姜拂玉闭上眼睛,死死咬住唇,她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她如何和林愫说,她又没有照顾好阿昭。
林愫颤抖着伸手,一巴掌扇到她的脸上。
姜拂玉倒在地上,嘴角立刻出现一道血痕。
“我重新相信你,再一次将阿昭交到你的手上,这次……才过了三年……”
他拔出配剑,“要是阿昭出事,这一次,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话罢,他放开姜拂玉,任由她跌在地上,转身冲进雨中。
第90章 少年郎
简陋的茅草屋, 屋内烧着炭火,一个两岁大小男孩拿着个破旧小木偶,扶着床沿站立, 咿呀咿呀呼着小奶音,睁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她,不时还用肉肉的小手戳了戳她的脸。
姜瑶再次醒来的时候的场景。
她身上已经被清理过了, 穿着农村的粗布衣,躺在竹榻上。
小男孩见她醒来,咯咯笑了起来,嗯嗯啊啊地叫着人。
显然他还没有会说话,听得懂他话的也就只有他娘,一个用黄布包着头发的妇人走了过来, 将那孩子抱走,免得打扰姜瑶,“小姑娘醒了?”
姜瑶扶着窗沿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树枝固定好了,连带着头上的伤口也重新处理过一次, 除了有些头晕以外, 感觉不到太多的疼痛。
她懵懂抬头,“姐姐, 这里是哪里?”
莫娘子走过来抱起孩子,说道:“我们村叫做刘家庄, 我姓莫,今天一大早, 你哥就背着你敲响了我家门, 说你们在山洪中受了伤,希望能在我屋里暂时歇脚, 等雨停了再出山。”
姜瑶迷迷糊糊睡了一夜,谢兰修可是盯着她的情况,片刻不敢合眼。
今天一早天明,谢兰修立刻就背着姜瑶出来寻找村落,只是姜瑶因高烧昏厥,没有知觉。
还好谢兰修运气不错,没走多远就找到了村子。
他叩响了村头莫娘子的大门,假称兄妹,山洪中与父母失散,请求收留。
莫娘子心善,看他们一身狼狈,就让他们进屋,挑拣出干净衣物让两人换上,又请来村里的大夫给姜瑶包扎,她的伤都被刘家庄的赤脚医师给处理过,敷上了草药,小腿也绑上竹枝固定好了。
“大夫说了,妹妹你脑袋上的伤就是磕破了点皮,没有伤到骨头,就是小腿骨折了,得卧床养几个月,你年纪这样小,以后留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姜瑶大概明白了眼前形势,“多谢莫姐姐了。”
莫娘子感慨道:“你最该谢谢的是你哥,你哥背着走了很久的山路,幸好有他把你背到我们村里。他把你背来的时候,你还在发着烧,再晚一些,就要烧坏脑子了。”
姜瑶又问道:“那……我哥哥呢?”
“方才大夫留了包药,是驱除寒邪的,你哥在外头厨房里看着点火给你熬药……你看,这就回来了。”
谢兰修推门而入,手中捧着刚刚熬好的药,和莫娘子打了个招呼,目光转向床头。
“阿昭醒了?”
谢兰修也换上了村子里农夫的粗布衣,因为不合身,手上动作稍大,衣领就很容易滑落,漂亮锁骨若隐若现。头发松松垮垮地用个发带绑着,挽成了个单马尾,发尾尖尖坠在他雪白的脖颈上。
虽然身着朴素,但从仪态和气度上看,他依然更像个世家公子。
姜瑶喊了一声,“哥哥。”
谢兰修将药放在姜瑶面前,奔波了一日,到了现在,谢兰修总算能短暂松一口气:“快趁热喝,方才我在外面晾了一下,温度应该差不多了。”
谢兰修也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这还是第一次给人煮药,他小心地记着大夫的叮嘱,生怕破坏药效。
谢兰修当然知道,姜瑶是最怕苦的,可是他们如今这个情况,能找到草药已经很不容易,谢兰修不好再叨扰人家,要蜜糖给姜瑶解苦。
想到这里,他有些愧疚。
幸好姜瑶很乖巧,抱着碗,像只小仓鼠一样,小口地喝了起来。
谢兰修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烧似乎已经退得差不多了,“阿昭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姜瑶逼自己把苦涩的药咽进肚子里,也不知道这碗药加了些什么,比她从前喝的药苦多了。
苦得她垮起脸,但是很快又调整好表情。
身处乡野,现在她穿的衣服喝的药,都是谢兰修辛苦为她求来的,姜瑶没有胡闹任性的资本。她擦了擦嘴,努力朝谢兰修挤出一个微笑:“没事了,我已经好很多了,脚也不疼了。”
谢兰修知道她这是在安慰自己,默然片刻,伸手擦掉她嘴角的药汤。
“阿昭受苦了。”
姜瑶伸手搂住她的脖子,“受苦的是哥哥。”
谢兰修还没说话,她有什么资格说受苦。
……
外面的雨还在下,只不过暴雨逐渐转变为中雨。
姜瑶的生辰就好像有什么魔力,每年她生辰这几天,几乎天天都会下雨,是有那么一两年是例外。
莫娘子是村里的寡妇,丈夫进山打猎死了,留下她和年幼的孩子生活,平日,她靠接一些织布绣花的活计挣钱,幸而山人淳朴,有同村邻里照应,日子也还过得去。
莫娘子的小儿子“菜头”很喜欢谢兰修,谢兰修进屋的时候,他一个劲黏着谢兰修不放,让谢兰修给他举高高。
谢兰修家里有个弟弟,对哄小孩子得心应手。
没到两岁的小孩被谢兰修举过头,又降落,高高低低像坐过山车一样。
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
莫娘子在一边整理着针线,笑着看着他们俩互动。
等差不多了,莫娘子让谢兰修将孩子放下了,“行啦,哥哥也累了,快到娘这里来。”
可是菜头不乐意,就算不“飞”了,也要坐在谢兰修身边。
谢兰修抱着孩子,来到姜瑶床头,姜瑶没办法下地,见到孩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这孩子不怕生,见了生人反而欢喜,歪着脑袋打量她。
片刻后,小孩突然噔噔噔跑开,一会儿后又抱着小木雕跑回来去,塞进姜瑶手里。
姜瑶受宠若惊,“你想要把这个给我吗?”
小菜头点着头,小脸居然还羞得通红。
姜瑶:“小孩哥还怪可爱的。”
谢兰修隔窗望雨,问道:“莫姐姐,这附近可以出山去镇上的道路?我们二人流落至此,只怕多有叨扰,若能回去……”
“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莫娘子热情地道,“你妹妹伤还没好,怎么经得起颠簸,这时节就是这样的,大雨一下就停不下来,听村长说去镇上的路还有塌方,你们这样出去不安全,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吧!”
说着,莫娘子已经收好了针线,准备去干家务了,谢兰修连忙提出帮她干活。
莫娘子虽然说让两人放心住下,可是姜瑶和谢兰修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白吃白喝?
鉴于两位金枝玉叶根本不会随身携带钱财,所以只能暂时用力气来偿。
谢兰修已经是青年,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莫娘子去干粗活?他直接承担起了挑水砍柴的活计,穿好蓑衣斗笠就跑外面打水去。
莫娘子百般推辞也拦不住,又被床边上的姜瑶拉住。
她说:“姐姐,我下不了地,也不能帮你干活,要不我就教你几种编绳打络的方法,女孩子们爱漂亮,都喜欢在荷包和衣裳上,编络子比刺绣和织布轻松多了,你学会了,将来可以拿出去镇上卖,编的好,人家出价也高,挣了钱,可以给小菜头买更多更好的衣裳。”
莫娘子心动了,拿出花绳来请教姜瑶。
姜瑶双手灵巧,须臾间已经变动数次,很快就打好了金鱼、如意、元宝等十几个不同形状的绳络。
莫娘子惊讶地瞪大眼睛,由衷赞叹:“阿昭姑娘,你一定是贵族家的小姐吧,不然你手工怎么做得这么好呀!”
小小年纪就会这么多花样,她家里肯定是花重金请女红师傅教的。
姜瑶笑笑:“……跟一位名叫小红的老师学的,没花什么钱。”
姜瑶被当成储君培养,东仪宫教导的都是治国之道,帝王权术,姜瑶哪有闲情雅致去学这些玩意。
这是她上上辈子刷视频学的,记忆隔了太久,姜瑶能够回忆起来的不多,但也够用了。
加上莫娘子并不擅长此道,让姜瑶给成功装到了。
几个复杂的绳结编下来,姜瑶收获了莫娘子赞赏的目光。
……
下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只是屋檐上的水滴依然淅沥,滴滴答答滚落下来。
姜瑶趴在窗台上,单手支腮,看着连串的水珠,心里却想着姜拂玉。
姜拂玉肯定能沿着地道逃脱,只怕现在已经回了皇宫,派人满山遍野地找她,已经两天一夜没见到她,姜拂玉肯定要急疯了。
山中因雨发生多处塌方,她捂着自己的心口,有些惴惴不安。希望姜拂玉不要亲自进山来找她,以免遇到危险。
房门忽然被打开,姜瑶回头,见是莫娘子。
她犹犹豫豫地问道:“阿昭妹妹,你有空吗?”
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涌入屋中,房间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许多。
雨停之后,村子里的女孩子们都出来走动。
莫娘子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刚刚给她们看了一下我编的绳络,她们都想要来学,所以我就带着她们过来了,打扰妹妹休息了……”
姜瑶摆手,“没关系,我正闲着没事干呢。”
姜瑶心想,莫娘子心肠可真好,她教莫娘子打绳络子,本来就是想要她能够多学一门别人不会的手艺,到时候可以去卖绳络挣钱,现在如果把大家都教会了,她岂不是多了很多竞争对手吗?
不过莫娘子可没有这些顾虑,大家都是邻里,她反而觉得,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没必要因为一个绳络而伤了和气。
既然莫娘子乐意让大家学,姜瑶当然也愿意教。
加上姜瑶是自然熟,女孩子们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开始细声细语地询问起了姜瑶的身世,姜瑶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她也知道太过普通的身份她们不会信,便随口胡掐说自己家住上京城,是某个侍郎家的女儿。
女孩子们又说:“不愧是侍郎家的小姐,连绳络都能打出花样。”
女孩家的话题天南地北,聊着聊着,忽然就有些偏了。
几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忽然神神秘秘地凑近姜瑶。
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小姑娘红着脸轻轻推了推姜瑶,侧在她耳边问道:“阿昭妹妹,你哥哥可曾有心仪的姑娘?”
姜瑶下意识望向窗外,谢兰修为了让莫娘子能够腾出闲来和女孩子们一起聊聊天,正带着小孩哥在外面玩。
雨后初霁,云层开了个洞,阳光就从云缝里漏出来,倾泻大地,林岫浩然,山石上的水珠如破碎的琉璃,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