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佩斯利笑得更大声了。
第30章
莉莉蹑手蹑脚地走进阶梯教室, 像幽灵一样轻轻坐在离后门最近的椅子上。
她缩在一件长长的针织外套里,用黑色的眼睛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越过好几排肩膀,佩斯利站在教室最前面。她拄着拐杖, 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正在用拉丁语复述一条冗长的语段。莉莉的父亲是来自墨西哥的非法移民, 说西班牙语, 所以她懂一点词根, 能听出来佩斯利正在讲“癫痫性分裂样精神病”。
她搞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也没心思去搞明白。莉莉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佩斯利身上。她看见佩斯利的视线在自己的位置上停顿一下, 不由得屏住呼吸, 等到对方转到另一个方向,又立刻松了口气。
在那个癫痫什么的病症结束之后, 佩斯利又开始讲“西沃德高速公路谋杀案”。这一部分明显更有意思, 学生们也开始活跃起来, 但是莉莉仍然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坐在教室里, 就好像来到了外星球似的如坐针毡, 有好几次都想站起来直接离开。但是出于某种并不坚定的决心, 她还是忍耐着坐了回去。
大概过了一百年之后,这节课终于结束了。坐在莉莉前面的学生陆续站起来走向后门,让她紧张得一动不动。好在基本上没有人关注她,莉莉像长在阴暗角落里的蘑菇一样缩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 默默地等待教室里的人离开。
可能又过了一百年, 大家终于都走了。莉莉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鞋子, 中间还有一根手杖。她鼓起勇气抬起头, 看见佩斯利带着笑意的绿眼睛。
“你好。”佩斯利朝她打招呼。
莉莉无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勉强笑了一下:“你好……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在新月酒吧见过。”
“我在调查一起案子, 你和你的朋友帮了我的忙,所以我请你们喝了两杯酒——我记得很清楚。”佩斯利跨坐在莉莉前面的座位上,和她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我还记得你的朋友叫你莉莉,你说过要来听我的课。”
佩斯利温柔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你真的来了,我好高兴。”
莉莉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听懂……对不起。”
“没关系。大部分学生也搞不清楚我在讲什么。这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自己不擅长教书育人——我在努力改正了。”佩斯利观察着莉莉那些过于频繁的小动作:“而且,比起听课,你其实是来找我的,对不对?”
莉莉眼神飘忽,看了看佩斯利摆在身边的手杖:“你,你的腿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其实我现在也用不着这东西。”佩斯利也看向手杖,“……但还是得有个东西防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们认为我瘸腿的时候更酷一点。”佩斯利朝莉莉眨眼睛,“——我不介意为他们保留这个形象。”
“那么你现在是在假装瘸腿?”莉莉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
佩斯利也跟着压低声音:“好像有几个人看出来了,但是大部分都蒙在鼓里。所以是的,我在假装瘸腿。”她看到对方露出一点放松的笑意,紧跟着说道:“莉莉,能跟我说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不要害怕,你可以信任我。”
“……”莉莉又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小心翼翼地看向佩斯利,“她们都说这是小题大作,而且我也不敢去找警察……但是我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从上周开始就没有见过维多利亚了……她是我们的大姐,在酒吧里也见过你的。”
“个子高高的,穿粉裙子的姑娘?我一开始搭话的那个?”
“没错,就是她……”莉莉急切地点头,“我找不到她了。”
“你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是在哪里?什么时候?她说了什么吗?”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莉莉凑近了一点,眼中浮现出一层恐惧,“她跟我说了一些……我从没听过的话。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不会来麻烦你的。我看上去笨,但是我也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大家都不相信我。”
佩斯利安抚性地握住对方的手指:“别紧张。维多利亚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有人在犯罪巷诱拐孩子。”莉莉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她还说她有天下班的时候看见了那些人的脸,她知道是谁。”
莉莉的眼眶开始泛红:“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维多利亚就不见了——她总是这样,想逞能做好事……我们这种人不会在一个地方久住的,大家都说维多利亚是去另谋出路了,但是我知道她不会一声不吭就离开的,她一直把我们当家人——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抛弃家人!”
“冷静下来,莉莉,深呼吸。”佩斯利拿出纸巾递给她,顺手把莉莉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这件事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知道?”
莉莉哽咽着摇头:“没有人了……我告诉过维多利亚,如果真的有孩子失踪,警察会管的,可是她根本不相信警察……”
莉莉的哭诉在佩斯利的耳中渐渐模糊远去。佩斯利表情柔和,同时缓缓地、不着痕迹地侧过头,用余光注视着刚刚为莉莉梳理头发时手指碰到的地方。那是耳垂后面的一小块皮肤。佩斯利再一次看到那个阴魂不散的符号,十二个弧形,带着冰凉的嘲讽,刻在莉莉的脖子后面。这是迄今为止佩斯利见过的最新鲜的一个疤痕,或许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出现。这个痕迹可能与佩斯利正在寻找的东西毫无关联——但它出现的频率也实在是太高了。
令人厌烦。
莉莉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回握住佩斯利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有一双美丽的,水汪汪的眼睛,这么看过来时仿佛把整个人生都托付给了对方:“佩斯利,你能帮帮我吗?我不能就这么……丢下维多利亚……我做不到。”
她的伤心和无助都是真实的——和那个疤痕一样真实。佩斯利收回视线,轻轻把莉莉的手拉回自己身前:“告诉我,维多利亚一般在哪里活动?还有,她在哪里看到孩子被诱拐的?只要是你说的地方,我会一个一个去找。”
莉莉狠狠地松了口气,她感激地看着佩斯利,说出了几个陌生的地名,随后又快速补充道:“——如果你觉得太麻烦了,能帮我告诉警察吗?你说的话他们一定会相信的。”
“我还是一个人先找找看吧。”
“……可是你看上去有点为难。”
“没这回事,莉莉——我看上去什么样?”
莉莉认真地看着佩斯利的脸:“很……伤心?”
“我并不伤心。”佩斯利笑着站起身,把手杖立在身前,“倒不如说,我很生气。”
莉莉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
“不是对你生气,亲爱的——是对我自己。”佩斯利看向空旷的教室,自己刚刚写在黑板上的字还留在那里:癫痫性分裂样精神障碍。这一串字符恍如隔世。佩斯利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可以很平静——上课、为渡鸦干活,然后休息。但就在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分裂的。或许她早就被盯上了,而就是因为生活被分割成了互不相干的碎片,连她本人都变得过于迟钝,以至于对方开始当面挑衅她。
“我发现我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佩斯利喃喃自语,“看上去忙活了半天,其实根本没办法拯救任何人。”
“你可以拯救维多利亚。”莉莉鼓起勇气反驳她,“你也可以拯救我。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强大的人,佩斯利。你那天走进酒吧,所有人都在看着你。维多利亚脾气不好,但是我敢打赌她和我想的一样——我们都很羡慕你。”
佩斯利冲她笑。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点伤心。
“……我果然不适合教书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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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西亚·沃克坐在小小的铁床上,正认真地端详着手里的千纸鹤。
她把纸鹤拆掉平摊开,再沿着折痕慢慢地叠回去。马西亚全神贯注地进行着这项工作,仿佛是在主刀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牢房的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狱警走进来,站在马西亚面前。
“前天晚上有个叫企鹅人的家伙因为走私军-火被抓了。”狱警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马西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他也要坐牢吗?”
“那家伙是个有钱的阔佬。他贿赂了检察官,被转到阿卡姆疗养院去了——不出三个月就能恢复自由身。”狱警一脸感慨,“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你说是吧?”
马西亚笑着点头:“是啊,有钱真的能解决很多问题。”
“你的判决书就快下来了,终身监-禁,你得在这地方呆上起码二十年。”狱警叹了口气,“看来你钱没给到位啊……”
马西亚轻轻揉捏着纸鹤脆弱的双翼:“对不起,我没办法继续工作了。”
狱警严肃地摇头:“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渡鸦的仆从把那个鱼人弄死了,有很多事情需要再安排,我们还得另找办法解决她。”他把别在口袋边缘的一支圆珠笔拿出来,递到马西亚面前:“该咱们发挥余热了。”
马西亚把纸鹤放在床上,然后接过圆珠笔,默默看着尖锐的笔头。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你得去阿卡姆,无论如何都得去。”
“……”
马西亚点头。她站起来,握住圆珠笔,没有任何犹豫,一个助跑冲向狱警,把笔尖深深地扎进对方的喉咙。
一道细细的血柱溅在她的脸上。狱警的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气音,但他没有挣扎。马西亚把笔拔出来,再捅进去,如此反复。她的表情和刚刚折纸时没什么两样。
五分钟后,巡逻的狱警发现她正在用圆珠笔切割狱警的尸体。在一阵混乱中,马西亚被架起来摁在地上。她听见有人大喊:“再找几个人来!——这女人疯了!”
她的脸上、身上全是血,面前则是脖颈和下半张脸鲜血淋漓的同事。带走一个生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既不会让她恐惧,也不会让她满足。
但马西亚还是由衷地笑了起来:“我会去阿卡姆的,对吧?”
第31章
佩斯利在一家小餐馆的后门找到了维卡。
苏联人浑身脏兮兮的, 领口有干涸的血迹,头上的麦片盒拉上去一半,露出下半张瘦削的脸, 正蹲在垃圾桶旁边喝酒。她喝的是那种扁扁的玻璃小瓶装的威士忌, 一般要兑水或者绿茶进去才能入口。佩斯利第一次见到有人像喝可乐一样对着瓶口猛灌, 不由得生出一些敬意。
维卡的鼻尖红彤彤的, 不知道是穿得太少还是喝醉了的缘故。她迷茫地看了一眼佩斯利, 慢吞吞地收起只剩一小半的酒瓶,还特地放在远离佩斯利的口袋里。
佩斯利一脸冷漠:“我又不会抢你的酒喝。”
“去你的……你说不抢就不抢?”维卡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佩斯利这下确认, 这家伙真的喝醉了。
“我去找了……你之前说的那种药。”维卡拉下麦片盒, 遮住自己的脑袋,并省略了一大串骑马闯进韦恩集团的惊险桥段, “感觉没什么用。”
“没办法, 维卡, 阿尔兹海默症就像某些癌症一样, 相信自己能康复的决心比药效本身更重要。”
维卡呆滞了片刻, 然后傻愣愣地问:“那去哪里可以找提升康复决心的药?”
“恐怕现在还没有这种药。”
“……”维卡又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佩斯利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时, 她突然幽幽地说道:“我昨天晚上在环城公路那边摔了个大跟头,好像被车撞了,飞出去老远。”
佩斯利立刻明白她为什么是这幅灰头土脸的样子了:“好像?你把安娜骑到高速路上去了?她没事吧?”
“那不重要,安娜好得很——但是你猜怎么着?我的脑袋磕在一块大石头上,差点被磕烂了, 这反而让我想起了一点过去的事。”
“……维卡, 物理疗法还是很不稳定的。”
维卡胡乱地挥挥手, 好像要把佩斯利的劝告一股脑地挥走:“我知道!……我想起来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随后, 她捂住自己的手臂,那里用深深的刀痕刻着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 我早上醒过来,突然忘了我自己是谁。”维卡开始用英语俄语交杂的自创语言说话,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我当时怕得不得了,突然看见我的手上刻着‘维卡’这个单词,还流着血呢,我的心一下子就定下来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忘记名字,阿什瓦塔,有了名字,你才算是活着。”
佩斯利已经不在乎维卡怎么称呼她了。让她烦恼的是,眼前这人似乎醉得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奶奶以前说,阿尔兹海默就是灵魂比身体先一步死掉。”莉莉悄悄从佩斯利身后探出脑袋,用好奇的眼神看着维卡,“所以她活着的时候就让我们给她准备了葬礼,说是趁着灵魂彻底消失前和大家告别。”
维卡呆滞地盯着莉莉:“……是吗?可是我的灵魂早就死了。”说完,她的眼神突然清醒了一点:“——等一下,你是什么东西?”
莉莉被她吓了一跳,无助地看向佩斯利。佩斯利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蹲在维卡身前,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清醒一点,维卡,帮我个忙。”
维卡的醉意似乎没有佩斯利想象中那么浓烈,至少她迅速接受到佩斯利的暗示,用比没喝酒之前更快的速度站起身,一把捂住莉莉的眼睛,莉莉惊呼一声,仿佛突然丧失了神志,站在那里不动了。
维卡立刻把手撤走,仿佛刚刚摸到了什么脏东西。她扭过头看着佩斯利,连麦片盒子上都仿佛燃起了一层怒火:“你带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佩斯利走到莉莉身边:“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没死——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