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检查弹匣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红头罩抬起头, 看着面前的两个队友,一个双手环胸, 用看上去很认真但其实很呆滞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枪, 另一个则干脆装都不装了, 杵着手杖干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总之没一个人能靠谱到可以“制定计划”的。
“……”
红头罩再一次在心中虔诚地背诵了一遍保尔·柯察金的名言警句, 提醒自己不要像往常那样暴躁, 现在是特殊情况。等到平复好心情, 他用这辈子最温柔最耐心的声音说:“所以,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维卡耸耸肩,看向佩斯利。佩斯利的目光则放在远处,仿佛正在思考什么,表情之严肃连红头罩都不忍打断。在两人的期待的注视中, 佩斯利平静地说道:“维卡,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维卡左右看看:“是吗?……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 我记得就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能不能别玩这一套!”红头罩彻底把保尔扔在脑后, “船来了!你看看船来了!为什么我一个被迫干活的都比你们两个干劲大啊!”
“就是因为有你,我俩才能放松一下。”维卡拍了拍红头罩的肩膀, “我是个只会开传送门的酒鬼,阿什瓦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综合下来,你才是这个团队的主心骨啊。打起精神来,副官,跟我们说说你的计划。”
保尔·柯察金铿锵有力的声音再次占据了红头罩的心灵。他反复深呼吸,平息自己的怒气,然后指向越来越近的船:“我的计划很简单——一个人过去吸引注意力,另外两个从侧面爬上去突袭。我们在赌场里干的事应该已经传到对面了,所有试图攻击的都视作敌人。”
“听上去还不错……谁去吸引注意力?”
“不对劲。”佩斯利突然打断了两人。她向前几步,盯着货船在夜雨中巨大模糊的轮廓,“……没有灯光。”
翻腾的海仿佛扭曲黑暗的深渊。那艘冒着暴雨准时靠岸的大船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像一只死去的鲸鱼。除了码头两侧微弱的路灯光,再没有其他的光源。黑色的船只随着浪花上下起伏,在三人的视线中留下一个深不可测的剪影。
某种诡异的对峙的氛围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
“我们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红头罩看着佩斯利,脑中出现一个让他讨厌的设想。
“或许我们的敌人不需要藏起来。”佩斯利擦去脸上的雨水,“——整艘船都是我们的敌人。”
“……”
“按原计划行动。”佩斯利看向维卡,“我要上船,你们准备突袭。”
“三个人怎么突袭?”维卡握紧拳头,“乌鸦不在你身边,他们会杀了你。”
“就是因为它不在,我才能有可能和他们交流。”佩斯利笑了一下,“没关系,维卡。反正我手无缚鸡之力。有时候弱小的人反而能有喘息的机会。”
红头罩不屑地插嘴:“好,你去上面送死。我们两个要怎么干翻一整艘船?”
佩斯利把手杖扔给维卡:“关于这个,比我去送死更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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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船的过程比佩斯利想象中更容易。
甲板上漆黑一片,成堆的集装箱整齐地码放在一起,把下面站着的人衬得格外渺小。船员们沉默地站在两侧,用平静而呆滞的眼神目送着佩斯利穿过甲板。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和落在滴水兽脑袋上没什么两样。或许在水手们的眼中,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运载工作,靠岸了不下船,呆在甲板上淋雨也没什么奇怪的——说不定过一会儿他们就要一脸理所当然地扑过来把佩斯利撕成好几块。
没有人愿意交流,但佩斯利的目标也并不是这些船员。她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被淋湿的头发像蜿蜒的海草缠绕在她的颈间。
甲板的尽头是驾驶室。佩斯利推开门,一个正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的男人回过头,随后朝她露出热情的微笑:“欢迎!”
船长吃力地站起来,摘下脑袋上的帽子朝佩斯利致意。他看上去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脸庞因为常年出海看上去黝黑而沧桑,但身形健硕,应该比外表更加年轻。他殷勤地搬出一张椅子:“我还以为你不敢上来了呢,连恩小姐……原谅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你的……来点威士忌吗?苏格兰运过来的好东西。”
佩斯利摇摇头,微笑着端详着船长:“我见过你。”
正在倒酒的男人有些吃惊地看向她:“什么时候?”
“在哥谭的某间儿童救助中心里。他们的走廊上挂着你的照片……你是蒙特利尔青少年之家的创始人?”
“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船长颇为怀念地举起酒杯,“现在我都没有他们的股份了。”
“的确很久了。”佩斯利环顾这间驾驶室,“如果资料没有出错,你现在应该是一百四十六岁。”
“我都这么老了!”船长大声惊叫,“天呐……日子就像流水似的,一眨眼就没了。”
佩斯利深以为然地点头:“所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吗?”
船长模棱两可地扬起眉毛:“你怎么连自己要找谁都不清楚呢,小姐。”
“没办法,职业病。在大部分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谁。”
船长爽朗地笑了笑:“但你已经找到马西亚了——你觉得她怎么样?真是个好姑娘!意志坚定,又聪明。最重要的是,她甘于埋没自己。”船长说后半句话时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盯着佩斯利。他在笑,但笑容是冰冷的。
佩斯利懒得理会对方的言外之意:“我看到你的船员们了,他们真敬业。”
“我的兄弟们都是拔尖的——不是谁都能当船长。你在海上漂着,养着的水手一个不注意就会变成吃人的饿狼,你得学会管他们,让他们明白我不是什么国王,而是不可忤逆的救世主。”
“看样子你的管理十分有效。”
船长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我的人生宗旨就是,假的就是假的,只有货真价实的东西才能说服别人,也说服我自己。或许在你的调查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但我的慈善事业和我的毒品工厂一样真实。不瞒你说,连恩,我拯救的人要比我杀死的人多很多——也比你救的人多。”
佩斯利微笑:“那些药也是来救人的?”
“什么药——啊,你说那个。”船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个嘛,我不能伪善地说这是好事。我利用了这些生命。我活了……多少年来着?”
“一百四十六年。”
“对,一百四十六年,对人类来说有点长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唯一学会的道理就是:人的情感转瞬即逝,所有关系都是脆弱的。陌生人、朋友、爱人、父母子女,都可以自相残杀。我想拥有一个安全的,稳固的组织。既然普通关系不可靠,那我就让所有人拥有同一个意识——说到底,人类这种东西,只会对自己忠诚。把他们对自我的认知改良一下,我就能把这份忠诚据为己有。”
“这是为了……给你的神献祭?”
“哎呦,你说得太严重了——都是为了我自己。我能活这么长可是有代价的!”船长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至于所谓的献祭,我不能多说。毕竟你是来阻止我的,对不对?”
佩斯利耸肩:“而你要来阻止我阻止你。”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船长叹了口气,“那只黑色的小鸟不在你身边,要不然我可不敢露面。要是被它看见,我的麻烦就大了……我只有一个很小的问题。”船长把空酒杯放在佩斯利身前,“你的渡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佩斯利认真思考了一下:“老鼠很喜欢它。所以我猜它是老鼠之神?”
“哈哈!老鼠之神!什么东西都能当个神呢!”船长放声大笑,然后低头揉揉眼睛,“不是……老鼠不是最可怕的部分。它可以操控武器!”船长突然亢奋地抬高声音,“让枪械变成一堆废铁!想想看,只要它愿意,整个世界将没有核威胁,我们可以回到冷兵器的时代,打一场仗能少死多少人!”他摸了摸修剪整齐的胡须,幽深的眼睛盯着佩斯利,“你们明明可以做出伟大的贡献,却要在这个烂地方苟延残喘……连恩,你觉得就凭你一个人,能拯救几条生命?要我看,所有被子弹击中,被炮火炸死的人,都该算在你的头上。”
“哇……你想得真远。”佩斯利歪着脑袋与船长对视,“看样子你什么都知道,除了渡鸦的身份。”
船长摇摇头:“我不在乎你们给我搞的那些小破坏,孩子。哥谭是个小地方,我的船只会在这里停半个小时。如果我真的要事无巨细地掌控一切,早就该发疯了。”
“除了哥谭,还有别的地方?”
“这我可不能说。”船长慢悠悠从口袋里抽出一把老式的左轮手枪,很像几十年前西部电影的主角会用的那一种。他把子弹一颗一颗填进去,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不要想着你的那两个同伴能和你里应外合。我的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上的。”船长用衣袖擦了擦黄铜制的枪管,吹掉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有些惋惜地看着佩斯利:“我欣赏你,孩子。如果我能得到教育你的机会,你一定会和马西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真喜欢小姑娘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样子。”
佩斯利听完他的话,面色平静:“……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个码头的浅水区下面放着一个坐标。”
船长的动作停滞了。
佩斯利伸出手,把那个酒杯举起来倒扣在桌上:“猜猜它的目的地在哪里?”
一阵巨大的震颤传来,随后是木头和金属被一股巨力挤压时发出的声音。庞大的船只发出惊讶的沉吟。雨越下越大,海浪越来越汹涌,但那个黑洞洞的货船在顷刻间消失了。空无一物的港口像无法餍足的大嘴,但留下的只有空虚和寂寥。
下一秒,长长的货船从西伯利亚的冻土中猛地钻出来,仿佛雨后的竹笋。雪块与干燥的空气共同吞噬了船只解体时的巨大声响。不远处的几只香獐被惊得从树丛中跳出来,跑出去老远又回过头去看,只看到钢铁铸就的人类造物不知所措地竖立在那里,来自遥远大西洋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船身上落下来。
佩斯利差点被驾驶室后面的铁柜子撞死。她头晕目眩地翻滚了两圈,领子上传来一阵牵扯感。随后,她被人从船舱中拎出来,顺势倒在厚实的雪地上喘气。
“阿什瓦塔!你说得对——那地方真有个坐标!”维卡从远处跑了过来,“太怪了!我什么时候设置的?”
佩斯利打了个冷颤:“谁知道呢……或许你当时想把站在码头上的某个人直接绑架走?”
“我以前真是个天才!”
“嘿!”红头罩在前方大喊,“快看。”
佩斯利勉强睁开眼睛,一片柔软的东西落在她的眼睫。
——香槟色的花瓣。
磅礴的,缤纷的花海从某个被撞烂的集装箱里喷涌而出,瀑布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茫茫的白色与灰色组成的极寒之地,这些曾被小心呵护的花脱离了泡沫纸箱的束缚,以破碎的姿态洒落在冻土上。佩斯利躺在雪地里慢慢抬起手,花淹没了她。
三个人狼狈不堪地站在轮渡旁。他们都没有说话,但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意。
不论如何,美好的东西总是值得驻足欣赏的。
第44章
北极圈内的气温自带精神攻击。暴露在风雪中的人首先感受到的并不是寒冷, 而是危在旦夕死到临头的觉悟。
佩斯利躺在雪地里不想动弹。五颜六色的花朵轻飘飘地落在身边,给她一种温暖的错觉。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维卡脱下身上那件厚重的羊毛大衣, 兜头罩住佩斯利:“看你脸色都发白, 别被冻僵了。”
红头罩见状也把皮衣脱下来扔给佩斯利:“不要躺着, 快点站起来。”
“……”
佩斯利很想立刻起身, 但是同伴们半湿的外套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 说不上多暖和,但是挺沉。她吃力地坐起来, 把两件衣物胡乱套在身上, 缩在里面瑟瑟发抖。她看见另外两个人穿得也很单薄,不免有些疑惑:“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地方冷吗?”
“怎么会?大家都很冷。”红头罩语带嘲笑, “但是我俩顶多被冻伤, 你看上去是真的会被冻死——中情局的人都这么弱不禁风吗?”
“是啊, 谁让中情局就是一堆坐办公室的。”佩斯利毫不犹豫地点头, 反正她自己也挺讨厌中情局, 有什么黑锅都可以往那边扣。她摸到维卡的大衣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对方一直随身带着的酒瓶,里面还有薄薄的一层威士忌。
“嘿!维卡!”佩斯利举着酒瓶朝前方大喊,“给我一点你的酒!”
维卡一边走向那艘插在地里的船,一边朝后摆摆手, 另一只手则忙着拆下头上的绷带。佩斯利抿了一小口, 感到一团灼热暴烈的火焰钻进了口腔, 一路烟熏火燎地划进食道里。她被呛得猛咳了两下, 胸膛很快暖和起来,相对应的脑袋也有点发晕。一想到这瓶酒已经被维卡当饮料喝掉了大半, 佩斯利不由得对她的酒量肃然起敬,连她发酒疯都可以稍微理解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