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害怕——怕自己的队友:“……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正常现象。”维卡没管脸上的血,走过去拍了拍佩斯利。对方深吸一口气,捂住嘴巴,努力平复呼吸。
“这说明我们来对地方了。”维卡看着深不见底的洞穴,“这里的磁场不欢迎我们——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不得了。”红头罩冷笑,“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你们两个信誓旦旦有靠山,还提防着我随时发疯,结果到头来我反而是最正常的那一个?”
维卡叹气:“我正是看中你的这一点,副官。你很有潜力,而且是比较糟糕的潜力。”
“什么潜力?”
“干我们这种工作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佩斯利把粘在嘴里的羽毛拿出来,“你走到现在还精神抖擞,连让我们把你留在外面的机会都不给——所以你有死得快的潜力。”
“……你说的对。”红头罩意味不明地回道,“我的确有死得快的潜力。”
佩斯利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可惜这人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点表情。
维卡捏了捏佩斯利的肩膀,随后大跨步走进洞窟中。她向前挥挥手,一股暗淡的光芒从她的身边亮起,照亮了逼仄的石壁。
红头罩抬脚想跟上,却看见佩斯利依旧站在那里,安静地盯着他。
他被盯得后颈发凉:“……再确认一遍,你醒酒了吗?”
“可能吧。”佩斯利笑了一下,“别担心,我又不会发酒疯。”
“是啊,你不会发酒疯,只会闭着眼睛背诵大侦探波罗探案小说全集。”
佩斯利有些意外:“我有吗?”
“在我们动身前你睡了十五分钟,这段时间里已经讲完了罗杰疑案的第一幕——说老实话,还挺精彩的。”
“啊……那是因为你没听过我讲ABC谋杀案。”佩斯利揉了揉头发,感觉嘴巴里还留着一股毛茸茸的触感,“从来没人听完整本,顶多撑到一半就睡着了,比安眠药还管用呢。”
红头罩敷衍地笑了两声。他双手环胸,看向渐渐走远的维卡:“所以,你想对我说什么?别用那种讨厌的眼神看我。”
佩斯利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睛,冰冷湿润的空气钻进她的鼻腔,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事实上,你现在真的可以退出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转身走进洞窟:“嘁……这是入你们这行的必需环节吗?考验我的决心?”
“我为什么要考验你的决心?”佩斯利面带疑惑地跟上去,“我有那么闲吗?如果你想退出,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如果你真的死了或者疯了,我没有能力把你带出来……”
“用不着你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不是你们硬把我拉进来的吗——我都说了别盯着我!”
佩斯利没有回应,但是她始终没有移开视线。红头罩硬撑了一会儿,还是认命地低下头:“好吧……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在想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你继续想去吧。”
“我会的……不着急。”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红头罩汗毛倒竖。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被一双眼睛看透了,但等他回过头,只看见佩斯利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她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刚刚那种诡异的审视感已经消失了。
三个人各自间隔了一段距离,安静地在洞穴中前进。维卡身上的光芒忽明忽暗,在石壁上缓缓流动,衬得狭长低矮,起伏不平的洞窟仿佛不断涌动的巨大产道。隐隐约约的水声从深处传来,伴随着吟唱般的诡异声音,在三人的身边环绕着放大。
……绝对不是蝙蝠的叫声。
难以忽视的压迫感从头顶重重地压过来。红头罩想起身后的人有幽闭恐惧症。他再一次回头,注意到佩斯利表情不太好,但是还算平静。
佩斯利注意到前方的视线,冲对方微笑:“怎么样,现在想回头了吗?”
“他敢!”维卡突然在前面大喊,回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没人跑得了!你们两个快点跟上!”
“我没想跑!”红头罩用更大的声音回应。等到说话声消失,佩斯利注意到之前的水声也消失了。
寂静笼罩了此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现了他们。佩斯利低着头,看见脚底的道路逐渐平稳,一些奇怪的纹路浮现在周边。
她抬眼看去,四周和头顶的墙壁也都是一排一排的符号。浓烈的硫磺的味道传了过来,稀疏的符号愈发紧凑,呈现出黯淡的黄色。佩斯利感觉这些印记似曾相识——维卡的那间在西伯利亚的小屋里,墙上也画着类似的符号……
她正思索着,前方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维卡不再前进。她面前的石壁陡然变得宽敞高大,密密麻麻的黄色符文嵌在其中,以优美而复杂的数学顺序螺旋交错着排列,伸向光照不进的地方,组成一张巨大的空荡荡的虫网。空气变得干燥而温暖,一股温柔的风从里面吹过来,掠过佩斯利的脸侧。
维卡抬起头,之前流出来的血浸湿了她的衣领。她伸手摸了摸墙壁上的文字,没有说话。
“这是谁画的……”红头罩喃喃着。如此巨大的工作量,给人一种第一次发现史前壁画般的震撼感。
“是我画的。”
佩斯利一直注视着维卡的背影。
维卡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画的……吗?”
她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用手掌摩挲着外套,口中嘟囔着听不懂的语言。佩斯利迅速走过去抓住她的手:“维卡——”
维卡被吓了一跳,但佩斯利握紧她的手指不让她抽开,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我们得继续走。”
“……”
苏联人深吸一口气,逐渐冷静下来:“是的……谁也跑不了……”
紧接着,佩斯利镇定地看向红头罩:“副官,把你的那两把光剑拿出来。”
“……那是大种姓之刃。”
“无所谓——保持警惕,保护自己。记住保尔·柯察金。”
“没错!”维卡突然亢奋地接话,“记住柯察金——那是你的钥匙,你要把这句话看得比自己的名字还重要!”说完后她又开始紧张地喃喃自语
三人转瞬间就调换了位置。佩斯利走在维卡身前,没有任何犹豫地踏入黑暗中。在穿过了那段漫长的隧道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宽敞的石室。顶部和周边的钟乳石都被有意敲掉,以方便在上面刻下符号。石室的中央是一座冰冷的深潭,黑漆漆的看不见底,朝里面看去却能发现星星点点的蓝色磷光,像有了生命一样慢慢浮上来,然后轻飘飘地消散。
说老实话,这地方真的很漂亮,怪不得是洞穴探险必去景点。再加上那些铺天盖地的黄色符文,一笔一画都透露着诡谲的美感。
但佩斯利无心观赏。透过昏沉的光芒,她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完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一个男人站在水潭的对面。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工字背心,下身是松松垮垮的蓝色格子睡裤,赤着脚。他头发凌乱,身形佝偻,眼神涣散,仿佛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彻底清醒。他半边身子隐藏在黑暗中,用茫然而空洞的眼神看向前方,仿佛在这里已经等待许久。魔鬼舞厅距离哥谭城区有几个小时的车程,周边荒无人烟,没有任何公共设施。在这个洞穴的最深处,凭空站着一个人比钻出来一只恐龙还让人胆寒。
佩斯利屏住呼吸,身后的维卡却好像僵住了。走在最后的红头罩不明所以地探出头,看见对面的男人,心跳都慢了一拍。
“那是人类吗?”他拿出武器,用气声悄悄问道。
无名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抬手指向下面的潭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喊——刚才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在努力了一会儿后,他露出一个挫败而悲伤的表情,泪水汩汩而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人的方向。
佩斯利向前走了一步,但是无济于事。她知道那个男人只在看维卡一个人。
维卡死死地攥住佩斯利的手臂,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些力量,但她很快又甩开了。刚才的迷茫和怯懦被一股气地驱赶走,维卡再一次恢复了镇定。
“柴油发动机在下面。”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闻到了,就在水底下……它正在腐烂。”
“那个人是……”
“他是个路牌。”维卡在原地转了一圈,“我们现在管不着他……阿什瓦塔,水里面的那东西会污染环境,你能明白吗?这里不是它的巢穴,没有能够分解它的生物,如果放任它留在这里,整块土地都会被它的血腐蚀掉……”她说着说着又抬起头,“……是我把它关在这里的吗?为了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冷静下来!”佩斯利抓住维卡的肩膀,“以前的事暂时想不起来,但是我们得把现在的问题解决掉——你能把水底下的东西传送走吗?”
“不行,它不一样。它是……它以前是个神,我不能让它活着进入裂缝……”
红头罩紧紧盯着那个悲伤的“路牌”,侧头提建议:“那就先杀了它?”
“杀不掉……我想到了!”维卡大叫一声,“我带着它进入裂缝,在那里我可以控制住它,把它慢慢弄死……就这么干!”
“那你怎么出来?”
“我当然能出来!”
“但是游荡两万年才能找到出口——你亲口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一样!”
“其实你心虚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阿什瓦塔!你的眼神真叫人害怕!”
“是的,你还喜欢转移话题。”
“安静一下!”红头罩打断了她们,“——看那边。”
佩斯利再次看向对面的男人。他脸色苍白,眼底糊满了泪水,嘴巴一张一合。他一只手坚持不懈地指向湖中央,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手指碰碰嘴唇,再碰碰耳垂。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执念未消,徘徊在单调时段内的幽灵。
“……家。”
维卡看着佩斯利:“什么?”
“它想回家。”
“我要怎么把它送回家……等等。”维卡突然想到了什么,“现在几点了?太阳升起来了吗?”
佩斯利抬手看表:“还有四十分钟日出。”
“我们可以把它弄出去。”维卡逐渐冷静下来,“这个种族会通过拜月获取生命,等它看到月亮,说不定就会停止腐烂了……到时候我们再把它推进入海口,它自己会找到回去的路的。总之先把这里的污染解决掉。”
红头罩兴奋起来:“好啊,我还从来没放生过古神呢……所以要怎么放生?说到底那个柴油发动机有多大?你是怎么把它搞进来的?”
“我说了不知道!”维卡转身把两人往外面推,“出去!我要在这里放个坐标。”
被推出去时,佩斯利忧虑地看着她。维卡顿了一下,随后捧住佩斯利的脸:“带着他们离开,阿什瓦塔。找个高点的地方等我……我会让一切恢复原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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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斯利安静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佩斯利抬起头,看着放晴的天空,遥远的月亮冷淡地飘在高处。下个夜晚就是残月,此刻的月亮弯而细,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消失在夜空中。
她有点思念罗西南多了。
红头罩蹲在一边,仔细检查那个被他们带出来的男人。自从走出洞窟,对方就咬紧牙关,死死闭着眼睛,拒绝与外界交流——但他的身体情况看上去还不错。
“这家伙是被催眠了吗……”
佩斯利托腮看过去:“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疤。”
“什么疤?”
“十二个圆弧围成一个圆。我推测是某种月亮图腾。”
“……”红头罩也看了眼天空:“所以,为什么是月亮?”
“月亮代表死亡和新生……崇拜它没什么奇怪的。”
“但我没见过崇拜成这样的。”
佩斯利觉得喉咙又开始痒了。她努力忍耐着,毕竟吐羽毛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
一阵隐约的震动传来。佩斯利立刻起身,看见维卡正跌跌撞撞地从洞穴入口跑出来,跑了一段距离再扑倒进旁边的草丛。
震动越来越明显,直到周围的树木都开始不停摇晃。几秒钟后,强烈的水流像海啸一样冲出了洞口。
紧接着地动山摇,山峦石块被撞碎。一个巨大的身形随着倒灌进洞穴中的海水翻滚了出来。它有着暗绿色的鳞片,其间点缀着点点蓝光、巨大的、嶙峋的背鳍、粗长的尾巴、巨人一样的手臂。它喘息着扭动庞大的身躯,却只能挣扎着在原地挪动。因为它缺失了三分之一的身体,甚至只有半块脑袋,暗红发黑的烂肉暴露在夜空中。这个残疾的生物发出一阵有规律的低吟,像是生锈的巨型机械转动发条。
佩斯利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比恐惧最先出现的是某种滞涩的情绪,大概是震撼或者悲伤。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只存在于神话中的生物,每一片鳞片,每一条肌理都映入眼帘。所谓的“神”不再是什么抽象的概念,而是真实存在,拥有生命力的自然造物——和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以及人类,没什么不同。